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驴钱

    朝天宫大门东侧，回回厂，胡同里停着辆独轮车，车板高于轮子，车板上的纱布下是大块的豆腐。此时，在东边的驴肉胡同，一个系着白围裙的汉子，不去胡同口围观死囚，而是坐在石敢当上，看着不远处山货铺子旁的一辆轿车。
    “你使得好假钱！”那汉子耳边忽地一声断喝，险些将他的魂吓掉。但反应过来，胸口已被人抓住，接着被提了起来。只见两三个目露精光之人已将自已围住。系白围裙的汉子高声叫道：“兵马司，宛平县，光棍光天化日砸明火！”还要嚷叫，只觉颈后一疼，便失去了知觉。
    几个汉子将系白围裙之人往僻巷拖去。一个道：“他娘的，跑得那个欢势，连车都不要了。”一个道：“溜溜儿跟了俩月，先是在刑部门口卖豆腐，这几日又挪到朝天宫，情管是东大乘的。”一个道：“就叫东大乘将他收拾了，也不是什么好鸟，将老王的差使都闹革了。”一个道：“将将出了北京就叫人暗算，没得老公就好看？”
    半个时辰后，一辆轿车由洗衣胡同上了德胜门大街，沿着德胜门大街北行不远便是德胜桥，桥左为积水潭，桥右为大片的稻田，这是些种在北京城内的稻谷。不长的德胜门大街北端是德胜门，南端便是皇城根下的战车厂。
    德胜门下，臭味传来，大街旁的沟里是些西瓜皮，烂菜叶。街边，几个粪夫拖着长长的竹篾，为首一人叫道：“高头有令，三伏时节，开沟宣泄地气，以免闹时令儿。”随即率领众人在沟里搅和起来。皮货局子的老板连忙出了铺子，端上西瓜道：“这位爷，怎么老没来啦，当心身子，哪能不歇气儿干。”粪夫头道：“这还没干呐。”老板由怀中摸出几个钱扣到对方手上，粪夫头看了看道：“就这几个？”老板道：“我那还有襄陵香，临走孝敬您几瓶。”一个粪夫接口道：“不要酒，要钱，上回送的酒都掺糠使水。”
    粪夫头儿率领几个粪夫离开皮货局子，挪了个地方，又往沟里施展起来。过不多时，臭气将人们由家中薰出。一个汉子上前叫道：“挂了轴子就念经。这位爷，是怎生个意思？月钱不是给了吗？”粪夫当中一个河南口音道：“有给的，有没给的，马脸齐糊哩糊弄。再说这回讨的是酒钱，闻早儿将酒钱结了，再补月钱。”围观当中一人道：“罪过罪过，再薰着过往神灵，老母亲八十了，叫这条臭沟薰得，驴病去了马病来。”言罢方觉失言。又有人叫道：“你是看街面上没住着当官的。”
    “这位爷，你要捅到啥时候？”，“怕是要动到鸡上窝，不介地气出不尽。”吵嚷声中，一辆轿车驶进德胜门洞，待出了门洞，已处翁城之中，翁城里是些卖砖瓦的，卖水缸的，这是为了修补城墙方便，水缸则是为了救火方便。
    “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割，只听得咕咚一声——”在路边说书先生的穷侃声中，轿车出了德胜门。此门为北京西北门，正对着百里外的昌平州。护城河边那几座人字形庵棚是鸭子房，为养鸭人的居所，张差挑开尾帘，看着大炮台，箭窗，护城河，鸭子房儿，渐行渐远。
    德胜门外的空地乃是大校场，过了大校场则是城外的一片市坊，张差由车窗看去，只觉街道空旷了些，除了店铺，街角的一柄黄伞下坐着个做针线的妇人，这个职业叫缝穷，倒是传到了后世。
    烈日晃着大地，车窗外已是庄稼地，前方一片屋舍乃是鹰坊村。路边搭着一座席棚，矮桌矮座，树枝上挑着酒葫芦，车夫放慢车速，扫了一眼，见案子上有冷荤和酱肉，这两样都不用现做，又易保存，是小饭铺的特点。车夫回头道：“这位爷，您倒是吃过驴肉了，我还饿着呐。”却不闻张差答话，车夫回头叫道，这位爷！只听张差道：“没个家数，没个规矩，连个车夫也管不住。”车夫怒道：“你说什么？”张差道：“我少你的该你的，要么自个使钱，要么回家吃你的红米。”也就是陈米。又听张差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也要有个良贱光景。”良就是主人，贱就是仆人，良贱光景就是主仆之分。
    车夫叫道：“这是寒颤谁呢，谁是良谁是贱？你不过是个营混子！”张差闻言心中一恶，念及刚刚获得自由，忍了。
