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最后一课

                周楠顺势坐在椅子，打开折扇慢慢地扇，心斟酌着语句。严嵩突然问：“周小友，老夫且问你，什么是宰相？”周楠想也没想，随口答道：“调和阴阳，沟通左右，联络下。”“说得好，确实如此。”严嵩继续问：“外朝内庭说到底是一座房子，不管这栋屋舍是新是旧。是巍峨堂皇，还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宰相是个拿着刷子蘸了石灰的粉刷匠，务必让这房子看得过眼。可是，老夫又问你。这话儿既然这么简单，人人都能做。内阁阁老可以做，侍读侍驾学士可以做，甚至连秘书阁的人也能做，为什么又要单独设一个内阁？”“至于票拟，其实这事也没什么打紧。通政司在分票的时候，也可以写自己的意见。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周楠闻言一呆，是啊，严格说起来内阁只能给大臣的奏折写下处理意见，最终的决策权，也是天子批红却在司礼监手里。如果遇到刚强的君子，这是个秘书机构。那么，又为什么要单独设这里一个权势凌驾于六部之的行政核心？不等周楠回答，严嵩揭晓答案：“代表、制约。”周楠：“还请教。”严嵩：“自古有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之说，或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所有。士与君都需要有一个代言人，都需要有人在其调和。”他这话说到实质了。国古代抛开商周的奴隶社会制度不说，封建时代总的来说分为两个阶段：封建分封制和高度的央集权制。分封制起源于战国时代，国历代史家都将这一时代做为封建制的开端。在这一时期，战国各国君主痛感奴隶制度对于生产力的制约，恢复了百姓的自由之身。为了管理国家，将土地分封给儿子管理。王的儿子是侯，侯的儿子是大夫，大夫的后代是士。于是，一个积极参与政治的士大夫阶级这么产生了。不过，封建分封制虽然极大提高国力，方便君主管理国家。可因为效率低下，又不利于集国家力量办大事。于是，被实行央集权的秦始皇横扫碾压。至此，封建分封制被实行郡县制的集权政治形式所代替。但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的传统却保留下来了。也因为如此，君权和士大夫的特权必然发生激烈的冲突，这个时候需要有宰相来扮演间人的角色，来调停、缓和矛盾。宰相说到底是士大夫阶级的代表。听严嵩说完，周楠由衷地道：“阁老说得是，概括得好。”严嵩抚须笑道：“周小友，老夫入狱，内阁首辅一职按说应该由次辅担任。你是徐阶的门生，老夫看你面带忧色，想来内阁首辅一职尚未有定论。其实，这事也不难办。”周楠心大动：“介溪公的意思是徐阁老要想出任首辅一职，关键是在百官的态度，难道需要朝廷公推，此事谈何容易？”是啊，现在朝堂之有几股势互相角力，都欲要填补严党下台之后的政治真空。其实最大两股是裕王府和徐阶。裕王府的势力这一年来已经深入到大明朝政治版图的各个角落，内阁有李春芳，舆论清流有国子监祭酒高拱，知识分子阶层有翰林院学士张居正，外面又有主持东南军务的统军大将谭纶，已经是一头庞然大物了。真到公推内阁首辅时，搞不好大家推出来的是高拱而非徐阶。这事根本没有可操作的可能，周楠犹豫了片刻：“难道这事的关键是天子的态度？”天子倒是想让内阁彻底变成一个秘书机构，好集权于一身。这事嘉靖皇帝根本不可能点头，他现在的态度是拖一天算一天，直接拖黄了事。听周楠这么说，严嵩哈哈大笑：“若真如此，徐阶只怕是终身首辅无望了。”周楠一惊：“还请教。”严嵩不答反问：“好，周小友，老夫又问你，首辅在君父面前又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周楠：“劝戒君父。”既然首辅是士大人的代言人，那他的的主要目的是制约皇权，使皇权和士大夫保持微妙的平衡。严嵩笑着摇头，将话说得直白了：“宰辅什么时候要制约皇权了，他需要制约的是皇帝。”“啊！”周楠瞪大了眼睛，严嵩这话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不过，他现在已经这样了，自然也不怕说出这样的话来。严嵩笑毕，缓缓道：“皇权不需要制约，皇权从来不下乡。治理地方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读书人，靠的是地方缙绅。若徐阶真有治国雄心，只要做好这事，内阁首辅一职当不在话下。周小友，他年你若有意内阁首魁，也要拿捏好这其的分寸。既让百官和天下士大夫满意，又不至于触怒君父。”