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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还在凌晨的时候,夜茴就听见寝殿里一迭声地闹了起来。她走到外室去,见绿珠命小宫女拿出梯子来,打开大柜子去取出首饰盒,将珍珠、翡翠、琉璃、玉石、环佩、头面等等翻得一塌糊涂。自从那次跟着皇后去过关外后,绿珠对夜茴的态度就有些转冷,因此她一时也不好就发问,只在一旁呆呆站着。

    “不成。”绿珠叹了口气,烦躁地站起身来,“长乐宫这么大,这么找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东西不会无缘无故掉了,必定是哪个眼皮子浅的偷了去!”

    夜茴忍不住小声问:“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吗?”

    “嗯。”绿珠突然想起来什么,询问,“你记得娘娘耳朵上戴的那双紫晶耳坠吧?有没有在哪里见过?右边那枚丢了。”

    夜茴只说不知,并且惊疑道:“这些个耳珰玉坠在长乐宫跟尘沙一样,怎么会为这样东西大动干戈?”

    “还记得上次过千秋节,娘娘拿出来穿的那套广袖流仙裙?那可真是漂亮得晃花人眼,标标准准的天衣无缝。”绿珠轻轻叹了口气,“可那东西连我都只见过一次,娘娘亲自把它收起来——这像是对一件衣服、一双耳坠的态度?”

    夜茴凝神:实话实说,不但霍去病心心念念,连她也不得其解,到底怎样的一位天仙才能让皇后这样人物为之伤筋动骨?

    绿珠的声音压得更低,轻若无声:“娘娘后来提到过,这几样东西,都是‘那个人’亲手做给她的。”

    夜茴张大了嘴,她失声道:“娘娘竟曾喜欢过一个裁缝?”

    绿珠摇头,转身又喝令大小宫女找寻,又恐吓全宫上下不得私窃财物,可惜始终没人把那小耳坠还回来。后来她实在着了急,叫上一列心腹在长乐宫里挨间屋子搜寻,眼看下了朝,霍去病倒先赶回来,看见这架势就说:“这是干什么?抄家?”

    夜茴跟他说清楚前因后果,霍去病不听则已,越听脸色越难看。他胸腔里如同火沸一般,好在城府深,人机敏,到底装作若无其事。

    他闷不吭声坐在寝殿里擦剑:这是跟着阿娇养成的习惯,再怎样紧张、焦虑、痛苦、难安,握住剑心情就慢慢平静。侍女们把窗子打开,微风和阳光透进来,外面花香鸟语,又有少女的欢笑嬉闹声,隐隐还有丝竹悦耳,在这样的环境里,再怎样难过也会平复一些的。

    这大概就是阿娇一直以来的想法:她亲手营造出一个堂皇盛世,娇童美婢,衣香鬓影,醇酒美人,文成武将,江山永固。她坐在高高的殿堂里含着笑看,隔着一层又一层湘竹帘,外面钟鼓频递,人来马喧,累的时候她抚摸着剑柄,轻轻叹一声。

    是寂寞的吧,可是连表达都已经嫌多余。

    后宫本是天下美人云集的地方,在这里生活,霍去病可谓见惯殊色。什么样的艳丽、妩媚、温婉、娇艳,早已被发挥到极致。可他唯独爱阿娇,一样是黑色眼睛,她眼眸里仿佛有一重暗影,那里反射着另一个世界的波光。

    而事实证明,这并非错觉。

    终于阿娇也从未央宫返回了,她走进来时漫不经心地在和绿珠说话:“找不到了么?——悬赏吧,别动用查抄这等手段,看着不吉利。悬赏千金,既往不咎。”

    绿珠轻轻吸了口气,应一声“是”,准备出去。

    “用不着。”霍去病依旧坐着,光线打进来,照得他脸庞半明半暗,“在我这里。”

    绿珠从他手中把耳坠子抢过去一看,不由得道:“我的少爷,你什么不好拿,怎么偏偏拿这个?娘娘,还好找到了——”她说到一半觉察出不对,止住了声息。

    室内向阳的地方格外明朗,而其他地方却又显得这样幽暗,阿娇和霍去病两个人对视着,彼此心里也不知有多少复杂的情感流淌而过。绿珠偷偷溜了出去,霍去病哑着嗓子问:“师父,你什么都能容忍我,是不是?”

