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告密者的末日

                赵志权嘴里叼着一根短木棍，耳朵夹着树枝，忿忿地在弄堂口以亚洲蹲姿势左顾右盼。他并没有正式的工作，而是街道歌委会的一名灵活业快速机动人员。俗称，二流子。那些特殊年代里，他胆子大，经常跟着揪斗的队伍抄家顺东西、或者拿邻居的小把柄要挟，混得可是风光——大致跟翁得臣那种人差不多吧。可惜现在江河日下了。“白专跟臭老九可翻了天了！娘希匹！”叼了一会儿，牙磨得痒痒，他把嘴里的树枝一甩，咒骂了一句。他此刻之所以“有家不能回”，完全是同一墙门里的技工师傅顾镛欺人太甚！居然把一大桌子好吃的东西，嚣张地摆在院子里！那香味谁受得了！多少年了，虽然赵志权知道顾家过得肯定他好，但至少以前顾家都是偷偷躲起来吃，哪有如今这样公然挑衅的！虽说顾师傅对街坊邻里还算客气，谁家小孩过去说两句崇拜的好话，多半能混到一块姑苏采芝斋总店的鞋底饼、或者夫子庙的鸭油烧饼。如果是大人去贺喜，金陵桂花鸭和沪江豫园的芝麻酥排、蜜汁核桃碎熏鱼也不是不可能。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各地有名特产。但赵志权却拉不下这个脸——五年前，顾师傅的老婆刚死的时候，顾师傅还敢买高价肉吃。赵志权气不过对方靠手艺赚高工资，暗暗去派出所举报过顾家买黑市货。有了这种旧怨，算自己现在服软，顾师傅肯定也不会给他肉吃的吧？正在弄堂口郁闷，赵志权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响，一眼看去，竟然是他的老熟人——街道派出所的李科长。李科长是分管打击投机倒把这一块的，当年可没少割资本注意尾巴。赵志权大喜，立刻围了去：“李科长！这边这边！有个好吃好喝的机会孝敬您老。”李科长看到赵志权，有些不屑。两人确实曾经有交情不假、赵志权也经常滚刀肉给他提供线索。但形势变了之后，李科长已经意识到那种买卖做不长久了。他毕竟是读过初的人，论见识，赵志权这种盲怎么能跟他！“赵瘪三，你又折腾什么？”李科长居高临下地问。“我们墙门里那户白专，对，是顾镛，突然抖起来了！今天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各地特供的特产，说是给他儿子接风。我看了那面的东西，都不像是他家该买得到的。李科，你不如假装听到他们闹腾，过去查看，顺一顿好的还不是轻而易举……”李科长听了，虽然不屑，但唾液也不可遏止地开始分泌。他当然知道赵瘪三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既然有机会公事公办为人民服务，李某人当仁不让。贪-污他是不敢的，但吃拿卡要是家常便饭了。“那去看看，别闹出什么事儿来……”赵志权连忙求告：“您老自个儿去，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这家伙还有点朴素的市井智慧，知道做恶心事不留名。……两分钟后，李科长出现在顾家所住的大杂院里。“呦，李科长。”几个街坊一看到他，迎来问好。他很满意这种捧哏，方便他顺势接话：“怎么回事呢？天都黑了，我听这么大动静，过来转转。你们注意一点哈，街坊领居要有意见的。”几个手拿着鸭油烧饼的邻居立刻帮顾家人说话：“是顾师傅的儿子，在京城念大学，放寒假回来了，顾师傅准备了好菜接风呢。我们都凑凑热闹。”“自家吃饭回房间里嘛，聚这么一院子吵吵，像什么话，隔壁墙门也要睡觉的。”李科长这句话，道理倒也不错。如今娱乐活动很少，又没电视机，y:e生活几乎为零，大多数人晚八点睡了。这时，顾镛过来亲口解释：“这不菜做得多，屋里摆不下么。平时也都院子里吃饭的，只没料到我儿子回来这么晚。来来来抽根烟，吃两块点心。”一边说，顾镛一边递给李科长两根软包精装大重九。自从国家改革之后，对投机倒把的打击力度降低了些，李科长一个多月来都没在辖区内登门入户抓资本注意尾巴了，最多在街扫扫过分的小摊贩。而顾家住的这个大杂院，他更是一年多都没来过，所以对情况不是很了解。一看顾镛掏出来的大重九，立刻是一惊。他平时抽小摊贩孝敬的大前门，一包也抵顾镛这两根而已。“家里出个大学生，这么称头了？片儿里别家有大学生的，也没听说突然抖起来的，不是要毕了业才牛逼么？”李科长走街串巷的，也算见多识广了。一个街道的辖区，总有那么七八户人家有大学生，他也见过几个，都没顾家这般阔气。