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问心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雪，空气冰冷而潮湿。家宴已散，大约是喝了酒，梅迟浑身发热，索性带着丫鬟小红偷偷地走出家门，沿着门外那条小河慢慢地走着。马是年三十，今年知县开恩，特意在春节期间开放了宵禁。入夜之后，满城都是花等，有孩童在街奔跑嬉戏，传来隐约的鞭炮和咯咯的笑声。“那个……那……”小红在梅二小姐身边欲言又止。梅迟：“小红，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吧！”小红：“刚才席间那个妇人是周相公的浑家吗？本以为她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其实也那样，和一般农妇也没什么两样，如何得小姐神仙一般的人儿。”侍侯了小姐多年，梅迟的心意她这个贴身丫鬟如何不清楚。今日听说周楠要来，小姐一大早开始了打扮，面的脂粉抹了又洗掉，洗掉又抹。衣裳换了一套又是一套，怎么也不满意。她着是要和周楠的夫人较啊！又或者让从前那个周大哥看看自己也是个大人了，所有人都美。“云娘自从周大哥去辽东之后一直守在家里等着，十年了，吃过许多苦。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怎不让人佩服？”梅迟轻轻叹道：“再说，云娘也美得很。”是啊，其实小红的话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确实，她先前是起了和云娘较的心思，这才梳妆打扮了许久。在她看来，云娘也是个普通的目不识丁的农妇，怎么得了自己，也不配做周大哥这么个采风流人物的妻子。等见了人，她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坐在那里端庄大方，见到人面带着温和的笑容，别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叫人见了想亲近，这可不是一个农妇所能具备的。十年，十年了，十年的风雨并没有摧残这个女人的容颜。反让她像是冰山的雪莲花，开放得更加灿烂美丽。那种成熟稳重的气质，却不是自己若能拟的。可是，她还是配不周大哥啊！鞭炮声还在响，有蝙蝠在空掠过，惊起岸边柳枝随风起舞，有儿歌传来：“拐磨拐，砬豆彩，请舅奶，舅奶没等家，请小丫，小丫没得裤。摸摸小丫肚……”突然间，梅迟想起小时候和大哥还有周楠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自己生了病，肚子涨得老高，也疼得厉害，吃了好长一段日子的药才好。每次周楠到梅家，都会用手挠挠她的肚子，笑嘻嘻地唱着这首歌。说来也怪，被他一挠，自己不哭也不叫了，肚子也不痛了。只是后来随着周大哥一天天长大，变成大人，穿儒袍，整个人却变得严肃了，也不再开玩笑了，说的话也叫人听不懂，叫人好生失望。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非是周大哥的手有魔力，而是自己已经喜欢了这个兄长，这个英俊的一笑露出雪白牙齿的青年。周大哥不再开玩笑，梅迟心好生失望，她只是觉得大约是自己没读过书，所以这才和他没话说吧！于是，梅迟悄悄地识起字，读起书来。直到自己一天天长大，直到她有一天读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她才明白自己是喜欢周大哥的。只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周楠已经去了辽东，和梅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周大哥被发配辽东那年十六岁，我六岁。那个时候，周大哥已经成婚，而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在街的拐角处出现了三条人影。看到为首那人，梅迟的心蓬蓬一阵乱跳，却不是周大哥又是谁？在他身后是云娘和一个小丫头。自己费了一天的工夫收拾打扮，不是想让他看一眼。然后双目一亮，嘴角露出那坏坏的笑容吗？可是，等见到人了，梅迟的双脚却像是灌了铅，整个人如同梦魇，怎么也迈不动。周楠喝了很多酒，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对一个丫鬟模样的人道：“小兰，你先回去。我醉了，和你婶婶在栏杆边坐坐。”“你不要紧吧，想不想吐？”云娘扶周楠坐在河边石阑干，伸出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背心，埋怨：“相公，不能喝别喝啊，伤身子的。你一身都是酒臭，好难闻啊！”“我今天心里高兴。”周楠轻轻地笑着，突然将鼻子凑到云娘的脖子边嗅了一下，赞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娘子今天的一身红衣，喜庆，好象是盛开的牡丹花儿，却香得紧。”云娘脸在夜色一红，低声道：“相公仔细叫别人看到。”“怕什么……呕……”周楠打了个干呕。云娘又开始埋怨起来，用手轻轻在他肚子揉着，问：“可好受些了？”“我没事，高兴，高兴。”云娘扶着周楠，烟火的光忽明忽灭地着在她脸，白皙如玉，端庄得好象是白玉观音。“哎，你怎么老吃我豆腐，我也要。”周楠笑着伸出手也去揉云娘的肚子。他一脸的爱怜，哼唱道：“拐磨拐，砬豆彩，请舅奶，舅奶没等家，请小丫，小丫没得裤。摸摸小丫肚……”周楠这首儿歌唱得怪腔怪调，云娘禁不住一笑，握住他的手，将身子轻轻靠到他肩。听到这歌，梅迟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是的，这个时候她才完全看懂了周楠目光的爱意，那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情义。这目光原本是属于自己的，那一年，周大哥十五岁，她五岁。那可是时候她什么都不懂，第二年，周大哥成亲了。我们之间隔着十年，隔着整整一个青春。如今，这目光已经不属于我梅迟了。……梅二小姐心又是悲伤，又是凄凉。她慢慢地转过身朝家里走去，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其他人。天的烟火还在闪烁，过年是那么热闹，却又如此叫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