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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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金陵地势虎踞龙蟠,地势险峻,传说中是天下龙气最旺的一座城池。它所倚靠的紫金山,三峰相连如同巨龙横卧,山、水、城浑然一体。
山下居民只觉连日里颇不太平,先是十几人携枪带棒,往山上而去;后来又来了几位身着道袍的道长,腰间也有青锋隐隐;再往后来,什么和尚、尼姑、乞丐、壮汉、少妇,各式各样,奇形怪状,不能一一论数。再到后来,居然还有嗓音尖细的宫中内监出现,大内侍卫们簇拥着一位青年男子上山去了。
四月十五的晚上,一个白衣长剑、轻纱覆面的美貌女子带着几个与她服饰相似的少女,一同往山上而去。
来到一棵大松树下,一位少女说道:“宫主,也不知楼主他们到底在何处决战?江湖上只说是紫金山顶,可紫金山这么大,到底是哪个顶?”
另一位少女道:“方才分明瞧见无花楼主了,可偏偏他轻功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宫南燕蹙眉瞧着松树枝干,淡淡道:“噤声。”
众人一齐瞧过去,一人讶然道:“哎呀,这有人用剑,在老松树上留下了好深一道剑痕。”
另一人说:“是两道,莫非曾有人在这里比剑么?”
宫南燕对着那两道剑痕,翻来覆去看了数遍,郑重地说:“上面这道剑痕,必定就是斩月楼主留下的。”
众女噤声,她们知道宫南燕必定是从中看出了斩月楼主的剑意,然而她们自己却没有到能够看懂剑意的这个层次。
宫南燕说:“也许这两人,已经在此地交过手了,只是因为尚未到正式比斗之期,所以才用了这‘文斗’的法子……我们尽快上去罢。”
她们上去的时候,只见众人团团围着,却把山巅的青石空地留了出来,不敢再向前。两位主角都还未到,神水宫中几位女子四望,宫南燕轻声冷笑道:“哼,这帮乞丐,自己取不到斩月令,居然跟到这里来了么?”
几个麻衣乞丐确实背着沉甸甸的大背囊,以宫南燕的眼力,几乎一眼看出其中必定是珠宝黄金。
她闭关好几个月,近日方才出来,因此旁边亲信弟子就小声告诉她:“宫主,丐帮中人只怕不是来求斩月楼主的。丐帮这一任帮主被人离奇暗杀,他们帮中至今群龙无首,只怕他们是想来请南宫楼主暂且往丐帮主持大局——毕竟南宫楼主也曾做过丐帮帮主。”
宫南燕道:“那他们为何不直接去天一楼?”
亲信弟子轻笑:“朝廷的衙门难办事,自古便是如此。南宫楼主行踪飘忽,谁又知道他在何处?说不定前一刻在回鹘,下一刻已到了大宛。”
宫南燕道:“原来如此。他们想必是来求无花的——也只有无花那个和尚才如此贪财。”
众人一阵骚动,山上又来了十数人,这群人个个衣衫华贵、容貌俊俏、皮肤光洁,看着就不是平民百姓。有认得的在轻声惊呼:“是天一楼的人,他们果然来了。”
打头的是盗帅楚留香,后面有无花、南宫灵、姬冰雁、胡铁花、白尺素、一点红、曲无容等人。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两人与楚留香并肩而行,一个是无争山庄的庄主原随云,另一个却是个青年俊俏男子,谁也辨认不出他的身份。
宫南燕等人本来就与天一楼有旧,也便上去打招呼。
待回来后,宫南燕一位师妹小声道:“真不知斩月楼主为何偏要和魔教教主决战?这两人一个在西域,一个在海上,又没有什么冲突。”
宫南燕冷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自从天一楼与欧洲诸国直接展开贸易以来,几乎是成箱成箱的往回运黄金。只因他们对我国的丝绸、茶叶、香料等所求甚巨,而我们对他们却一无所求。”
她师妹笑道:“那岂不是只赚不亏么?”
