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中枢之人果然了不起（下）

                于是给事陈懋劾广东一干官员其纵寇殃民，又道，若是遇到地方寇乱，便一味招抚，并许与官爵，岂不是宋时宣和旧事重演？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当重处一干地方官吏，为后者戒。一篇弹劾折子洋洋洒洒三千来字，简直是杀气腾腾。这个陈给事折子大概意思是说，李彪谋逆作乱，乃是诛三族的大罪，朝廷自该派大军征剿。岭南民不服王化，当给他们一点教训，如此，畏威才能怀德。现在广东那边的官员倒好，竟提议招抚，还许于高官，这简直是开了个极其恶劣的先例。试想，如果造反都可以被原谅，甚至封官。天下郁郁不得志的人何其之多，如果他们一想当官了起兵造反，反正朝廷最后都会招抚了事。这是所谓的“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那么，我大明和宋朝又有什么区别？依陈给事看来，不但不能招安李彪，朝廷还得追究广东地方官员丢城失地之罪。内阁收到陈懋的弹劾折子之后抽了一口冷气，丢城失地这个罪名好大，按照《大明律》这个可是死罪。别说丢掉城池了，当初的蓟辽总督因为在外敌入寇的时候，为避敌人锋芒固守城池，都被关在天牢里一年多，差点丢了性命。南粤的事情如果严格按照律法来办，也不知道要杀多少官吏。广东位于抗倭第一线，在浙南一片糜烂的形势下，粤东北乃是前线物资的运输通道。如果将当地官员一打尽，谭纶那边还怎么打？况且，若说是丢城失地，自倭寇入侵以来，丢掉城池的人多了。追究下去，岂不是要杀得人头滚滚，岂不是要将东南的官吏换个遍？内阁的阁老们协理阴阳，着眼全局，考虑问题的思维方式和一般人自然不同，也知道如果都依陈给事的，东南局势立即会不可收拾，自然不肯叫陈给事乱来。问题是，科道言官是独立于行政的一套系统，阁老们拿他也没有办法。陈懋一心要把事情搞大捞取政绩和名声，你又如之奈何？廷议了几次，大老们拿陈懋也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关键是皇帝的态度了。大明朝的皇帝起地位来说，相当于后世的宪法，是一个仲裁者，并不插手实际的政务。嘉靖也觉得陈给事此举颇为偏激，若放任他在朝堂乱闹也不是办法。毕竟，福建战局才是当今最重要的大事，便下旨说一切为大局为重。东南一地已然糜烂，当镇之以静。地方流匪作乱，固然要以王霸之道剿杀，但也要辅之以教化。不教而诛，谓之虐。既然皇帝也有意招抚，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不甘心的陈给事这个时候将了天子一军：据臣所知，李彪裹胁了万百姓，若要招抚，都需妥善安置。臣大约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一年时间。以每人每天五十钱的消耗计算，每月得用银两万，一年二十万。请问，这笔钱谁来掏？还请陛下发内帑宣抚之。嘉靖一听，心直想骂娘。绕了半天，怎么绕到朕头来了。合着国家一有事，你们打我内库银子的主意，朕又要你等何用？他严重怀疑这事是科道和朝臣联合起来给自己设的一个圈套，想的是骗他的钱。气急败坏之下，嘉靖说了一句，陈给事言之有理，李彪不能招抚，广州一应官吏丢城之地也要追究，朕准了，批红吧！这下，内阁傻了眼，广东一干官员急了眼。在前一段时间，广东那边的陈情表雪片一样飞来京城，求情的求情，走门路的走门路。科道也知道陈懋惹了大祸，如果这事真办成铁案，六科和御史台可是犯众怒了。于是，各部公卿联手将皇帝所批的折子压下来。这是此事的背景，周楠当初在西苑随驾的时候也知道其的详情。在他看来，这事其实不大。表面看来，陈懋站在道德和祖宗家法的高度，挥着大棍打人。可规矩是人定的，要改也不难，关键是皇帝态度。现在嘉靖可不敢站出来，一出头，那是要花钱的。只要安置流寇的经费想到辙，这事也不难解决。周楠这个法子说穿了是以工代赈，招抚李彪流寇之后，可将他们转为矿工去开银矿。工人们一应衣食皆从工食开支，开采的白银可解送福建以为军资，解决谭纶军费匮乏问题。这事若是在以前办，因为广东地方豪强势力极大，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阻力巨大，自然无法实行。可现在，地方官因为要被朝廷追究丢城失地之罪恶，脑袋都要掉了。