说罢，他摇头苦笑叹息：“这个分寸要把握话谈何容易，往百官那里偏一分，君父对你有了成见，你在内阁也呆不久。若是偏向天子，那是身死名灭的下场。老夫之所以变成现在模样，是因为太偏向陛下了，惹了公愤。”“这是我作为一个老人，在临别的时候送你的礼物，一旦悟了，当受用无穷。”周楠也叹息：“看来，调和阴阳并不容易。长此以往，内阁岂不都是一味甘草，满腹乡愿？”严嵩：“其他辅臣遇事可以不着声推给首辅，可首辅却能推给谁？”这是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啊！从严嵩那里出来，周楠心感叹。不得不说，今日严嵩的话算是说破了内阁首辅的实质，算是给周楠了深刻的一课，也彻底点化了周楠。让他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整个人都通透了。其实，徐阶做首辅这事仔细分析，也不难。但这其有两个关键，首先，得让嘉靖认可徐阶是维持整个朝局稳定的关键；其二，让百官都知道徐阶可以作为他们的代表制约天子权力滥用。这需要一件事做为契机。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周楠暂时没有想到，且放到一边。反正佳境暂时没有立首辅的想法，而徐阶又没有下死命令限期让我们的周大人于何月何日拿出个章程。那么，先对付今年的顺天府乡试吧，那才是关系到自己未来前程的关键。周楠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师公王抒明日一大早要离开京城回太仓老家，按照朝廷制度，卯时会有两个锦衣卫过来押送，王世贞夫妻也跟着老父回乡。按照真实历史记载，王抒因为被斩，王世贞回乡丁忧。加心情抑郁，病了好几年。直到隆庆元年王父得到平反，他才重新被朝廷起复做了浙江参政。后来，在万历元年的时候才做了广西布政使。进左佥都御史，后来又做了顺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南京刑部尚书。终其一生，也算是为极人臣，极是圆满。不过，这次师公没事，历史已经发生改变，或许恩师他老人家会早几年出仕，在政治的成会大些吧，周楠这么想。时间紧迫，王家下忙着收拾东西，乱成一团。王抒深爱周楠这个精明能干的晚辈，叫来里保做众人将宅子赠于他做新婚贺礼。周楠照例推辞，说太珍贵了，晚辈受不起。王世贞板着脸喝道：“长者赐，不敢辞，你收下吧！自家人，客套什么。你若坚持不受，岂不让老人伤心，那是大大的不孝。”自己这个学生他最清楚不过，别的都好，是爱钱，心自然是愿意的。只是面子挂不住，要推辞再三。家里事情这么多，哪里有工夫陪他玩三请三让的游戏。周楠只得接过房契，不表。当夜，周楠忙到飞起，住在王世贞家里。第二日天不亮，一行人在锦衣卫的押送出了京城，等到通州已经是下午。今日的天气甚好，没有太阳，甚是凉爽。立在船望着西面已经看不到京城，一向开朗的王抒回想起自己宦海沉浮的一生，禁不住长叹一声，抚须正琢磨着作一首诗述怀，那边却传来王世贞的厉声呵斥，竟将他的诗兴打断了。转头看去，却见儿子正在教训周楠：“子木，这距离考试也没几日了。这一路行来，为师问你经义的几个问题，你回答得只算勉强。这科乡试也罢了，算过了，会试怎么办，且不是要被打回原型？想必你这几日以为胜券在握，懈怠了，你这样的性子，将来还成得了什么事？”“是是是，恩师教训得是。”周楠连连点头赔罪，心却是大苦。恩师你老人家打题的本事是了得，笃定我今科必。却不想，你打题人家也在打题。这京城的考生人人都知道顾言会从《论语》出题，和他们竞争，难度好大啊！王抒笑道：“士贞，好了，严师出高徒是对的，可也不能刻意打击，磨去了年轻人的锐气，开船吧！”王世贞余怒未消，朝周楠一挥手：“下去，为师不想再看到你，你是我所教过的学生最差的一个。”说罢背了手，恨恨地回了船舱。周楠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狼狈地回到岸。这个时候，水手升起了风帆。有风吹来，风帆呼一声变成半圆，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周楠定睛看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世贞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立在船舷后看着自己，目光全是不舍。二人目光碰在一起，王世贞下意识地抬起手朝他挥手作别。可想起刚才自己对周楠的训斥，他一跺脚又恼怒地背过身去。周楠忍不住笑起来，长长一揖，但泪水却瞬间朦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