宫南燕暼着姬冰雁,淡淡道:“哪有这么轻松,之前我们的货物一贯是通过丝绸之路,从波斯人手中转向欧洲,他们垄断通道,赚取差价,谋获巨利。天一楼开辟海上丝绸之路,等于断了人家的财路。”
她师妹道:“这莫非与魔教教主有什么关系?”
宫南燕轻笑一声:“魔教势力所及,本就在西域,他自然要维护子民权益的。”她望了一眼天上的朗月,悠悠道,“不然,这两人素不相识,为何要作殊死之搏?这本就是两方权势的争斗。”
“——不然,姬冰雁为何也要过来?这一场决斗,岂非更是和他毫无关系。”
她师妹叹道:“怎会无关?他的生意本就是和西域人互通往来的,若斩月楼主胜了,那他可以进一步扩张生意地盘……”她想想,又问,“斩月楼主不是已放弃了天一楼的所有份额,转赠给香帅了么?”
“怎么可能。天一楼是她的楼。”宫南燕淡淡道,“我只同情楚留香。”
“斩月楼主要他继承她的事业,要他守住她的产业,要他照顾他们的孩子……他就不能不做。”
“谁又知道,‘继承’、‘继任’这件事情的惨痛之处。”
宫南燕幽幽的叹息声中,一阵神秘的雾气骤然而来。黑夜、微星、大雾,这样诡异而黯淡的景色中,众人屏气凝声。
待大雾散去后,众人眼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人白衣蓝剑,一人麻衣青锋。
宋甜儿的年轻与美貌是永远让人惊讶的,而魔教教主的相貌居然也不差,他长身玉立,寒目如星,白面微须,脸上有一种不羁而洒脱的神气。
夜风寒冷,他们两人久久望着对方,默然站立了许久。
众人也早习惯了这种高人对剑的节奏,静等着听他们的对话。
先开口的是魔教教主:“方才看见你遗在树上的剑痕,我就知道上天毕竟还是厚待我,给我造了一个足以匹配的对手。”
宋甜儿缓慢道:“哦?四年前,你不是就应该知晓?”
魔教教主淡淡道:“四年前你与我相见时,我没有看到对手,我只看到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宋甜儿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魔教教主道:“生育之事对女子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太大,就算是绝顶高手经历此事,只怕也难免元气大损、功力倒退。我又怎能把你看做我的对手?”
宋甜儿道:“那现在呢?”
魔教教主一笑:“现在?”他的手缓慢按上了剑柄,“天地无极,光阴无止,天地有灵,世上还有你这样的高手,足以做我的对头——纵死又有何憾?”
宋甜儿凝视着他,他忽然又道:“其实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一句话。”
“什么?”
“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应该准备一管胭脂的。茜纱窗下,小姐多情——你所适合的,本是这样的色彩和意境才是。”
宋甜儿眼中流露出一丝怒意,两人手中的剑已一齐出鞘!
轻云笼蔽了明月。
麻衣教主的鲜血自喉间喷出,那一霎那的光辉在火光照耀下,竟是如此艳丽和妖美!
火光印在宋甜儿的眼睛里,她足下是龙蟠虎踞的紫金山,此刻,谁也说不尽她的尊贵和辉煌。
她仿佛是剑中的皇者。
然而她的神情竟是如此黯然,她望着麻衣教主的尸体,轻轻的、缓缓的、一字字道:“你不明白,我学剑的过程,不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永远的失败。”
中原武林众人的脸上,本已因她的胜利而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此刻却不由得都愕然了。
宋甜儿回到了海上。
传说中,她在经历过紫金山巅那一场战斗后,就进入了长久的闭关。
然而楚留香呢?谁又还记得目睹爱人生死之斗的楚留香?
宋甜儿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何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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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若走进书房去,皱着眉头问他父亲:“爹,我的轻功已练得不错了,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法?”
楚留香险些喷了:“你倒真是会大言不惭,一个七岁的孩子,你轻功就练得不错了?”
胡铁花笑道:“他倒是比你还有自信,老臭虫,你后继有人了。”
渊若固执地说:“我只是想学剑。我那把小木剑都快朽了,结果我还连一招剑法都没学到……”
楚留香无所谓似的笑道:“那你就去找那个送你木剑、又不教你剑法的人吧。别缠着我学剑,你爹我平生最讨厌剑法。”
胡铁花瞪他一眼:“别胡说。”
渊若抿着嘴不出声,胡铁花出主意:“不如让一点红教?”
