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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The Curtain 死幕(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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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一时以后。
    男囚犯的睡相迪昂实在不想恭维。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熄灭了所有烛火的黑暗中,似乎只有迪昂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在那样的杂音之中,他可以放心地搞自己的小动作而不被发现。
    白天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位狱守武装搭配的不寻常之处。据他的经验来判断,帝国境内的大多数监狱守卫都会选择刀剑等锐器作为压制囚犯时的武器,且鲜有穿戴板铠的,多是链甲配棉甲。除去费兰多卡萨富庶阔气的原因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
    在他们这批囚犯进入监牢之前,这座治安官监牢的收押密度并不高。囚犯的牢房空间很宽敞,使得中间的过道比较狭窄,容易形成以少对少的遭遇情况,囚犯的数量优势比较难以得到发挥。持有武器的守卫只要并排站立,面对没有任何装备的囚犯理所应当能取得显著的优势,哪怕发生了暴动也能够轻易镇压,没有穿戴乌格林式轻铠的必要。
    乍看之下确实如此,但迪昂随即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设计问题。
    ——同样是因为过道狭窄的缘故,部分臂展稍长的犯人伸展手臂便足以穿过栅栏触及到过道的中线!这意味着,即便守卫保持着离牢房最远的距离,他们仍然有在反应不及的情况下被夺械的可能!
    而如果守卫持有的锐器被夺下,在这狭窄过道里发生暴动的威胁度就陡增了。同是以少对少,只要有一个犯人夺取了刀剑类的武器,战斗的结果就变得很难预料了。
    另外一个迹象也佐证了这一点。在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那名冈瑟尼人对面的这个牢房正好是空缺的——事实上,这一侧牢房的大部分都是闲置的,而已经收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被关在另一侧。这更像是刻意为之,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巧合。
    这意味着,那些狱守是刻意将这些囚犯集中安排在监狱的一侧,以此解决过道狭窄带来的风险。这样一来,在整座监牢的半数以上牢房闲置的大多数时候,只要狱守们靠近未关押囚犯的那一侧巡逻,由于犯人突发的攻击而遭到缴械的危险便不复存在了。
    ——这么推断下去的话,为了自我保护,狱守们会换上比链甲防护力更强的轻板甲便也顺理成章了。
    与兰泽式重铠不同,为了让使用者的行动受到最低限度的阻碍,乌格林式轻铠的设计以兼具正面防护的灵活性为主。这种铠甲的内衬通常只有用于挂载甲片的贴身武装衣,并削减了大多数对于关节部位的防护结构,仅留下大片的圆形护腋甲。——这为了保证灵活轻便而产生的一系列特点都使得它对于针对板甲缝隙的着甲剑术体系尤为脆弱。
    因此,也是为了应对被缴械的风险,狱守们配合这种铠甲换用了钉头短棍这样独特的武器。它的主体实际上是木质的,比较轻,即便砸在板甲上也不具备多大的冲击力;但其上布满了一些带有弧度的细钉,不算长,但足够穿透大多数织物的覆盖,对无甲的犯人造成伤害。当狱守们对囚犯发动攻击的时候,这种短棍就像带着弯刃的刷子一样,足以从没有防护的囚犯身上刨下几根肉条来;即便遭到了意外的缴械,这种质量不大的短棍也难以对穿着板甲的狱守造成任何威胁。
    看样子,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但其实,所有这些解释都还差了中间最关键的一步。
    设计这座监牢的那位建筑师显然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否则他就不会这么设计了。但狱守们既然能考虑到这么多问题,那也就意味着,这所监牢过去曾经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暴动;正是那几次真正发生过的暴动才迫使这些狱守们采取了他们所能想到的相应措施。
    那么问题来了。即便囚犯夺取了狱守的武器,他们要如何从牢房里出来呢?
