第288章 外传第六十三话 活着才能赎罪

        忽然间，段名义的意识恍惚了。
睁开眼睛，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记得，他向捷威祈求惩罚，世冰和金木研助阵反攻，四个人一起战斗，然后……想不起来了，等段名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这里了。
这里是一座空旷的图书馆。
书架上陈列着不知道记载了什么内容的书本，成千上万的书架堆积拼接在一起，逐渐形成了延长扭曲的形状。书架不只有一排，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就像无数条的木棕色百足虫，就像深海中漂游的深海鱼群，紧接排列的书架们向远方延绵，看不见知识的尽头。
向左向右，不见边际。
向上向下，不见天地。
段名义想起来了，这里是优格的精神世界，她随时可以发动外神的全能全知之力，与宇宙内任何智慧生物的意识进行通话。外神始终是超出人类文明的超然之神，即使没有直接接触，人类也会被无意泄露的无限神力产生深深的敬畏，之于僧侣崇拜佛陀，所以优格的精神世界将会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世界。再加上优格的外神力量来源于《Fate》系列，夹杂了“魔力”的特性，轻微感染了外神的气息也会发疯发狂，若是普通人来到她的精神世界，光是看一眼就会立刻暴毙吧。
所以优格创造了这么一座图书馆，整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信息都拆解成了外神语言，再存储于每本书的纸页上，拼凑成一本二本三本的厚书，把全世界的信息都记录下来，就是一座无穷无尽的藏书阁。所以优格的精神世界只有一座图书馆，只有这样空旷、不公开信息的环境才能允许其他人正常进入优格的精神世界，然后与她正常交流。
（当然，世界概念被拆解合成了书本形态，那么随便翻阅这些书本就等于面对外神，要么和捷威一样变成半死不活的怪物，要么无法承受过于庞大的知识量而大脑崩溃。）
但是……段名义记得很久以前，无限剑制组织健在的时候，优格的精神空间并没有这么空荡荡的，抬起头能看见蓝天白云，脚下就是土壤草花，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那是建立在“地球”上的精神世界，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混沌之色。这是个糟糕的预告，精神世界就是人心的映射，优格创造的这座空间已经离开了“地球”，正向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逼近，没有天地之分，正适合用“万物归一”来形容。看来优格过度使用了神力，她的常识开始偏离了“地球人”应有的程度，逐渐向外神靠拢了。
正当段名义四处张望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了：
“汝得到了许可，能够进入吾等的密谈境地，能够接受至高无上的殊荣之誉，还不快快屈膝道谢。”
段名义回过身，有点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优格……优格！”
“许久不见，汝啊，段名义。”
真正的优格站在段名义身后，说着难懂的中二词汇，就像舞台剧上的诗人。
这不是身为杀手的第二人格，也不是身为挡箭牌的第三人格，而是原初的人格——优格的第一人格，时隔三月之久，终于再次出现了。段名义本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优格（第一人格），没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优格主动来找他。
对了，现在是紧要关头。
捷威和有四十左右的异形召唤师还在战场上，世冰和金木研重伤不起，只有奇儿还在孤零零地等待救援，她赢不了的。段名义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段名义说：
“优格，我有急事，快放我回去。”
优格没有动手，悠悠哉哉地说：
“别着急，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差很多，即便汝在此境休憩了数个时辰，外边也不会出事，需少许巧克力为汝提提兴致吗？”
“这不是休不休息的问题，要是我再不快点回去揍扁捷威，我就……”
段名义有点说不出口。
段名义能够重新振作起来，能够燃起久违的斗志，就是因为捷威将段名义逼上了绝路，段名义只能战斗，没别的选择。要是休息一下，等大脑冷静下来，段名义可能又会陷入罪孽的漩涡，不敢再振起斗争的勇气，不管奇儿还是谁都救不了他。趁着残存的斗志尚未熄灭，段名义想尽量多挥几拳，不管这样做能起到什么用处，至少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
优格没有开启通往出口的道路，她不紧不慢地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下几本书，堆叠起来，小小的身体坐在厚厚的书本上面。
她的动作本来就很慢，在段名义焦急的眼里，简直是分秒如年，段名义不耐烦地跺起了脚。
直到这下，优格才徐徐道来：
“莫急，段名义，现在由汝归去那片是非之地，即可荣获胜利？非也非也，吾已望见未来的结局雏影，唯有徒增牺牲罢了。捷威曾亲眼目睹了神力降临于医者的那一幕，又曾受长期催眠的影响，体内残存了吾之父神的些许气息，吾只是未曾料到捷威竟掌控了那点气息，获知了此间寰宇的奥秘一角，随后又收下了恶之雨轩的恩惠果实，成为了超越究极生物的神上之物，汝尚且不是对手。”
优格对捷威的遭遇很了解，也就说明她一直都在关注战局。她仍保持着中二病的口气，这也说明她还有足够多的余裕，保持现状不会出事的。但要是往悲观方向去想，或许事态已经失控了，急也没用，不如在这里聊聊天，想一想该说什么样的遗言。