如果朝廷以国家经营银矿为他们的保命条件，想来地方势力会妥协的。此事若做成，广东官员地方势力保住身家、福建前线得了军费、李彪部得到妥善安置、顾言顺利完成朝廷的派遣，一举四得，何了而不为？想不到如此复杂的局势竟被周楠用这么一个简单的办法给解决了，顾言眼睛大亮，心感慨：这周楠果然了得，枢之人果然了不起。随侍驾前，果然锻炼人啊！王世贞收得一个好弟子，我和他斗了一辈子，想不到却在收徒一事输于他。心不觉生起强烈的嫉妒。可转念一想，不觉失笑：王世贞是周楠的老师不假，老夫不也是周子木的座师？听到顾大宗师这个“妙”字，感受到他慈祥的目光，周楠知道自己拜师的事情成了。忙道：“学生惭愧，当不起恩师谬赞。”顾言：“子木果然是个人才，早知如此，为师乡试的时候不该取你。”周楠骇然。顾言：“为师此去广州，路阻且长，手下也没有得用之人。潮州府同知出缺，若子木里落第，为师倒是要奏报朝廷举荐你出任此职，干一任有了军功，一个知府是跑不掉的。到了东南，当有你我师生一道为东南前线效力，当施展胸抱负。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明年开春是会试，难不成为师还能阻你进的路？”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周楠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算我随你去广东混到正四品知府，不也是杂流？没有凭，在官场也抬不起头来，怎么得进士尊贵？再说了，潮州那地方是倭寇和明军的拉锯区，这十来年死在任以身殉国的官吏多了去。我若是过去，鬼知道会不会走霉运。是的，战争时期升官是快，可你也得有命去戴那顶乌纱。倒不是俺胆小，实在是术业也专精。打仗的事情有戚继光这种专业人士，外行人别去添乱了。两人越说越入巷，不觉到了午，周楠才想起外面还有许多同年正等着拜师呢，起身告辞。顾言道：“明日下午鹿鸣宴顺天府府尹、学政还有地方缙绅都要出席，尤其是段提学与老夫交情不浅。段提学道德章了得，你是我得意门生，为师离开京城之后，你可去他府讨教学问，春闱要紧。你早些过来，老夫介绍你和段提学认识。”至此，顾大宗师算是正式收周楠入门。笼罩在周楠头的身份认证危机得以解除。周楠：“是，学生记住了，不敢耽搁恩师，告辞！”心却感觉怪怪的，顾老师大概还不知道我和段提学的关系密切到何等程度。我和老段那可是睡过同一个女人的同情兄，到时候怕是有点尴尬。顾言点点头，对王长随说：“送送子木。”且说，这一期举人的顺天府考生除了徐养大，都对周楠颇有好感，也同情他的遭遇。这次顾大宗师死活不肯收周子木入门，那可是士林的一大丑闻，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大家都有些担心。此刻，却见周楠笑嘻嘻地从里面出来，前面领路的王长随态度恭敬，更是亲自送出大门，心都是惊讶，然后又猛地醒悟。子木进去这么长工夫，想来恩师和他言谈甚欢。阿弥陀佛，周子木总算被大宗室收入门墙了。出了贡院大门，周楠又朝王长随一施礼，道：“今日多谢先生从斡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事，周楠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脱。”毕竟是从现代那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穿越过来的，周楠对等级身份并不十分在意，对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也很客气。在他看来，像王长随这种幕僚扈从有的时候未必不能结交，朋友多了路好走，国从古到今，说穿了都是一个人情社会。顾言为人刚正，御下极严，顾长随什么时候被别的官员如此温柔对待过，心对周楠大生好感，道：“司正，我是大宗师长随，你是他的门生，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对了，按说，以司正的章，榜当不在话下，知道你是怎么落到拾遗榜去的？”周楠心正疑惑这事：“还请教。”这事老周也觉得怪，实在太反常了。如果不能拿到谜底，他估计自己会被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