当下他生了退缩之意，抽人嘴短，本不想再管这趟烂事。不过，他瞅见桌摆了散给客人们的夫子庙鸭油烧饼，见包装很是不凡，不由多问了一句：“听人说你家的东西，都不是正规渠道来的？这些拿票都买不到吧。虽然现在开放了，黑市可别去啊！”“别人送的。”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朗然的宣示。正是顾骜回来了。他本想先骑车送萧穗回招待所。不过招待所离西湖边顾家更远一些，也要路过巷口。顾骜远远看到家里有动静，来转悠一圈。遇了嫉妒他家的街坊。“谁送的？不是黑市买来的吧。”李科长依职权多问了一句。“国家机密。”顾骜并不多跟他废话，“这不是你该打听的。”“拿点特供的东西都是国家机密？”李科长下意识反问。顾骜走到李科长面前，出示了自己的外交证件（专列前韩婷发给他的）：“秘密接待外国元首，地方发的，都有凭证——你非要想知道是谁么？”李科长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他脑子飞速转着，压低声音：“今天听说分局的蒋局长带人封了一小时定安路、劳动路，是……是那个事儿？”“你自己猜，我什么都没说。”李科长彻底急了：“别别别，其实今天不关我事儿，都是这院的赵瘪三诬告你家呢，我才来看看——我这逮他回所里，他这是刺探国家机密！”顾骜表情转善：“原来如此，那别客气，来来来，每样都尝一块再走。”“不急不急，我先把那个借诬告名义刺探国家机密的歹徒抓起来。”李科长说什么都不敢留了，直接出门转到墙角，一副手ka0把赵志权逮了。旁边正好有顾家对门的邻居俞奶奶、以及她那个专业负责被馋哭的孙子在围观。李科长心有余悸，低声打探：“俞大妈，这顾家孩子到底考了什么大学？清华北大都没这么厉害吧？”俞奶奶：“我也不懂什么大学，只知道听说是毕业了必进外交部，到外国使馆当秘书，都是至少副县级起步。他家孩子还了《人人日报》头版呢。”李科长一阵da:n'te:ng：也是说顾骜那小子只要一毕业，跟分局的蒋局长一个级别了……他自己都在警察系统里混了10年了，才是派出所的一个科长，去还有所长、分局的副局长……这辈子估计都奋斗不到蒋局长的位置了吧。时代变了呐，读书人惹不起惹不起。半个月后，顾骜都结束寒假回学校后，李科长又来顾家登门过一次。不过他只遇到了顾敏，然后随口提到：赵瘪三那个坏种，被挖出好多劣迹，主要是诬告和刺探国家机密。虽然都难以用刑事手段惩处，不过好歹可以劳教嘛。华夏的劳教制度，当年可是一个刑外打击的好东西，还能用30年呢。这玩意儿属于行政/治安层面的处罚，都不用经过法院。于是，赵志权被送去新江种树了，理论种两年可以回来，实际看他表现吧。相信他当造-反-派那些年，一定不会想到最后会栽在臭老九手吧。……“天杀的告密狗，总算被天收了！”墙门里另一户当年有亲戚被斗倒的人家，看着姓赵的被抓走，顿觉大快人心。顾骜本来并不想闹大的，见状也难以下台阶，埋怨父亲道：“爸，我说了不用等我吃晚饭了，你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老爹平时挺好说话的，这回却拧巴了：“那怎么行！你课那么忙，次暑假都没回来！这次回来第一顿，全家人一定要好好吃！诶，这小姑娘是……”老爹说着说着，才看到顾骜身边的萧穗，然后再看顾骜的眼神不一样了，充满了询问。顾敏知道父亲在怀疑什么，连忙解释：“爸，这是他朋友的姐姐，很久没见了特地来看他，托他点事儿。”老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意识到儿子年纪还小，虽然了大学，倒也不急。儿子将来是要进外交部的，还怕缺好儿媳妇儿么。咱不急！慢慢来！萧穗出于礼貌，跟顾骜的家人都打了招呼：“顾叔，敏姐，让小顾陪你们慢慢吃吧，招待所也没几步，我自己走回去好了。”老爹虽然不急，但基础的情报工作还是要做的。家里长辈对子女交往的异性朋友长相外貌并不特别在乎，相对而言更重视门当户对。所以当下客套：“那好歹送到巷口吧，嗷嗷，你自己送。”等顾骜和萧穗一出门，老爹立刻把姐姐拉到一旁：“小敏，知道嗷嗷那朋友家里什么来头么？”顾敏也只是今天才见到对方，并没有太细的情报：“好像是沪江人，因为长辈工作调到徽省去的。父亲是省作协还是联的副主席，母亲么……不太记得清，总之她爸再婚过，亲妈后妈里面，有一个跳舞的、还有个拍电影的。”“那也是有名堂的化人了……未来肯定咱工人阶级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