    一个可能是,囚犯在缴械的同时劫持了狱守,逼迫其他狱守打开了牢门。显然,要在牢门没有打开的情况下隔着铁栅缴狱守的械有不小的难度,虽然也不是不可能。
    但在迪昂看来,那种事情会反复发生多次,意味着那些狱守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只是从“如果囚犯发生了暴动”的角度来考虑解决办法,却没有从“囚犯为何能够发生暴动”的角度来考虑。
    一定有一些单凭狱守的经验和能力无法发现的问题,而那个问题,或许至今还留在这座监牢里。
    ——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他已经摸索到了答案。
    是锁。
    *
    他用自己的手掌将那块悬挂在他牢门前的锁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用自己的皮肤感受它的触感和外形。不消多时,他作为工匠的那一面就已经明白告诉他答案了。
    这是一种他绝对不会装在自家门上的锁,如果他有家的话。纵使它的外形发生了些许变化,用以蒙骗那些外行人,但它的锁芯结构依然糟糕透顶,以至在匠人之中一度沦为结构设计方面的笑话。乍看之下这种体积偏大的锁十分结实牢靠,哪怕用一匹牵车的挽马都没法强行拽开,但只要插一根硬物堵住锁孔,并抓着它使其向侧方扭转,即便它的内部结构没有被破坏,这种锁的锁扣也会自动脱出;如果你将锁扣重新插回,它依然能够保有垂直拉拽的承受力,看上去半点问题都没有。
    “就像这样……”
    这时迪昂已经咬下来一片指甲,插进了锁孔里。他将锁面紧靠着铁栅,借助其提供的杠杆用力一扭——
    “啪嚓。”
    迪昂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应声脱出的那块铁锁,免得它掉下来砸在栅栏上,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
    “哈哈,如我所料。”
    成功了的迪昂不免发出了几声自负的轻笑。
    除了块头大、看上去可靠之外,这种劣质锁恐怕就只有价格低廉这一个好处了。天知道负责在这座监狱里使用这种锁的那位大人能从这个环节里边捞走多少好处。
    正当他洋洋得意地把玩着那块刚从狱门上卸下来的大锁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黑暗中蹦出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锁丢了出去。
    “你想逃吗?”
    “见鬼!是那个该死的冈瑟尼人!!”迪昂在心里连连叫苦,“为什么那家伙这么晚还没有入睡?!……不可能啊!这么小的动静,我自己都差点听不到,夹着这么大声的呼噜,那家伙怎么听到的?!他是狗吗?!!!”
    “你要向狱守打小报告吗?”迪昂只能强装镇定地反问道。
    “那只取决于你要做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迪昂还在装傻。
    “嗯,一个刚把狱门的锁拆下来的家伙这么说可没什么说服力。”
    “见鬼!!那混蛋果然听到了!!!”瘸子的心里几乎已经在咆哮了,“……这下可糟了,那个混蛋肯定要寻机会报复我了!!!”
    不过他依旧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出了从容不迫的镇定。
    “我可没有意愿为锁的质量负责。”迪昂说着,若无其事地抠出了锁孔里的指甲,紧接着将那块锁又完好无损地扣回了原位,“想向狱守打小报告就尽管打吧,我才不在乎。我本来也没有逃狱的意思,只是稍微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罢了。我可不像你是个健全人,还有着‘猎杀狮鹫’的传奇本事;我只是个瘸子,就算我能走出这牢门,我也走不出这座监牢。——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况且,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位男爵的追捕中摆脱了,迪昂也的确不想摊上别的更麻烦的追捕,并从此永远失去再度踏进费兰多卡萨的机会。
    “那就好。”
    冈瑟尼人的回答干脆得令他匪夷所思。
    “……等等,你没想找机会报复我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方仿佛摸不着头脑似的反问。
    “我很肯定,那时候我已经踢着你的逆鳞了。”
    “……那件事啊?我已经忘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窸窣”的挠头声,“你那时是在有意激怒我吗?”
    “算是吧,我承认。”
    他已经准备好了同那位冈瑟尼人进行又一次争吵,但对方只是感到费解,并没有再一次动怒。
    “为什么你会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怨念呢?我无法理解。”
    “我无意针对你。”迪昂耸了耸肩,“我讨厌所有贵族,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竟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不管怎么说,你都认定我是个贵族了?”
