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票拟

    张差靠在树下抱着瓦罐道：“他可有个大娘？”来福道：“有。他爷是老二，他还有大爷大娘，在一个院里分门另过。”张差道：“他喝罢月，可曾在当院爬，抱住大娘的床腿，说我大娘，我喝月了？”来福闻言变色道：“这！我通不晓得，你咋知道？”只听张差道：“他与大娘可有仇？”来福怪道：“有仇？有甚仇？些微瞧不上是有的，他大娘家在集上卖扁食，过得比他家强，他大娘卖着扁食都不放心，怕鸡繁蛋了叫瞎子摸去，肯说瞎子偷鸡蛋，瞎子就是他娘，眼神不好。”张差道：“要么他大娘是个老晕蛋？”来福闻言咂嘴道：“你咋噘老的？如今他大娘便是你大娘。”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来福道：“反正他大爷大娘也不恨精。”就是也不很精，凤阳话的特点就是发音短促，恨比狠短促，素比叔短促，曹比草短促，简化了音节。
    第二天午时，南风阵阵，将乌云拂向北，南方的天际只余白云掩蔽高天，云团间隙处，白云印衬下，天蓝醉人，而那北方的天际却是一片铅灰。一地水洼与烂泥，数十骑引马向北，马腹上尽是星星点的泥斑，马上之人多是些身着绛红衫子的官兵，前头则是三个蓝袍官员。三人之中，中间一骑身着五品补服，乃是大理寺丞王士昌，左边一骑身着六品补服，乃是刑部主事傅梅，右边一骑身着七品补服，乃是兵科给事中杨涟。诸人中以杨涟官位最高，官街却最低，这是以小制大制度造成的。然而王士昌与傅梅却是科场前辈，杨涟还需礼让二人。
    杨涟骑马，傅梅与王士昌均已年过五十，骑的是驴骡，就驴下的骡子，个头偏小。杨涟道：“出门数载，豚犬具幸长成，蔽乡风俗迩来大坏，同姓疏属与异姓之亲假借名声，游词伪札，为所不屑，远不能知，豚犬弱不能禁，地方不能痛切绳之。”所谓豚犬就是儿子，士大夫是多么谦逊，将儿子称之为小狗，小犬。豚就是猪，还将儿子谦称为猪。
    傅梅道：“朝政日非，困于无官，为增补阁员事，方阁老连上七十疏，皆泥牛入海。湖广，河南，江西，福建四省巡抚一时俱缺，政体之亏莫此为甚。文孺，你可知主上为何用方阁老？”杨涟回道：“学生请教。”傅梅道：“方阁老家居京师，走不脱，便是辞官，也只得待在京师，他是辞不动啦。”杨涟道：“方阁老不是湖州人么？”傅梅道：“那是祖籍。文孺，方阁老秉政数载，不植党，不怙权，稳重得大体，临下宽和，臣僚获得罪者多尽力解救。却久为言官所困，文孺，此番方阁老票拟我三人来，你这言官休要生事。”
    杨涟望着道旁的光杆道：“蝗群去往山东，山东已是半年不雨，加之蝗祸，万一饥民啸呼，教民响应——此乃救焚拯溺之时，要我不生事，请发通州米十万石，饥民可旦夕得济，还请发内帑。”傅梅摇头笑道：“内帑？主上已发过一回内帑了，宝钞五十贯。”杨涟疑道，甚？傅梅道：“宝钞五十贯，发与张差，以致张差中途缺了盘缠，先是走到江寨，刘老公入告，主上降下御前红本，后是走到天寿山，吴总镇飞檄，方阁老批下票拟，方才命我三人前来。文孺，方阁老是怕此人不去，朋党之局不解，需将他速速打发。他已是词连中宫！”中宫便是皇后，皇后是东林党力保的。
    只听王士昌道：“杨兵科，此番浙党架着你来，存心不善，你休要再来一出连疏力争，沽名激扰。”杨涟急道：“学生怎是沽名，梃击案未结，主犯却放出京师，若是充军，应发往边卫，如何只是顶首腹里军卫？”王士昌只道：“你悄悄些吧。”
    这时只听一声大人！一骑打马上前，只见此人身着三品武职补服，年过四十，面目虚胖，长得似不倒翁。那人上前刚要说话，只听王士昌道：“高大人，此番你可别要松流撇水。”那人抱拳道：“以身塞责，不敢有辞。就是，标下从没打过仗。”王士昌道：“不从剿贼中磨练，又从何处去学？”这位面目虚胖之人乃是中都留守司，长淮卫指挥使高尚忠。
    中都留守司下辖八卫，长淮卫是其中之一。卫上面一般是都司，就是都指挥使司，一个省设一个都司，都司相当于省军区。而中都凤阳的八个卫所上面设的是中都留守司，而非都司。中都留守司上面则是中军都督府，北京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相当于五大军区，统管天下卫所。凤阳的卫所归中军都督府统辖，若是河南的卫所则归后军都督府统辖。中都八卫里，只有皇陵卫不必京操，也就是不必上班，因为皇陵卫的人都是太祖的老亲世邻，是陵户，而其它七个卫都是苏州移民的后裔，这七个卫里，长淮卫也不必京操，却有比京操更要命的差使，走漕，就是押送漕粮。除去皇陵卫和长淮卫，中都留守司其余六个卫，就是凤阳卫，凤阳中卫，凤阳右卫，而没有凤阳左卫。再加上留守中卫，留守左卫，以及怀远卫。