段名义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没有耐心继续等待，他只想回去确保奇儿的安全，然后在战斗中结束罪恶的一生。
叮！
优格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枚小陀螺，刚丢出去就开始了匀速转动。
因为这里是形似梦境的精神世界，小陀螺还没有碰着地面，就在空中开始旋转了，落地以后，它依然平衡润滑地转动着，丝毫不见减速或颠簸的迹象。段名义不明白这又是什么迷惑操作。
优格说：
“段名义，什么时候你才能面对现实呢？”
“……什么？”
“什么时候你才能面对现实？”
优格重复了一遍。
突然，没有中二病的语气了，这说明优格想要认真地与段名义谈谈。
段名义还是不能理解优格的意图。要说“面对现实”这回事，段名义从不认为自己脱离了现实，他一直都纠结于现实中死去的各个同伴，没有妄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去弥补，杀人乃是不可饶恕之罪，只要犯下杀孽，那么只能一路走到底，永不见光明。若不是因为段名义把现实看得这么清楚，今天也不至于悲哀地跪在捷威面前。
到了这一步，优格居然还以为段名义沉醉于逝去的幻想？！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然而，就在段名义的情绪差点爆发之际，身边的环境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哗！
鞋子一下子就被浸湿了，阴冷的湿气缠绕着每只脚趾，感觉怪难受的。
湿漉漉的。
优格转换了场地，将图书馆状的空间换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模样。这里有天有地，有灯光，有高楼，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臂，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类，他们自述着提前预备的NPC台词，反反复复说着。
这里是天宫市，记忆中的城市。
打败狂三之后，学姐就立刻搬走了，距离今天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最近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大事件，段名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枪战都市“SBC格洛肯”那边，段名义对天宫市的记忆快要淡忘了。本来就没有住多久，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如果能有更多闲暇时光，说不定段名义还会记得一二。
现在，段名义和优格正站在一座高楼上。
阴冷的小雨，絮絮直下。
段名义问：
“喂，来这里做什么？”
“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是你曾经落在这里的。”
“我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就算有，那也是我不再需要的，所以才会丢在这里。”
“很快就知道了，段名义。”
优格保留着谜底，没有说清段名义丢失了何物。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惊奇的声响——
砰————！！！！
一记猛拳，把一个少年轰倒在地。他在雨幕中滚了几圈，地面积雨浸染了浑浊的血色，看样子这一拳相当疼，少年的五官都溢出了鲜血，颅内估计也损伤不小。
本来段名义二话不说就要去插手帮忙，刚走一步，他就楞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少年的脸庞——是白林。
“白林你小子……”
刚要问为什么白林会在这里，段名义哽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扭过头去看另一边——果然，将白林揍飞的人，是记忆中的段名义自己。
段名义亲眼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原来是这样。”
这个地方不是天宫市，是优格的精神世界，她抽取了段名义的部分记忆，在这个空间里完全复刻了段名义曾经经历的某些事情。
至于这段记忆，段名义已经想起来了。当时时崎狂三将雨轩改造成喰种，提出了“狩猎雨轩”的交易条件，只要白林击杀雨轩，那么狂三她们就会不战而退。白林誓要斩杀雨轩，段名义等人就来阻止白林。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内战，双方都是拼上性命要阻止悲剧发生，只是做法不同，白林当时很自责又迷茫，他真心想要为团队开辟一条活路，所以采用了极端的血腥手法。
最后是白林输了。
虽然段名义没能拦住那小子，但是连敌人（金木研）都看不下去了，一起阻止白林伤害雨轩，几番车轮战后，白林最终倒下了，雨轩才得以获救。
但是，段名义还是不懂优格的用意，再次问道：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就算让我看这小子被揍的可笑模样，我也乐不起来。”
“很快就知道了。”
优格打个响指，暂停的时间开始流动，记忆片段继续播放。
——
揍飞了白林之后，段名义甩去了拳头上的血，低吼：
“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会心满意足？！”
白林硬撑着直起身子，说：
“只要再杀一个人——雨轩，就足够了。”
听见这些话，段名义的心里无比自愧，白林能够将杀人行为给正当化，把别人的性命当作一场交易的筹码，简直比段名义还要恶劣得多。生命就是生命，不是用来做对比的数字，也不能成为任何东西的替代品。而同样身为杀人犯的段名义，却咄咄指责白林的残忍，太虚伪了，太双标了。这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白林说到雨轩，段名义这才扭过头，面向不远处的那个落魄少女。
