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鱼饵

    阿虔还是那个女人陪着来的。
    她进门先表示感谢：“师姑，我的病可好多了，一天的药服下去，就没了瘀血。过去不干净不说，还经常疼得死去活来，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还有许多话想问，看慧明没有叫单独检查，就主动提出：“您再给我查一查吧，好对症下药呀。”
    慧明当然懂她的意思，但考虑到对方的眼睛这时一定在盯着，跟来的女人也会回去汇报，不能让人怀疑到阿虔，必须保护好这个帮手。而两个内鬼的情况，暂时不必要告诉她，以免打草惊蛇。于是一语双关地：“不需要检查了，贫道已经知道病症，治好这个病一定为期不远。居士请放心，继续服用此药即可。”
    这里对阿虔的称谓，从信士改为居士。
    居士，是旧时出家人对在家信道人的泛称，不是这种身份的人一般称为信士。其后，因许多文人雅士多以居士自称，词义泛指有道之处士，改称居士是对阿虔的敬重。
    阿虔回答着：“不检查就不检查吧，相信师姑的医术。不过，我来不是为自己问病，是太后想向你求医。”
    慧明断然拒绝：“贫道不是悬壶济世的医家，不挂牌治病，让贵人自己祈福吧。”
    “知道了，我回去就如此复命。”
    同来的宫女惊诧道：“请医的人是太后呀，皇帝他妈？”
    意思是，这样的人你竟然敢于不治！阿虔代慧明回答：“皇帝来请都没用，何况皇帝他妈！”走出门又回头问：“师姑，我昨儿吃的药，怎么中途反胃？”
    她还是不放心，想知道蔡王为什么没有被救出。那个宫女不懂她的话义：“没有啊，我看你服药后好好的，没吐嘛？”
    “我是想吐，没吐出来。”
    慧明笑了一笑：“阿虔居士，药达五脏六腑，服用后，有时会出现药物反应。一旦发现哪里作怪，贫道有能力排除干净，保证药力发挥正常。”
    “知道了，但愿一切正常。”
    老宫女不以为然地：“能请动神医给你治病，比皇太后的面子大，怎么还不放心人家？”
    阿虔也一语双关地：“放心，谁说我不放心了！”
    两人走后，安童问：“你平常不给皇家治病也就罢了，谁也不能奈何，但这一次不好吧。得罪何太后，就是得罪蒋玄晖，还怎么让他帮老监院的忙？”
    慧明说：“得由蒋玄晖自己来求我。”
    安童不相信：“蒋玄晖相当于洛阳的皇帝，又是朱全忠的大红人，尽管了解你的身份，也不会俯身求人的。为了大计，是不是可作适当的变通，否则他一旦变脸，会两败俱伤。”
    慧明一笑：“他不敢。”
    “为什么？”
    “没有狗不怕主人的。”
    安童依旧似信非信，还想说什么。慧明一指院外：“你看，他来了不是。”
    蒋玄晖真的来了。
    被慧明料着了，蒋玄晖虽然有权召见这个城市的任何人，但不敢得罪这个人。慧明是朱全忠的贵客，朱全忠那一场伤寒病复发，杀了多少御医都治不好，要不是朱友璋知道凤翔有这么一个医家绝手，恐怕早就死挺挺。纵欲过度的人，往往百病缠身，病了就得治，不治就会死。
    主人不敢得罪，奴才当然更不敢。
    他甚至不敢直闯慧明的住所，到了一柱观，在三清殿条案后正襟危坐着。哑道婆看到了，急匆匆去报告静慈，静慈没来之前，蒋玄晖先让人去请慧明。
    请慧明的这个人，就是阿秋。
    阿秋不如蒋玄晖懂事，一贯倚官仗恃惯了，自以为给皇太后瞧病，奉的就是钦差。带了两个拿着刀枪的甲士守在院门口，自己尾大不掉闯进慧明屋里，一声招呼不打，鼻不是鼻，脸不是脸，仰着脑袋对墙壁发号施令：“喂，就你吧，现在叫做什么慧明的？枢密使大人让你过去说话呢，快走，快走，不许耽搁。”
    慧明坐着一动不动，眼都不抬起来望一下。安童呸了一口：“你谁呀？师姑也是你吩咐的，给我滚出去！”
    “什么，敢叫我滚，你是真认不得我，还是假认不得？我，阿秋，皇太后身边的人，现在奉的是钦差。”
    “什么阿秋阿冬，阿猫阿狗的，我不知道。师姑修行之处，也是你这等人敢来打扰的，叫你滚你就滚。”
    “嗨，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你滚不滚？再不滚，我用条帚把你扫出去。”