    “……这倒……未必。”迪昂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他语气里那种针锋相对的意味渐渐地淡了,“但你的申辩着实半点说服力都没有。你有意地在隐瞒些什么,对吧?”
    “我不否认这一点。”对方很干脆地回答。
    “而你又能读懂古语。”
    “那也的确是事实。”
    “而你又声称自己不是贵族?”
    “是的。”尽管对方已经显然意识到了这个似乎有些荒唐的逻辑,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说法的意思。
    “如果你不是那种最拙劣的骗子,那必然是那种最精明的骗子。”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只是为了消除你的厌恶吗?我倒不认为你值得我这么做。”对方的语气似乎显得愈加地无奈,“我不想尝试说服你,也并非在申辩。只是无论你问多少次,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属于贵族的族姓。我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这是事实,就这么简单。”
    在并不那么浓重的黑暗中,迪昂似乎看见对方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快要相信你了。”
    在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可以叫我迪昂。”
    “很抱歉,我很难说出‘很高兴认识你’这句话。坦白地说,因为你似乎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尽管是这样的话,对方的语气却匪夷所思地没有恶意。
    “很高兴你能坦白,我已经习惯这种评价了。”迪昂耸了耸肩,“那么,你的自我介绍呢?”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
    “又是不能说的信息?看来,你可不像你自己声称的那么坦白。”
    “这一次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哦?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我是‘狮鹫猎手’,”对方淡淡地笑了笑,“但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号。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别人不要把这样的称号同我的真名联系在一起。”
    “唔,那个称号还挺神气的……除了有点老套。至少比我的要好。”
    “你的称号是什么?”
    “‘瘸子’。”
    “很适合你。”
    “谢谢夸奖。”
    迪昂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名头呢?”
    “因为这正是我入狱的罪名。它提醒着每一个人,我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并因此而获罪。只在我看来,那不算是什么荣耀的事情。”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结果,当初不要做就好了。”
    “我想那时我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无可奈何,还为此感到内疚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不是吗?”迪昂不以为然地回答,“在决定之后才思考对错,不觉得太晚了点吗?”
    “也许的确是晚了点。”冈瑟尼人发出了几声无奈的轻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让我猜猜看……”迪昂提起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假装思索了一会儿,“你是个士兵,对吧?至少过去曾经是。”
    “是的,你猜对了。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只是想,既然你对帝国的所谓‘律法’和‘规则’表现得如此恭敬,你或许曾经担任的就是维护它的角色。”
    对面的牢房发出了清脆的拍响,似乎那位冈瑟尼人正在为他的推断鼓掌。
    “有道理。”冈瑟尼人的言语中似乎来了些兴致,“那,让我也猜猜看吧,猜猜你是干什么的。”
    “你猜吧,你肯定猜不到的。”
    迪昂嘴角一撇,颇有自信地回答。
    “……我想……你是一个铁匠,对吧?至少过去曾经是。”然而对方的回答却令迪昂瞠目结舌。
    “……见鬼!为什么你他妈会知道?!”
    听见迪昂这么大的反应,对方竟“咯咯”傻笑起来,笑声里透露着些得意。
    “是你的名字,迪昂(Dion)——在古语里,它的意思是‘铁锤’。在受托为新生儿起名的时候,教会的牧师们多多少少会参考一些父母的身份的。”
    “……”迪昂迟疑了好一阵,“……原来是这样吗?……竟然……是这种意思吗?”
    对方绝不可能穿透黑暗看到的是,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片刻才舒展开。
    “……见鬼,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闲扯淡。你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
    “就算不能多一个朋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也总比剑拔弩张的争论要好得多,你不觉得吗?”
    “哼,真能说……”迪昂发出一声哼笑,不自觉地,他的警惕也不知在何时就放了下来,“朋友想要越狱出去的时候,你会为朋友保守秘密吗?”