    高尚忠道：“杨兵科，标下一向走漕，走漕募兵给安家银五两，这班军盘缠自备，一路有穷有富——”
    杨涟回道：“此番是出征，而非上班，岂可叫兵士自备行粮？户部已移文沿途支应粮草，高大人，可不敢叫兵缺伍，粮饷乏，不然，这位许千总便是前车。”高尚忠闻言，抱拳叫了一声晓得！他虽是三品武职，却在杨涟这个七品兵科给事中面前执礼甚恭。
    定陵红墙外的营帐比先前多了好些，人来人往，淮音鼎沸，凤阳右卫修陵的四个千户所，凤阳中卫在蓟州修长城的三个千户所，以及在蓟州修铁瓦寺的河南汝宁千户所，总计八个千户所的班军聚集于此，也不过四百人。因为一个千户所有一千个正军，按两成算，也不过二百个旗军，这二百个旗军来京便叫班军，分春秋两班，一班不过一百人，加之军户逃亡，每班一百人能来一半就不错了，所以一个千户所不过数十人参加京操，八个千户所也就四百个春班旗军。
    过午时分，营帐前，几辆两轮车下支着点棍，也就是支车棍，几个班军踏着泥泞正在装车，一旁的马前，军汉将被拐子往马上一搭，只见车旁一个军汉将秫秫编的馍篓子揭开，看了一眼抱怨道：“又是煎饼，又不是山东侉子。”原来煎饼和空气接触面积大，易发霉，不易存放。
    在张差挖过屎壳螂的槐树下，三角架悬着一杆大秤，秤钩下挂着一张开元弓，弓弦上吊着重物，却是在称弓力。一旁有人道：“用药六钱，铅子重一两——”话音却被打断，只听许千户道：“上床歪歪，你多操磨些，待到傍黑喝汤时再叫我。”
    张差憔悴在帐营中，捏着一颗青杏正要往嘴里送，来福道：“那个吃了更饿。”正在这时只听一阵马蹄响，营帐外的军汉纷纷向南望去，只见数十骑奔驰而来，当先一骑叫道：“大理寺右丞王士昌，兵科给事中杨涟，刑部主事傅梅，奉阁部票拟，前来查办卖闲空伍事，凤阳右卫后所千户何在！”数十骑由营帐前驰过，泥水溅了众人一身，却是人尽失色。
    片刻后，许千户立在营帐前，周围是数十个马上的绛红身影，以及数百个班军的围观。许千户冲长淮卫指挥使高尚忠道：“高大人，这，这——”高尚忠叹了一声道：“有人在京师给你下万人腰子啦。”万人腰子就是大字报。傅梅叫道：“凤阳右卫后所千户许传发，据营务为奇货，工剥削以充囊，多赃狼藉，捆打逼死人命，众怨沸腾，着，械送京师，下三法司勘问！”说罢挥了挥手，立时上来几个军士将许千户捆绑。来福在人群中自语道：“显应得紧。”
    许千户叫道：“大人！许三口出大逆，标下正要将他押解刑部，他自家畏罪上吊，怎是逼死人命！”王士昌闻言叫道：“仵作何在！”只见一个短袖汉子应声而出。王士昌吩咐道：“随傅主事去验尸！”傅梅闻言叫道：“许三埋在何处！”片刻后便在几个班军的引领下去了。
    傅梅去后，王士昌看向许千户道：“百计营求。阁部票拟：贪淫酷暴，举发重治勿饶！”许千户叫道：“敢问是何人举发！”王士昌道：“何人举发岂是你能问的！法司自会从公理问。你还有何项杂派，据实报闻。”许千户叫道：“标下半世为人，一碗清水看到底——”王士昌闻言哼了一声道，押下去！
    许千户被押下去，只见杨涟伸手向后，有人捧上一卷杏黄，杨涟接过叫道：“阁部票拟，抄出到部，移咨前来，诸军跪听！”泥水中立时跪到一片。这是内阁的票拟，也就是总理令，所谓抄出到部，就是命令已下到了兵部，兵部又将命令下到某处则叫移咨前来。象这种小事，皇上未必知道，内阁就处理了，但票拟需经司礼监批红才可，否则相权太大。
    杨涟展纸读道：“塞外残胡，边烽时动，着在京中都留守司班军速往大同解炮。兵部屡屡星檄严催，该部一再推故诿延。姑通行严饬。命，长淮卫指挥使高尚忠管领中都留守司在京各部，该员需星夜料理，如再稽延，解任候勘！着户部填给粮草，明白支销，申饬沿途应付，务须饷足兵精，克副十面。若再逗留不进，致令蔓延，白简飞霜，飞参重处！”喜欢梃明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梃明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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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