    安童真的摸出一把扫帚舞过来，阿秋就朝院门口退，两个士兵捂着嘴偷笑。她一边灰溜溜的走，一边发狠：“等着瞧，看我不叫蒋大人绑了你们去！”
    到三清殿就告状：“那两个小道婆给脸不要脸，还叫我滚蛋。我说大人，何必这么着去请，干脆一索子绑了来。”
    “绑？你就是这么跟她说话的吗？”
    阿秋一惊，吃不准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魔王什么意思，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去的亲兵告诉：“秋姑娘训斥人家，人家不听。”
    “你妈妈的，这个主子我都怕她三分，你还敢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再去，不把人请来，今天就把你扔到九曲池里喂鱼。”
    阿秋这才害怕，撒着娇：“大人，我，不嘛。”
    “还不快去，等喂鱼哪？”
    那两个士兵就奔上来，似乎要动手，阿秋几乎吓死。再来慧明的小院，没进屋先直挺挺跪下磕头：“师姑大人大量，奴婢刚才狗眼看人低，是早上吃了面糊涂，糊了心。枢密使大人说，再请不动你，就把我扔下池塘里喂鱼。”
    安童嘲弄着：“你，不是来绑人的？”
    一副小人样的阿秋，又转过身来磕头：“安童姐，不，知客大人、姑奶奶，把我刚才的话就当个屁放了吧。”
    慧明不屑理她，站起身来：“走吧。”
    “谢师姑，救奴婢一命。”
    安童一声冷笑，不再说什么，引着慧明进了三清殿。蒋玄晖连忙从宝座上下来，先行礼：“下官拜见尊者。”
    慧明还礼：“大人召见，有事请吩咐。”
    “不敢说吩咐，是因为皇太后有恙，知道师姑一代医圣，想请您出手相救。”
    他用了一个尊称“您”字，别人不在意，阿秋心里暗暗的吃惊：“乖乖，对这个女人竟然是如此态度。”她是亲眼见过蒋玄晖杀昭宗皇帝的，侥幸自己刚才没有被扔进池塘。想象着慧明此刻一定是老老实实的答应，却见慧明没有，而是委婉的拒绝：“大人，皇宫有的是御医，轮不着我这一个世外闲人。”
    蒋玄晖没有计较慧明的拒绝，或者说，也不敢计较。只能说好听话：“嗨，他们不行，尤其御药房那个老家伙，偏方正方一套一套用，治了好多天，病反而越治越重。下官一直崇拜师姑医术，听闻凤翔事件后，尊者已与皇家泾渭分明，不搅他家的浑水。但身为京都统领，保护皇家是职责范围之事，所以亲来求一个薄面。”
    “大人客气了，贫道不是吃朝廷俸禄的御医，治病不拘皇亲国戚还是小民百姓，一切随缘。好吧，今天是大人问医，不是皇家问医，阿秋信士，你把病人病症说一说。”
    这里，只称阿秋为信士。
    她的话说得不卑不亢，不否认拒绝给皇家治病，又把人情送给蒋玄晖。不与皇家人接触，是自己的一贯态度，同时也暗示着，救小王子的人不会是自己。把人情送给蒋玄晖，是要接近这个人，在他身上安排香饵，斩断这条大鱼。
    阿秋正要介绍，又一条大鱼来了。
    静慈依旧一副笑面，行过礼，先说恭维话：“知道枢密使大驾光临，老道敬来作陪，大人，有事您吩咐。”
    她不知道蒋玄晖来什么事，所以这样说。蒋玄晖没时间理她，叫阿秋说，阿秋就向慧明陈述：“太后一直睡不着觉，有时刚刚睡着就醒，有时彻夜难眠。还头晕耳鸣，烦热，多汗，一天到晚萎靡不振，一顿饭吃不了半碗。”
    一经介绍，慧明就懂了，何太后这是失眠症加偏头痛。病因既有外感，也有内伤，主因心神不安所致。这个女人虽然和蒋玄晖结成了同盟，事实上母子俩还是生活在牢笼中，画饼充饥是管不了饱的。心病还须心药医，谁也给不了心药，但这种病暂时死不了人，药物调理可以减轻。
    她要利用这件事。
    “这位病家是一个年轻女子，女人这种病症，病因是多方面的。《素问·痹论》有，阴气者，静则神藏，躁则消亡，就脏腑机能来说，阴气为五脏之气。梦魇，心悸，皆为心、肝、胆、脾、胃、肾，等脏腑功能失调。”
    病因的陈述，只能就病论病，不能说心因。因为何太后疾病形成的主因，毫无疑问与眼面前这个人息息相关，是他亲手杀了太后的丈夫、小皇帝的父亲昭宗。
    她的话还没说完，阿秋急忙插嘴：“没错，食不甘味，厌食，半夜醒来大喊大叫，这不就是失调嘛。”
    慧明继续说：“大人，病家的病因找到了，施治不难，内外兼治最有疗效。内治，我回去配制补心安神膏，让宫人自来取。外治，需三卷《太平经》。”