    又行出不远，轿车停在一棵树下，树下拴着几头驴，身上都漆着标记。张差下了车，车夫坐车头上道：“前头这一崩子也有二十里，你找个地儿歇宿，不送你啦。一个低钱没有，还挨你骂，图啥？外甥女明儿要过嫁妆，还候着我这车呐，送你到昌平，明儿我回得来嘛。瞧见这驴没？您自个雇一头。”张差背着包袱道：“雇一头，我也得有钱。”车夫道：“这是趟子驴，瞧见没？驴都没人看，你跳上去，驮到地儿才有人跟你要钱。”
    张差叫道：“我拿脸给人家抽！”车夫笑道：“这我就不管啦。”张差闻言，跳上车道：“你不管我就不下车，你得将爷送到地方。”车夫皱眉道：“这位爷，可真没见过您这样的。”张差道：“我可见过你这样的，你这叫公车私用，以私排公。要是不送我，你得借我几文！”车夫道：“借您几文，我到哪寻您去呀？”张差道：“你到乾清宫寻刘老公要帐。”车夫道：“瞧你说得，我还上天寻玉皇大帝要帐呢。”张差道：“你是该找他要帐。”
    片刻后，车头上放着一双踢死牛，一只有太极图案的香囊。车夫把香囊递还给张差道：“这个不要。”又看向张差手上道：“你那包袱皮我看看。”张差将包袱皮递上，车夫接过道：“蚊子嘴儿布。一共四十文。”张差叫道：“一双踢死牛，一块好布，就值四十文？您再加几个，回回手儿。就说这块布，可是朝天宫贡桌上铺的！”车夫道：“听您这么说，我可不敢要啦。按说是少点儿，可谁叫我身上只有四十文，也够您的驴钱啦。”
    目送着轿车往德胜门去了，张差立在树下，手上一叠枕头大的纸，他唰唰几下，将手中的宝钞撕成碎片，抛向天空，指着德胜门骂道：“它娘的！轮子弩，转轮车，显微镜，望远镜，钟离墓，兵马俑，莫高窟，拉丁语，抑制洋教，换不来骑一回头口！差我的少我的，它日我必来讨要驴钱！”
    发作罢，张差往树下拴着的驴走去，忽地由树荫下站起一人，那人扁塌脸儿，手执一块破布，疾步到张差身后，张差猛地转身叫道：“干啥！”扁塌脸讪笑道：“掸孙，不，掸爷！”说着扬起手中的破布，往张差身上扑打起来。张差伸手阻挡道：“一边玩去！”
    张差走到树下将驴解开，回身一看，只见扁塌脸已伏在地上，张差道，治啥？扁塌脸道：“当一回爷的上马石。”张差道：“这可是你自愿的，我可没小费。”扁塌脸道，啥？张差问道：“这趟子驴，我骑到前边，得几个钱？”扁塌脸道：“正好五十文。”张差闻言骂了一声。还差十文，他不由痛恨起诓骗他的车夫。
    张差呆了呆问道：“这驴又没人看，昧了咋样？”扁塌脸道：“你知这是谁的驴就敢昧，庄户人家也敢做这趟子驴的买卖？”张差闻言，将驴拴回去，摸出几文铜钱扔在地上，转身而去。
    路上人来车往，张差踩在一支U字形的马掌上，伫足看着一只小鸟衔着长长的草棒，掠过树稍，辛劳地筑巢。将将停下来，身上便起了热汗，他叹了一声，抬脚向北。身后路旁，黑猪拖着一排**，正在粪堆上拱来拱去，这种混身漆黑的猪，在后世竟是绝了种。
    夕阳辅满大地，张差光是脊梁，手里团着衣物走在坡上。左右林间是乱葬冈子，里边尽是矮小的坟丘，而不见墓碑。张差望着涂满夕阳的前路，心中浮现《一个不能少》里的镜头，魏敏芝徒步送走了烈日，迎来了夕阳，暮色的路途上尽是九十年代的卡车，轿车，拖拉机。却离城已近。
    张差正出神间，忽觉脖中一紧，不由后仰，应激之下，他一手抓住脖间绳索，一手向后探去，抓住了一团衣物，他猛地弯腰，单手将身后一团物什抛到身前。
    “爷，小的家里孩儿爪子一大堆”，“你甭给我瞎白活这个，咋才能活命，你只管起个贼智给爷看看。”片刻后，张差坐在一个汉子身上，一边在他身上翻找，一边道：“娘的，将将出来，又是碰瓮，又是甩客，又是套白狼。”
    翻了半天一无所获，张差道：“出来也带几两救命钱，我该咋处治你？”说到这，他忽地呻吟了一声，道：“使猛了劲儿，岔了气，我饶不了你！”那贼道：“我给您老人家锤锤腰儿？”张差却看向他脚上的油靴，伸手去剥。那贼叫道：“爷，我离家十几里呢，你叫我咋走？”
    “我送你回真空家乡”张差道。却听那贼道：“古佛出现安天地，无生老母立先天。”喜欢梃明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梃明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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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