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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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既然皇后说了是明日,窦夜茴也就打算安置安置,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一退出去绿珠就拉住了她:“我劝你立刻就去一趟冠军侯府。”
“为什么?”窦夜茴冲口而出,随即醒觉:自己何须知道太多?绿珠如今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既然给自己派了任务,那么她会负全责。
夜茴敛衽一拜:“是。我知道了。”
绿珠凝视她:这小女孩如此乖觉。她笑着叹了口气:“你日后的造化只在我上面,如今不过是入宫日浅,不懂门道。今天我就给你讲清楚原因,不是我要使唤你,实在是这么做对你更有好处。”
窦夜茴知道这是善言,立刻竖起耳朵。
“冠军侯对娘娘……一向心热。”绿珠含糊其辞,“保不定今天晚上又会来一趟长乐宫,到时候他与娘娘一对言辞,便会知道你尚且没有把话传给他。这本合乎娘娘的吩咐,她不会在意。但冠军侯会记在心里,从此你在他那里就有了案底了。”
窦夜茴发怔,她忍不住道:“听人说,冠军侯是最大方不计较的一个人……”
“他是不计较,在朝堂上他几乎一言不发,甚至对切身利益也毫不关心。”绿珠截口说,“但那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
窦夜茴恍然大悟:而以霍去病对皇后的在乎程度,长乐宫稍微晃一晃,只怕冠军侯府就要闹地震。
所谓的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对咱们下头人的事情,娘娘一向管得不多,而且赏多于罚。”绿珠慎重地告诫道,“但冠军侯就不一样了,在他看来,娘娘的身边是他的地盘,这长乐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他都要管到。在长乐宫做事,惹了娘娘不算什么,惹了冠军侯可就不好说话。”
窦夜茴变色:“冠军侯是外臣,怎么能有这个能耐?”他手伸这么长?
“他在娘娘身边一直长到十七岁,封侯了才搬出去,你说呢。”绿珠笑笑,“霍少爷连几十万大军都能指挥调度、得心应手,长乐宫上上下下才数千人,你说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啊原来如此,首先绿珠是一层上司,接着霍去病少爷又是一层上司,最后的关键人物才是皇后。
听她这一番感慨,绿珠好笑:“怎么会只有这些?卫夫人调度宫务,你当她不是咱们上司?再来,陛下的面子你给不给?”
夜茴气馁。
这时另一名女官过来,附在绿珠耳旁轻轻说句什么,随即走开。绿珠道:“说他他就来了。”
“谁?冠军侯?”
“不是,陛下来了。”
其实跟着绿珠出去迎驾的时候,窦夜茴心里还颇为忐忑,但她见绿珠一派轻松,混不当一回事,受她感染也放松下来:“今日得以面见天颜,夜茴真是……”
“快别这么说,以后见陛下的时候还多着呢。”绿珠姗姗而行,回首笑语,“而且陛下这次来必定是送东西,我猜一猜,多半是那串碧玺项链,或者还要加一箱城郊新种出来的葡萄,要是俗气呢,说不定就直接送一匣珍珠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夜茴忐忑地问,“冠军侯如此行径,陛下难道全不知情?”
“皇上是天下共主,明察秋毫。但他又能如何呢,当年吕后和审食其……高祖不也不闻不问?而且就我看来,陛下仿佛带着些看笑话的意思。”
“什么?”这下夜茴是真的骇然了。“看谁的笑话?”
“自然是冠军侯的笑话。”绿珠微不可闻地说,“陛下这么多年都……冠军侯又何德何能……”
夜茴没听清,然而也不敢多问了。
皇帝其实相貌堂堂,高大英俊。但大概是知道了太多内幕的关系,窦夜茴看他的时候总会产生出一种“啊贵圈真乱,这位就是罪魁祸首”的荒谬微妙感觉。
“皇后还里面吧?”刘彻随口问绿珠,看起来真是熟不拘礼。“她老是喜欢四处乱跑。朕真怀疑下次会听说自己的皇后出现在匈奴人地头上。”
“是,娘娘在静室呢。”
“朕去找她。”刘彻直接撩开帘子走入内殿。身旁的内侍忙着和绿珠交接:“姐姐,这是一套碧玺头面。这是一百匹新出锦缎。这是一箱西域葡萄。都给您搬到后面库房去了,您来登记造个册。”
“最近礼倒是多。”旁边有女官小声道。
绿珠对夜茴点头一笑,自己走了。夜茴突然醒悟:陛下之前未必对皇后这么殷勤。最近突然如此,八成是还是受了冠军侯的刺激。
这些人真的都是狠人啊,暗地里人人都晓得真相,心思不知道转过多少道弯儿了,可是面上谁也不说,只是含糊着混个热闹。
打蛇不死凡成仇。以皇后这么多年的经营,她的势力、名望、门生、下属、权力……谁敢轻易动她?她几乎掌握着整个帝国的财源脉络!当然,能取得这样的成就,这么多年来她和陛下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法,牺牲了多少,付出了多少。
但谁在乎呢?她是占上风的,这就够了。谁敢和她轻易翻脸?
