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

              
    第七十章

    沿水铺设数十条几案，案上供香设花，又有时鲜、果蔬、野味、美酒，任贵女们倚坐取用。流觞亭中嘻嘻哈哈坐了近十个少女，正在一起猜枚、斗诗、品茶、赏花，有输的就喝酒。

    香风阵阵，姹紫嫣红，真是极赏心悦目的贵女春游图。

    与谢道韫坐在一处的却大多是已经成亲的贵夫人，一个个云鬟雾鬓插金戴银的，颇有富贵气象，偏偏中间坐了个身穿道袍一脸疏淡的皇后王法慧，众人一边听柳梦璃细细讲解香料，一边笑得尴尬。

    “这种香名叫迷迭香，香味温辛，花朵呈淡蓝色。魏文侯曾经作赋颂此香，曰，‘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流翠叶于纤柯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速实兮弗见凋于严霜，方暮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芝英’。”

    “迷迭香据传有增强记忆力的作用，有时候考生会用这种香来临时抱佛脚。不过最有趣的还是迷迭香这种花的花语，它的花语是回忆，拭去回忆的忧伤。”

    众位夫人连连娇笑，张夫人人说：“这听着确实有趣，这么着，我们家小子再愁背书背不上来，我就给他闻闻这个。”

    “闻这个有什么用，你那小子是心窍堵了一窍不疏通，所以才读不好书，再怎么想法提升记忆力也没用。”旁边另一位张夫人嬉笑着说，“我看不如换颗心。”

    “你又说瞎话了吧？”立刻有人取笑她，“心如何换得？”

    “哎，这你不知道。”小张夫人立刻露出神秘之色，“元家的三丫头你们知道吧，天生心力不足，都八九岁了还像六七岁似的，平时走路都没力气，嘴唇、指甲颜色都是紫的。”

    “现在如何？难道痊愈了？”王法慧忍不住插话。

    小张夫人立刻点头：“可不是，现在能跑能跳的，我们都好奇着呢，悄悄打听了一回，她母亲给她寻到一位仙人救命，据说换了一颗好心。”

    立刻有人问：“怎么换？”

    “咳，拿刀剖开胸口，把坏心掏出来，然后把好心放进去，再缝上呗——”这话还没说完，众夫人有笑的、有斥的、有惊呼的、有嚷嚷的，登时闹成一团，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谢道韫和柳梦璃对视一眼，都是觉得好笑，谁知王法慧却呆呆地发起怔来。

    “是哪位仙人？”

    “……听说，是城外白云观中的仙人。”

    为皇后这一句问话，谢道韫悄悄提了一句：“娘娘，这些荒谬不经之谈只怕不能当真，毕竟以讹传讹的多。”

    “别说换心了，换脸的都有呢！”王法慧摇头苦笑一声，“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会理这些？多喝两杯才是正经。”

    “整天高饮也不是个事儿……”

    梦璃却入耳入心：又是白云观？复活、换心、换脸……这些词汇哪一个不是骇人听闻。那白云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无所不能的天堂，抑或暗藏玄机的地狱？

    女眷们入席用完午膳，听前头传来消息说：谢琛请来一位剑仙，年轻儿郎们争相去看，引发了一场小规模骚动，外头都堵得水泄不通的，根本没法进来。梦璃没想到还能出这种事，只好百无聊赖坐等，谁知有婢女急匆匆来找谢道韫，显见得是有急事回禀，她向梦璃笑笑，起身离席。

    旁边坐着的贵女命妇们对梦璃好奇已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柳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身份？谢道韫介绍时说得含糊不清，谢家其他人也完全不认识，偏偏谢道韫在座，她们想打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道韫的小妹谢道辉还没出嫁，这时候和善地对梦璃笑道：“大姐刚才突然出去，应该是她公公婆婆到了。”

    谢道韫的公公，不就是王羲之？谢小妹继续说：“这次办会本来就是借子敬表哥的园子，偏偏他这个做主人的足疾发作没来，现在好，连王伯伯王伯母都惊动了，该不会变严重了吧？”

    谢小妹的子敬表哥，那必然是王献之。柳梦璃问道：“是什么样的足疾？”

    谢小妹说：“自己用艾草把脚上烧伤了，从此便行走艰难，旧疾多次复发，发起来就又肿又痛。”

    柳梦璃蹙眉道：“是使用艾草烧炙时不慎烫伤？”

    谢道辉摇头道：“不是。他是自己故意烧伤的。”见梦璃奇怪，她解释道，“子敬表哥之前娶的是郗家的道茂姐姐，谁知五年前皇上下旨让他尚公主，他推拒不过，就自己烧伤了双足。”

    柳梦璃一怔：“后来呢？”

    谢道辉说：“后来郗姐姐回家投奔伯父，子敬表哥做了驸马。”

    柳梦璃默然。

    谢道辉叹道：“唉，外面人看，只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定然是顺心遂意，谁又知道其中不得已之处？子敬表哥本已是极幸运的了，与郗家表姐打小儿认得，青梅竹马，感情和谐，又早早缔结鸳盟……谁知中途出这种事情。”

    柳梦璃本来冰雪聪明，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多谢四小姐提醒，梦璃从来没有高攀的想法。”

    谢道辉抿唇一笑。和聪明人讲话当然省事，其他人不知道，像她这样养在宰相府中的嫡系小姐怎么会不了解柳梦璃的事情。谢琛对柳梦璃是真爱，一点不避讳旁人的那种，但真爱未必能顶事。