白林一伙和段名义一伙互相牵扯了很久，雨轩只要想走，随时都能逃走。但是自从摘掉了喰种面具，她知道自己就是喰种的那一刻起，就面如死灰，放弃了挣扎。
看到记忆中的这一幕，段名义略微感到共情，雨轩也是无法承受杀人的罪恶感，选择了自投罗网。
可怜，可恨，跟我一样。
——
记忆片段中的段名义发出怒吼：
“你这女人是白痴吗？！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来抓你，你就这么老实地坐着不动？！有多少可以逃跑的机会，你就坐在这里全浪费了吗？！”
雨轩抬起了失神的眼眸，说：
“可是我已经……这么多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必须留下来负责！”
段名义更加愤怒地咆哮：
“既然你都知道这些都是你的错，那就快给老子滚！你以为继续坐在这里，你做过的那些事情就会恢复原状吗？！你这样等着受死，以为就是赎罪？其实只是你懒得赎罪，想要一心寻死、得个解脱啊！你这个自欺欺人的蠢女人！”
——
“！”
段名义的脑壳一亮。
在记忆的片段中，他听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感觉，心里的某种东西……咯噔地动了一下，被蜘蛛网包裹的古旧机关重新开始运作。
没错，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自从离开了天宫市，每天都被噩梦洗脑的段名义确实丢失了某样东西。
重新想想这段回忆，雨轩被时崎狂三诱导了一番，伪装成黑暗中的杀人狂，为满足私欲（食欲）而杀害了许多同伴，最后被昔日好友们包围起来，讨论着雨轩应该死，还是应该活。
……这不就是段名义的写照吗？
肯定有人会说，雨轩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喰种，她无法控制喰种的暴走力量，不是她的错。事实这么说也没问题，但雨轩不能因此脱罪，因为后来证实了一件事——雨轩并非被喰种力量给控制，她是被自己的欲望给控制了。她的自制力根本不足以控制喰种的食欲，即便没有双重人格的影响，她本身也无法抑制喰种身躯的强烈食欲，终究还是会主动猎杀人类，早晚都会变成这样。
（她意识到了这件事，这也是雨轩选择自甘堕落的原因。）
本质上是一样的，为了保护自己，才会有这么多人被夺去生命。
可是结局不同。
雨轩不但没有陷入罪恶感，她还活到了现在，因为她是白林眼中的小公主，白林安慰她并给予承诺，给了她重新活下去的勇气。白林这小子，难得展现了自己的男子气概。
段名义恰恰相反。捷威刻意把“守护者”和“被守护者”区分开，因为段名义是不被任何人守护的守护者，所有成本与后果都要自己一个人承担，若是陷入了单靠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只会陷得越来越深。
没有得到同伴的帮助，人类的“群居本能”就变成了累赘，引以为傲的思考能力就会变成一条单调的直线，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再也学不会如何转弯。要是遇上了幸运的转机，还有机会重获光明，但要是运气不好，一路到底都是黑暗。不仅会忘记了光明的温暖，甚至忘记了对光明的追寻。
久而久之，只剩黑暗，只顾着迈向黑暗的更深处，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谁能受得了呢？
当身心濒临崩溃，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以死谢罪。
但是，以死谢罪这种事，向来不是值得称赞的勇气之举，而是逃避的懦弱之为。因为“死亡”是万能的解药，只要“死亡”降临，任何痛苦都能灰飞烟灭，能够彻底摆脱噩梦的困扰，不用再做任何事。
求死不是“想要赎罪”，而是“不想赎罪”。
【你以为继续坐在这里，你做过的那些事情就会恢复原状吗？！】
【你这样等着受死，以为就是赎罪？其实只是你懒得赎罪，想要一心寻死、得个解脱啊！你这个自欺欺人的蠢女人！】
对呀，这说的不就是段名义自己吗？
向捷威渴求死亡与惩罚，不就是因为段名义放弃了赎罪，只想给自己来个解脱？
对其他人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来个痛快，孤零零的奇儿该怎么办！
这样的废物，从来不是我追求的模样！
真正的赎罪……真正从罪恶中解脱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才是赎罪啊！
哗——!
随着记忆世界的粉碎，段名义逐渐看见了黑色的天空。
他知道了，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继续留在这个记忆世界里，只是浪费时间，所以优格解除了记忆世界，让段名义回到了现实世界。
“呼，真是麻烦死了……”
段名义再转过头，望向了记忆世界的碎片，犹如无声无息的风雨。
段名义不会再畏惧了，摩拳擦掌。
“喂，你这小子，给老子消停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眼怒瞪，烈拳迸发！
哗啷——！
出拳的瞬间，段名义重新披上了凝结英雄之力的盔甲——灵衣。
遍布污血的手臂覆盖了一层纯净的白色衣料，挥出去的拳头就像一支纯白色的长矛，超越了段名义用过的任一兵器。
记忆世界彻底粉碎，段名义的拳头穿透了记忆片段的最后一块碎片。
嘭！
不屈意志的刚力之拳，砸中了捷威的鼻梁骨，将他狠狠地揍飞！、
陀螺随之停转。
时间重新开始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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