所以,对陛下来说,把事情挑破有什么意义?徒然弄得自己尴尬,还不如看看霍去病的笑话,自己图谋……后事罢。
想到这里,夜茴悚然而惊,立刻托人办了手续,出宫往冠军侯府而去。
冠军侯府占地足有20公顷,内里亭台楼阁、繁花名木,巍峨庄严之处自然不及长乐未央,但精致富贵却不下于宫廷其他殿堂。因为是长乐宫出来的,夜茴很顺当地就被人用软轿抬进了阆苑。
路上她问侍女:“侯府上有女眷吗?”
对方发怔道:“老夫人不在我们侯府住,她在陈家。”
卫少儿嫁给了陈掌,而陈掌被陛下封为詹事协助卫子夫掌管宫廷,这段典故夜茴是一清二楚的。她不免又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么大的侯府,只有冠军侯一个人住?”
“可不是。且侯爷还常年不在,白白放着可惜了的。依我说这么漂亮的宅邸,就是来个娘娘也住得了。”
窦夜茴失笑。可不是,霍去病志向非凡,想的就是这金屋能引来一只凤凰。
“奴婢们只能引大人到此处,这阆苑我们都是不能进的。”侍女们谢罪,而后一个个退下了。窦夜茴只得自己走进去,穿过柳丝垂拂的画桥是一处掩映在竹林中的精致馆舍,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犹豫不定。
突然听见人说:“我告诉你,这次你不娶也得娶!”
窦夜茴吃了一惊,听见霍去病冷声道:“是吗?就像舅舅你尚平阳公主一样?”他声音中饱含着叛逆、倔强、嘲讽、委屈,让夜茴觉得他确乎还是自己的同龄人,并非那个神祗一样的骠骑将军。
“那我问你,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混下去?”卫青的语气十分失望,“人一生确实很好过,随随便便往泥里一躺,睁眼闭眼就过了!但要前进哪怕一步,又是何其困难?你打算就这么自甘堕落?”
“我做的每件事都是这辈子最想做的,什么堕落不堕落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对得住自己!”绿纱窗内霍去病在冷笑,“倒是你,舅舅,你这辈子对得起自己一天吗?”
窦夜茴心头猛跳:她再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奇遇,上午听到冠军侯和皇后的秘辛,下午又听到卫家舅甥争吵。
窗内无人说话,许久,卫青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他极其悲哀地说:“去病,你发疯了吗?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我和你是什么出身,拿什么去配那一位?你想过后果没有!”
霍去病低声说:“我不会连累家人。”要死我自己死。
卫青仿佛是无奈了,他苦笑着:“即便如此,你难道就不能为家族付出得更多些?你难道就不能忍一忍?”
霍去病沉默。
“像我、像你姨母,像陛下,甚至像皇后,他们难道不是一直在忍耐?甚至一忍就是一辈子……去病,克制你自己,要求你去做一件事情是很困难,但什么也不做——这总没什么吧?”
“你要我怎么做?”霍去病咬牙。
“你明天就回军中去,从今往后,非奉诏不得入京。不要写信、不要进宫见她——更不要送什么荒谬的礼物。”卫青温雅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那一位!”
窦夜茴咬着嘴唇,窗内空气中的庞大压力仿佛一直压过来,她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肺都要炸开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霍去病最终开口:“舅舅,你不明白。”
“我觉得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是,我知道从一出生我就认识她,但不止这些,好像更久以前就了解她一样。”霍去病轻轻说,这样的声音简直轻若梦幻,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一位铁血征伐的少年将军说出它们。
“每天看到她的时候,我会觉得惶恐。能遇到她是我运气好,我又怕这运气会马上用完。”
“我从来不怕死的,舅舅你知道。”
“但是一看到她,我就怕死,我既怕自己死,也怕她死,又怕和她分开……伍子胥说,他要是死了,就把眼睛吊在城门上,看着吴国直到它灭亡。要是我死了,我也把眼睛嵌在长乐宫的宫门上,每天看着她。”
窦夜茴听着,突然鼻酸。
人活着而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也太悲哀了吧。
像他们,那是从来没有找到过心知。可霍去病不一样。无常的生命和来不及诉说的爱情,她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在长安城,就在她长乐宫。
就像《击鼓》那首诗说的一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惜人们经常只记住了这句话,忘记了下一句话。
吁嗟阔兮,不我活兮。吁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天各一方,我说的都成了空话。可叹我就要死了,你我之间山长水阔。
她忽然真的非常希望霍去病能和皇后在一起,娘娘已经三十多岁了,就算长寿,她也只剩下三十年寿命吧?冠军侯如果喜欢她,是该加紧追求,及时恩爱的。
“……你怎么一口一个死啊活啊的。”卫青的声音也变得没有底气,“算了,现在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头脑发昏,理智全无,跟中了邪术似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
他不再赶霍去病回军中。
“舅舅,那我和卫长公主的婚事也别提了吧?”霍去病一笑,“这疯丫头真不适合我。”
“她不合适你?是你小子这两年不适合娶妻!别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卫青叱责。
卫霍两人又说了几句其他事情,霍去病将卫青送出去又回来,窦夜茴这才入内拜见冠军侯:“将军,娘娘有话带给你。”
她看到霍去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嘴角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甜蜜笑容。
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夜茴始知,这世上也有男色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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