    谢琛大哥娶的是琅峫王氏的小姐，谢琛二哥娶的是刘氏，看着不显，可刘氏的哥哥刘惔是名士，更是驸马爷。谢琛大哥早逝，二哥其实资质并不如何，谢家未来可以说寄托在谢琛身上，他当然不会尚公主，但王家、崔家、卢家、元家这样的跑不了。就算再怎么放低标准，谢家绝不能让一个小县令的养女来做未来主母。

    梦璃当然是好的，谢道辉也很喜欢她，可惜人没法挑战制度。谢道辉压下一声叹息，继续笑着看向柳梦璃：“梦璃姐姐，再和我说说调香之法可好？”

    梦璃的笑容婉约而温柔，绝没有一丝勉强的意味，几位贵女看着她也有几分佩服。正说着话，突然谢琛二哥的儿子谢浑过来打招呼。这孩子不过七八岁，最是聪明的一个小公子，长得又格外精致漂亮，家里人都疼他多些。

    “听说三哥请来了剑仙？”谢道辉问。

    “不止是剑仙，还是慕容家的公子呢，刚才爷爷让我上去见礼喊叔叔。若他不是道士，小姑姑，把你许给他倒是好的。”小小年纪的谢浑居然能讲出这么一大串复杂的话来，梦璃颇为惊艳。

    “你胡说什么……”谢道辉真是脸都红了。她是谢道韫的妹妹，并不是谢安的女儿，如今在宰相府真是寄居而已，谢安当然是不会直接主宰她婚事的——所以谢浑才会拿她打趣。

    “慕容世叔那相貌实在是好，连三叔都快压下去了。”谢浑顿一顿，看众位贵女都颇有不信之色，辩解道，“慕容家的子女相貌都是绝佳的，不说别人，就说慕容冲姊弟——”

    “好好的提他们做什么。”谢道辉皱眉，这一对姊弟本来是正经的大燕国皇子公主，尊贵至极的人偏偏沦为苻坚娈宠，说来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慕容世叔是燕国宗室之后，将军慕容承唯一的嫡子，算是慕容冲的堂弟吧？”谢浑还是解释清楚了。

    梦璃本来最是事不关己不开口的，主要她今天来就是应谢琛邀约看个热闹而已，完全没必要搅合进是非，但这时她也忍不住开口了：“慕容承将军已经逝世了吗？”

    “嗯？”谢浑诧异地看她一眼，一时不知道这是谁，但他何等古灵精怪，立刻笑开了：“这位是未来的三婶婶？侄儿有礼——”

    梦璃骇然，但她还没开口，谢道辉先脱口道：“不得胡言！”

    谢浑一向受宠惯了的，就算要训斥又哪里轮得到谢道辉，他把脸先一沉，然后笑嘻嘻地说：“胡言？怎么会，方才陛下金口玉言，说日后要给三叔和柳小姐指婚呢。这话多少人听见的，连慕容世叔都问了两遍。”

    此话一出，在座数位贵女都是脸色微变，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柳梦璃身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令多少人羡慕的柳小姐却低眉敛目，毫无喜色。

    “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谢道韫走过来笑道，谢浑一缩脖子，赶紧溜了：除了他爹外他谁都不怕，却不能不怕这个姑姑。谢道韫含笑拉起梦璃的手：“方才不是说想看看子敬的字？叫他亲自写给你看。”

    这两人亲亲热热转身就走，谢道辉却是欲言又止，涵养再好，此刻也带上几分尴尬。皇帝一贯仁弱，对很多事情都不算拎得清，偏偏旁边又有个随心所欲、什么事儿都敢干的皇后。今天所谓“指婚”的事，估计根本没法作数，但她却是被赤-裸裸地打脸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些藩篱看着永不可能逾越，但其实只是当事人能力不够。就像谢安，谁都觉得以他这样的出身、人品、能力、地位，绝不可能受制于内宅，但事实就是他是个妻管严。

    现在谢琛是还嫩，但他才十七，谁敢断言他以后没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但它也不是绝无例外的公理。再怎么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有情人终成眷属，肯定比礼法更值得人们去追求。

    两人缓步而行，谢道韫忽然问道：“梦璃，你是不是懂医术？”

    柳梦璃说：“不算懂吧，就是学调香的时候学过一些罢了，我并不精通医理。”

    谢道韫微微一笑：“子敬他多年以来为足疾所苦，发作起来连路都不能走，怎么治疗都没效果。方才慕容公子来看过了，说有法子缓解痛苦，但他也说你医术尚在他之上。”

    “慕容公子实在过誉了。”梦璃很平静地说着，心里却是各种纠结各种过不去。不可否认，她对慕容紫英实在是很有感觉，偏偏这时候当着他面爆出来她做主角的绯闻，她心里怎么能不难过。

    不见的时候会想见，会面之后心情就会很好，不管对方怎么沉默安静，他一举一动她都全看在眼里，绣花的时候、躺卧的时候，忍不住就会想琢磨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变化，会计较，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其实毫无所求的，只是非常非常单纯的喜乐忧悒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全然不知的一个陌生人牵动她最激烈的情绪。

    遇到他之后，世界变得不一样。以前莺啼是莺啼，晚霞是晚霞，一切司空见惯，而现在呢，现在是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愁思是有的，喜悦更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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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先修到这一章，本来想把后面的锁上的，结果没锁成……

    据亦舒的说法，小说不能改，越改越糟，作者感到非常忧虑（打滚），但不管怎么说，情节会更充实一些，感情也希望能描写得更细腻真实一点（祈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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