    “没门儿。”冈瑟尼人想都没想就回绝道。
    “你对你们所谓的‘律法’倒还真是执着……”
    说着,瘸子不禁发出一声戏谑的嗤笑。
    “也许不够完美,但严格执行的法度是帝国秩序的保证,也是公平正义的保证。行善者应该得赏,犯罪者应当受罚,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我可不相信怎么公平正义。那种东西,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儿的玩意儿。”迪昂耸了耸肩。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这一次,冈瑟尼人没有再度动怒,“你忽然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也抱有着类似的主张。——顺便一说,他也是一位贵族。”
    “哦?他说什么了?”迪昂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真正的公平和正义凡人无法实现,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位全能的主。只有在主那里才会有真正的公平。’”
    “我说的可不是那样。”迪昂耸了耸肩,“我可不相信主。……不过我也不是你们所说的异教徒,我不相信任何神祇的存在——我只相信自己。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拜托神来完成?”
    “这种信仰……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当然,有时候是需要靠点运气,但我不觉得哪一位神能着实左右我的运气。如果运气是由神来掌控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应该永远倒霉吗?”迪昂说着,语气中竟还有些得意,“就我看来,我的运气还没糟到那种地步。”
    “……唔……”冈瑟尼人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就在嘴边,但随后又咽了回去,取代以一句有些敷衍的话,“……我仍然坚信主是存在的,只是以无法为人所理解的方式行事。”
    “那是你的看法。对我来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也不存在什么公平。”说着,迪昂的声调也不自觉地抬高了,“——而且,恰恰正是你所维护的那所谓‘公正’的律法,始终在维持那样的不公平。你们的律法,只有在对待一无所有的平民的时候才真正严格到了极致。”
    “我不相信,”冈瑟尼人摇了摇头,“帝国的律法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就算是将要继承皇位的‘堕落者’圣铎斯洛瑟雷尔三世,在他犯下的罪行面前也遭到了永恒的惩罚。”
    “如果按照律法,你的罪行应该如何处置?”
    迪昂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弑杀狮鹫的话……”冈瑟尼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视同于叛逆陛下,应该是逃不过一死的吧?”
    “……那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迪昂提议道。
    “打赌?什么样的赌?”
    “如果你最终能活下来,那又怎样呢?如果你最终能够活下来,你又将对这样的律法作何评价呢?”
    “你还是没有相信我只是个平民吗?”
    冈瑟尼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要久得多。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我会承认你是对的。”
    “那也就是说,我赢了咯?”
    “那样的话,就算你赢了好了。若是你真赌赢了的话,你想要什么?”
    “唔……关于这点我倒还没想好。”
    “不过……等等……嘿!这不公平吧?!如果我死了才能赢的话,不管怎么样你都没有任何损失吧?”冈瑟尼人这才发现了这个赌局的问题,“哪有这样的赌局?!”
    “所以,你已经不打算接下这个赌局了吗?”迪昂耸了耸肩,“也罢,刚才那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好吧,我接了。”
    “……什么?!”
    迪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赌局你也接?你是白痴吗?”
    “反正你也不会损失什么,你又何必介意呢?”
    迪昂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彼此彼此吧。”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仿佛像是无话可说了似的,他们俩之间又再度陷入了无声的静默,连同着这黑暗,耳边伴以这仍在有节律地奏起的呼噜声。
    大约半时之后,迪昂主动打破了宁静。
    “喂,那家伙,你睡了吗?”
    回应来得出奇地迅速,“没有。我在想事情。”
    “……你对那些传说故事里的野兽,了解得很多吗?”
    对方轻笑了一声,“你开始相信我那些关于狮鹫的鬼话了?”
    “多少有点吧。你了解过‘鼠狐’吗?”
    “抱歉,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就连狮鹫我也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倒霉撞上了罢了。……所以,‘鼠狐’,那是什么样的动物?”