    所说的三卷《太平经》，学道的人都懂，不是让病人诵经，而是由道家做法事，由道众来诵咒。一个人心神不宁，失眠多梦，当然与鬼神相关，做法事是理所当然的。
    慧明这是在给静慈下套，因为一旦给太后做法事，轮不到自己，因为自己要制药。只有静慈，因为她的位次最高，躲避不了，蒋玄晖也不会容她躲避。
    果然，静慈中了计：“是啊，宫内宫外，这么长时间发生了不少事，影响太后圣安。老道当仁不让，明天就去积善宫清醮，大人你看可好？”
    静慈首先是想在蒋玄晖面前邀功，同时也可能知道自己推诿不了，不如采取主动。蒋玄晖听了就高兴，满意地：“好，好，给太后祈福卻病，观主你得尽心尽力。”
    静慈先是一个笑面：“善哉、善哉。”看蒋玄晖站起来要走，突然又说出另一件事：“慧明师姑，你不是跟我说过，老君庙想进几个年轻弟子，何不就此麻烦大人？”
    慧明似乎才想起来：“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幸亏师太提醒。北邙山老监院看好了一些虔诚道徒，想接收他们继承香火，请枢密使大人允准。”
    蒋玄晖假装为难：“哎呀呀，这可是柳璨柳司空分管的，他是释道两院宫使。”
    推托的理由，不说是国家有限制，而说成管辖权。慧明知道他的心机，正要再紧上一句，静慈已经迫不及待：“大人，这是师姑亲自张的嘴，她的话可不好拒绝呀！就是柳璨柳平章知道了，还敢拗过梁王爷去？”
    慧明客气地：“不敢，师太高抬贫道了。”
    蒋玄晖假装顺水推舟：“行，能这件事就由师姑主办吧，老柳那里我去说。”
    这个答复是故意的，明知道慧明不会做这些俗事，一定还得由静慈来做，但就是不说出来。慧明当然知道其用意，是与两人分赃有关，便也顺水推舟借花献佛：“贫道法学浅薄，入籍弟子考察，还是师太功德高深。”
    “那就你们两个一起吧。”
    蒋玄晖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完就走了。
    静慈脸色开始看上去有一点失望，最终美差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就喜滋滋的。先奉承着慧明：“师姑，还是你面子大，帮了老君庙一把。考功的事，就你主持吧？”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还需要师太教诲呢，哪有道法选拔弟子。”
    静慈也会顺水推舟：“那好，老身就领起来吧。明天是戊辰日，道门规矩戊日不烧香，不诵经，不朝拜，不建斋设醮。太后那里就不去了，反正清醮法事不是一天两日，先举行入门弟子审查考选。不过，你也得过问呀，否则蒋大人知道了会怪罪的。”
    慧明不动声色的一笑，既不答复过问，也没答复不过问：“您老办事，蒋大人最放心。”
    老女人又是一声：“无量天尊，道祖慈悲！”端着拂尘，一副慈悲为怀模样。
    回到屋里，安童说：“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是有意安排，把这个贼道婆弄进积善宫做法事。”
    慧明回答她：“是的，我是在利用这件事，为着把蒋玄晖与静慈捆绑在一起。尽管两人蛇鼠一窝，早已狼狈为奸了，但那是在暗地，没有暴露于众。朱全忠近日打汉江，一连攻取了襄阳等七八个州府，几乎大半个国家在手，篡位已经迫不及待。时间他紧迫，我们也紧迫，现在已经不单单是要救人，还要挖一个坑给蒋玄晖，把静慈也一起带进去陪葬。”
    安童由衷地：“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师姑，你一定会战胜他们！”喜欢九曲遗恨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九曲遗恨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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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