    阿娇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那么一抖一抖的,英气逼人的少年这一刻特别像女孩子,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养育他的时候是不计较任何代价、也不准备获得任何回报的,就像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一样,看着它明朗健康,自己身为旁观者也能得到一点乐趣。虽然有限。

    可惜,如今世界可以轻易割舍,他却不能了。

    阿娇说:“是。”她灵魂仿佛抽离,只剩躯壳在麻木地点头应着似的。因为她这时候有一种难言的恍惚感,不明白自己和霍去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步田地,可细想想,每一步都像有根源,也不算特别荒谬。

    霍去病说:“那我请求你,我恳求你答应我,把那个人忘了。你怎么对他,就怎么对我。”

    阿娇几乎想笑。这孩子真是宠坏了,一贯如此胆大妄为。她紧紧抿着唇角,对上霍去病充满哀求的眼光,她忽然觉得这孩子真的是自尊全无了。

    阿娇想缓和气氛,说一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把眼下的境况先推搪过去。可她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该如此做——或者一开始就不该鼓励他?现在两个人真是如同在泥淖里一样,一步步泥足深陷。若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狠下心来恶狠狠斩断了,也许现在早已干净利落,两下里安然。

    她又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她自信自己对霍去病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原本是打算教他看看的,两个人并不合适,相处模式还是调到纯洁的师徒为佳。

    可她居然被霍去病打动了。他在茉莉花田里吻她的时候,他在浑邪王军中横刀立马的时候。在那些时候她和他剥去了一切身份地位见识过往的外衣,只剩两个单纯的灵魂,彼此为对方的力量折服。

    或者她应该和霍去病分手了。因为再这样攀扯下去,只会越来越痛苦:她知道不对等的爱情带来的折磨。

    而且,再发展下去是什么呢?两人谈恋爱、同居、分手?那还不如早分早好。又或者谈恋爱、同居、一辈子在一起?她心里还是不愿意的,总有一点东西哽在喉咙里,非常不快。

    阿娇在进行着深重的思想斗争,好在她表面功夫一向最好,这时候看着就跟毫无反应似的,只是冷淡的静静站在当场。霍去病拉了拉她的衣襟,轻轻环抱住她的腰腹,将细致脸庞贴在她胸口,听她的心跳声。

    阿娇说:“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结婚生子,这是最世俗的一条路,但是也是最容易感到幸福快乐的一条路。要不然怎么人人都走。”

    霍去病听了这话,登时气急败坏。他横着手臂将阿娇推开就走了,跑到阳光底下才发现自己满腔心事无人可说,但这当口他连长乐宫都一并恨着,只好跑到宫门外。

    “去病,站在这儿做什么?”刘彻碰巧经过看见了,奇怪地问。霍去病随口搪塞,说自己打算出宫去看看舅舅卫青,刘彻说,“你舅舅在未央宫呢,你瞎跑什么。”

    霍去病不得不跟着刘彻去未央宫,跟着他赶了一场宫宴。舞女们殷勤捧着玉钟,歌舞间彩袖辉煌,霍去病却完全无心去看,只是低头喝闷酒。刘彻看他如此伤心颓废,纡尊降贵地亲自去劝慰他:“你小小年纪的整天愁眉苦脸做什么,再不济朕赐你两个美人,要会说话些的,多给你讲几个笑话你就不皱着个苦瓜脸了。”

    霍去病边喝边说:“女人是天底下最麻烦最搞不清楚的生物,我只想离她们越远越好。”

    “也是。”一向最爱美人美食美酒的刘彻出乎意料大加赞同,“就连李妍都这样,女人真没救了。朕昨天去探望她,结果她说生病了变丑了,把脸用被子挡住不让朕看,朕死劝活劝都没用,你说是不是疯了!一张脸而已,朕难道只看重她的脸吗?”

    霍去病心里苦如黄连:他偷偷看过阿娇给她那位心上人画的像,确实是仙姿玉骨。然而他自觉自己各方面都很不错,又是个生平从未打过败仗的大将军,目前也还只有二十岁——阿娇那位心上人也是二十岁。他倒不信有谁能比得上他。

    不就是一张脸吗?难道她就只看重脸?

    霍去病沉默着,只是一杯接一杯灌酒,眼看着要酩酊大醉。刘彻终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看你这架势,难道被人甩了?”

    霍去病苦笑着长叹一声,神情十分凄凉。可惜配着他那张漂亮英气的小脸儿,看上去就是个滑稽效果。

    刘彻说:“是哪个地方的女孩子敢甩我们霍少爷?”

    霍去病没说话,刘彻再三追问,旁边韩嫣看不过去,接腔道:“还不就是长乐宫的那位窦三小姐。”霍去病愕然,韩嫣做个鬼脸,“还装,前天我看到你偷偷摸摸给她带送东西,是两根足金簪子和一套头面首饰吧?——出手还蛮大方。”

    废话,当然大方,这根本不是什么追求礼物,是贿赂她传递消息的礼金啊。

    霍去病否认,韩嫣在一旁嘲笑,旁边几人都围上来打趣,气氛登时热闹,刘彻也不再说什么。后来所有人都喝高了,他却突兀地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碰那个钉子,她就是个铁石心肠,注定这辈子要孤老终身。你何必一定要用心头一腔热血去浇一座冰山。”

    霍去病讶异,借着酒意问:“那陛下说怎么办?”

    “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去理会她。”刘彻指挥,“她不是要做世外人要洁身自好么,让她去。人家追求的就是寂寞如雪孤傲如冰的境界,我们就让她求仁得仁好了。一个人待着的滋味真的那么好受?没有家人没有孩子没有知己没有朋友,连虚热闹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是受罪!”

    不,我怎么舍得。

    如果她生病、受伤、流血,我希望自己是医她的那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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