    迪昂叹了口气,“好吧,我以为你应该会知道的。我只是听说,那是生活在东北面荒漠里的一种长得像老鼠的狐狸。”
    “我很确定,帝国的东北面没有这样的东西,”冈瑟尼人对自己的判断似乎颇为自信,“因为我的家乡就在帝国的最北边。东北面……那应该是在贝希尔雪山(Noigara Bacire)的东侧,英灵堡和诺法沙尔(Nophashel)的周遭。那里除了山林就是原地,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地确信,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荒漠。”
    “……这样啊……原来又只是个胡乱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
    “怎么了?”
    “没什么。”
    在那个晚上,他没有再和那个冈瑟尼人搭上话。
    *
    然而,第二天他一睁开眼睛,迪昂却惊愕地发现正对面的牢房牢门大开。那名冈瑟尼人早已不见了人影。
    “喂!!!狱守!你们他妈的都瞎了吗?快来!!有个家伙越狱了!!!”
    他话音还未落,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地从他的牢门边上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干什么……一大早的吵吵什么?”
    迪昂认出来,那就是那位之前负责搀扶他的狱守。
    “见鬼!你没看到那边吗?那边!”
    迟钝的狱守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空荡荡的牢房,又慢悠悠地转了回来,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波澜。
    “噢……那家伙啊……”狱守打了个呵欠,仿佛迪昂只是在大惊小怪,“那家伙大概不会回来了。”
    “什么?!!”
    *
    **
    弥斯起初也没有弄清楚情况。
    负责释放他的狱守并没有交代更多的讯息。他伫立在治安官监牢门外的路口良久,呆呆地望着边上如林耸立的尖顶教堂,不知所措,也全然不知该去向何处。
    直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宝蓝色罩袍,一身朴素无华的兰泽式板甲;头盔下露出的几缕褐中带白的头发揭示出了来者年事已高的事实,但其威猛仪容依然从未减退。
    “杜兰德大人!”
    看见那身熟悉的风暴崖罩袍,弥斯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这么多日子不见,你也沧桑了不少啊,梅耶撒的小狗儿?”
    那极具辨识度的洪亮声线,即便隔着头盔,看不清对方的脸,弥斯也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认错。
    ——风暴崖独一无二的传令官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同时也是风暴崖最威猛的老资历圣骑士之一。
    “我在这里能干的事情还有什么吗?向费兰多卡萨呈递风暴崖的消息,接受来自费兰多卡萨和伽尔撒的命令,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新鲜的了。”
    不知怎么的,无论杜兰德大人说什么,在弥斯的眼里都倍感亲切。
    “……是您吧?是您把我放出来的吗?”
    杜兰德大人语调一沉,“你犯下的罪行可不是我这种地位的人就能够赦免的。那可是弑杀狮鹫的大罪,而狮鹫可是圣铎斯洛瑟雷尔家族和皇帝陛下的象征,你明白你干了什么吗?”
    “……对不起,我该明白的。”
    弥斯低下了头。
    “……所以,你得到的是公正的皇帝陛下本人的赦免。”杜兰德大人突然话锋一转,朝弥斯笑了笑,“而我只不过是将陛下的意思再转交给了负责这座监狱的治安官罢了。”
    “当今仁爱明睿的第四皇帝陛下万岁,愿您的统治直到永恒。”
    这一刻,除了这段敬颂的祷词,弥斯也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了。
    “皇帝陛下万岁,撒莱亚。”
    杜兰德大人点了点头,也行了一个骑士礼,“不过,只感谢皇帝陛下可不行。如果不是兰吉尔公爵和那位嘉德雷主教全力为你说情,就算是皇帝陛下恐也难为你破这个例。”
    “……兰吉尔公爵?……那不是泽文老师的……”
    当他谈及“老师”的时候,他的话头不自觉地停在那里。
    啊,没错,自己已经被老师逐出了风暴崖。
    ……自己其实已经没资格再自称为他的学生了。
    “是的,那位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正是雷·兰吉尔·泽文的亲弟弟,也是费兰多卡萨公国全境的辖治者。”
    杜兰德大人顿了一顿,看着弥斯脸上复杂的表情,“……你还怨恨他吗?”
