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大变革的前夜（一）

                官场人，到了一定的高度，处理事情的方式和地方已然大不相同，很多时候讲究的是一个体面。有事，若是在县府一级，身为官员的幕僚替主家办事，说不定要和相干人等讨价还价，纠缠半天。见周楠很干脆的拒绝了，王师爷却不多说，将话风一转，只同周、史二人说起风花雪月。兴起，王师爷甚至还叫酒楼取来一把胡琴，一边拉一边高声吟唱：“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宵。”唱的正是周楠的作品。周楠也来了兴致，提着筷子在碗打起了拍子。这头如此热闹，早惊动了那边先前正在议论未来阁老人选的书生们。于是，那个林兄和几个书生过来见礼。这几个书生有举人有秀才，也有世家子弟，见眼前正是大名鼎鼎的周子木，都异常兴奋。两边将桌子拼在一起，诗词唱和了半天，直到黄昏时分才兴尽而散。待到出了《竹里馆》雪大了些，没有风，棉絮状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旁边的小河已经结了冰，有几个少年正拿着铁钩将一块块刚取出的冰块扔在大车。河边有一数树白梅开得灿烂。大约是喝了许多酒，加心头高兴，一身热得紧。周楠和史江也没有乘轿子，那么在长街边说话边走。史江乘这酒兴问：“舍人，严讷乃是礼部尚书。礼部和你的交道也多，方才那王先生所说的事情也不大，何不应了？青州百姓受灾颇重，如果能够促成此事，也算是一桩功德，何乐而不为？”周楠只笑笑不说话。史江：“区区一本奏折，以舍人在徐阁老和袁阁老那里的地位，也是一句话的事情。算两位相爷不肯同意青州知府的恳请，直接转去司礼监，让严尚书去和内相们扯是了。”周楠还是不说话。史江继续道：“官场的事情不外是人情，严大宗伯欠了你这个人情，以后舍人未必没有求到他的时候。万事不求人的事情，也是说说硬气话罢了。如果舍人有事要他帮忙，在下可以替你出面和王先生谈。”周楠才缓缓道：“内阁辅臣，部院大臣，游戏规则和下面不同。江，你看问题做事总喜欢从利益出发，须知到了他们这种地位，个人私利又算得了什么。更多的是政见的分歧，政见不同，可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史江一愣：“不是青州受灾，求朝廷让他们以折色代替本色缴纳来年赋税，与政见何干？”周楠正色道：“我朝夏粮秋税确实有本色折色之说，有的地方也允许有一定例的折色银。但是，完全废除本色该为折色涉及的面太广，青州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影响深远，说不好是改天换地之大变局。”史江不解，也不以为然：“没这么严重吧，舍人的话在下不明白。”周楠：“江，你且听我说。”明朝开国初因为国家尚未统一，又要对北方用兵，实行的实物赋税制。囤积物资，以为军需。如同，后来历代君王也都以实物征收赋税。也是说，你如果是种水稻的农民，夏秋两税的时候得缴纳黄谷；如果你是种水果的，则只需要交水果可以了；如果是渔民，则交咸鱼，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提出我交同等价值的麻布抵税可不可以？官府的回答是，不行，不交咸鱼你犯法了。以实物交税，是所谓的本色。本色赋税交纳给官府后，国家又要派人运去京城充实国库。耗费大量人力不说，沿途的物资损耗也大。于是，有的地方以一定的货币代替本色，称之为折色。青州是山东甚至整个北国有名的优质小麦产地，但是因为境内很大一部位于鲁南山区，粮食的产量不大。今年夏秋天，北方各地都有旱情，粮食减产得厉害。物价腾贵。别看京城今年初冬的雪大，可据黄河以北各省各州府的来报，到现在那边还没有下雪，想来明年的粮食产量堪忧，小麦的价格还得一个台阶。如果青州府来年两税要想顺利完成，有两个办法。一，用强力手段向受灾的百姓征税，如果一来，很容易激起民变，估计青州府官员也不想这么干。一民变，自己的前程完了，谁也不想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二，是向百姓征收折色，然后由官府出面向外省购买小卖解送京城。问题是，购买明年麦子的价格摆明了会很高，征收来的折色根本不够。于是，青州那边便动起了这个脑筋，先是请求减免二成赋税。然后，更进一步要求将所谓发田租地赋改为现银。听周楠这么说，史江恍然大悟，道：“青州府这个算计倒是妙得很。”周楠接着道：“更妙的是，鲁南山区本出产金银。”在后世，经过地质勘察，山东有三条大金脉，乃是国最大的黄金产地。明朝而言，金银有三大产地，一是山东，二是福建，三是云贵。史江：“啊，倒是忘记这一点了，这确实是个好法子，难为青州府想得出来。可是，舍人这事涉及的面实在太广，极是难办，我却不明白。”周楠：“首先，青州如何开了这个先河，难保其他地方不会效法。如此一来，大家都交现银，国库里全是白银，物资短缺怎么办？物价这种东西一时一变，如好精米，在江南地区，一斤只三，通过运河漕运到京城，达到五之巨，国库的收盈波动也大。”史江不以为然：“这又有何妨，依我看来，国库征收现银也是便利，甚至有更多好处。”周楠微笑道：“说说。”“自古都有谷贱伤农之说，遇到丰年，百姓未必能增加多少收入。到灾年的时候，地里减产，百姓又要挨饿受冻。”史江道：“国家征收折色之后，遇到丰年可大量收购粮食，调节物价。到灾年时又可出埠粮食，平宜物价，这可是好事。”周楠点头：“说得有些道理，但国家的事情从来不像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史江这句话已经有后世宏观调控制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