    “不,怎么会!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些都是我自己犯下的错误。……是我没法达到老师的期待……”
    说着,弥斯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了下去。
    杜兰德大人凝视着他的表情许久,想说些什么,却足足犹豫了三次。
    “你知道吗,小狗儿,我有时候真为你着急。……当然,也为那个吐不出人话来的家伙着急。除了在这里等候伽尔撒的命令之外,我当然还接到了另外一个委托,这才是我在这里的目的。”
    “啊?”
    “我一起带来的这家伙,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老骑士笑了笑,指了指伫立在他身旁的另外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个人影。
    “果然!那是‘雪影’吧?!!”
    弥斯的心情一下又雀跃起来。要不是看在杜兰德大人的份上,他恐怕已经扑上去,深情拥抱那匹洁白矫健的年轻战马以庆祝他们之间的重逢了——在泽文老师的所有战马里,它是弥斯最亲近的一匹,也是和他感情最深的一匹。
    就像梅耶撒的雪一样,纯洁美丽却不乏令人胆寒的魄力。
    “如果想抱它,以后还有得是时间。这是赠予你的礼物——
    ——同时,也是认可。”
    “认可……”
    弥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你那位难以讨好的老师的认可,那是对你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般行动的认可。”
    杜兰德大人突然正色,厉声命令道:“跪下!”
    弥斯直愣愣地跪于杜兰德大人的身前,目光还仍显得有些呆滞。
    这一切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梦幻。
    只是,杜兰德大人的一耳光拍醒了他。那耳光又重又狠,他的耳边很长时间之后都仍然在嗡嗡作响。
    但他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个梦。
    “‘梅耶撒的弥撒铎,我唯一的学生——
    我,雷·兰吉尔·泽文,借萨克兰姆·杜兰德大人之手,在此册封你为帝国的骑士。’”
    说话间,斩魔者镌满金纹的剑面已经搭在了他的肩头。
    “‘告诉我,你会谨遵我的教导,谨守贵族骑士理当奉行的精神。’”
    “我一定会的,老师!!!”弥斯几乎是扯着嗓子高喊着回答。
    “‘你要在我面前发誓,你将虔信于主,忠诚于皇帝,为捍卫帝国的秩序与荣耀奉献终生,直至死期。’”
    “我发誓,老师!!!”他的眼眶里已然噙满了热泪。
    “‘人们会仰视你的光辉,仰视你的威严,并认为你的地位理所应当如此尊崇。’
    ‘你的从容与冷静将使他们信服于此。’
    ‘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已经跨越过了多少挣扎、多少痛苦、多少自罪和多少无助,却仍未舍弃内心的高傲。’
    ‘即便自此之后,那些挣扎和痛苦也远未结束。你所经历过的,不过只是开始。’
    ‘这便是你的命运,这便是你的责任。’
    ‘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如此觉悟,那便作出回答吧!’”
    “我接受!我愿意接受这一切,老师!!!”弥斯说。他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全身的颤栗了,那是自狂喜和欣慰而生的颤栗。
    又一个巴掌,加倍狠重地抽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但此刻,在弥斯的心里除了感激和喜悦,再无其它。
    杜兰德大人收起了佩剑。
    “‘自这一日之后,将没有人再敢以‘梅耶撒的弥撒铎’之名称呼你。’
    ‘你将跻身于帝国最尊贵的家族之列,享有与他们同等的光荣。’
    ‘‘弥撒铎·梅耶尔(Mithadore Me’ael)’,它将是符合你身份的新名字。’”
    老传令官如此,高声宣布道。
    “‘Me’ael’……”
    弥斯机械式地重述着那个单词,仿佛始终难以相信这一切正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Me’ael。
    “晨星”,那便是它在古语中的含义。
    “‘站起来,弥撒铎·梅耶尔!……’”
    杜兰德大人再度怒声下令道,以老师的严厉口吻。
    紧接着,他将褪魔之刃与“雪影”的马缰交在了他的手里。
    语气陡转,杜兰德大人的最后一句话出乎弥斯意料地温柔,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鼓励。
    “……像新星般升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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