渊若说:“要学就学好剑法。”意思是嫌弃一点红还不够好。
胡铁花摇着头,拉着楚留香走了。
他小声对楚留香说:“这孩子想他娘了。”他见楚留香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开玩笑,“你也忙了好几年,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如把红袖娶进门吧?或者追到京城来的那个林还玉?”
楚留香锤了他一拳:“不会说话就别乱说,上次高亚男来的时候,你怎么躲得这么远?”
渊若难得和他爹闹一次脾气,现在也不愿意出门,坐在书桌旁,拿起楚留香方才看的那本书。
是南宫灵从西边诸国带回来的,但丁的《神曲》。
他翻开书,到楚留香刚才看的那一页。
“我是贝阿特丽切,我请你至此险境;我来自吾心所安之处,而我也将回到原点。”
“爱是我说出这些的理由。爱是推动我的力量。”
“人们只需害怕某些事情;这些事情足以伤害生灵。而对其他事情无需如此避讳,其虽神异,不足骇人。”
“我甘愿与你同行,我回心转意,回到原来的决定。”
“我们二人缔结同心:我的恩师,我的救主,我的引路人。”
渊若默默想着,下定决心,带上一些金子,溜出天一楼雇一辆马车,往东海而去。
而厅内,难得的闲暇之日,楚留香在逗胡铁花的小女儿玉珰。
胡铁花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尺素说,你们分开是为了张洁洁那小妖精,我说根本不可能。”
楚留香垂目笑了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真是宋甜儿对不起你,怎么说我和老姬也要为你讨回个公道啊。”胡铁花诚心挚意地说,“只有铁血大旗门的弟子对不起女人的,哪有女人敢对我们负心的?”
楚留香无奈道:“没有的事。”
“那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低低的笑了一声:“上次紫金山之战,其实算是两败俱伤。”
“什么?”
“甜儿一回到海上,就自行闭关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她的侍女跟我说,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打招呼就莫名闭关两个月。”
胡铁花嚷道:“我当时跟你说,争点气,别人不理你,你就别贴上去——结果你还是去了?”
楚留香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恨我去得太迟。”
他静静说:“她好似已勘破了内家秘境,完全沉入物我两忘的境地,对外界一切声响不闻不问,不管我怎么呼唤她,她就和一尊雕像一样……”
胡铁花着急道:“那现在呢?”
“她现在还是如此。”
小渊若一路也经历不少奇事,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爹的好运气,遇贵人、遇好人、遇美人、遇前辈,在锦衣卫、天一楼、无争山庄三重势力的暗中保护下,中途宫南燕捎了他一程,薛穿心又捎了他一程,一个月后终于跌跌撞撞赶到了东海。
在沿海居民的传说中,海上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帆船,上面住着些本领高强、貌美如花的仙女。
他看见一队美貌的白衣女子在小镇上采购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薛穿心指指她们:“喏,这些人就是你母亲的下属,跟着她们走,让她们带你上船。”
小渊若走过去,两个女孩子指着他嘻嘻哈哈地笑:“啊哟,这小孩长得好俊呢!”
小渊若勇敢地说:“带我去见小公主——我和她认识好几年了,我有她的玉佩。”
两个侍女惊奇万分,真将他带上了船。
她们用一根丝带把他绑起来,带到小公主面前,说道:“小姐,这小子说和你认得,婢子们就将他带上船来了。”
小公主已近九岁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然而大抵是耳濡目染的缘故,她也喜欢穿白衣服,也不喜欢笑。
她正在琴案前慢慢抚琴,此时抬起头来,毫无波动地看了渊若一眼:“不错。我的确认得他。”
说完,又低下头去。
两位侍女面面相觑,只得笑道:“那把他怎么办呢?”
小公主漠然道:“放在这里罢。”
侍女们退了下去,小公主对着琴谱专心致志地学琴,居然看也不看绑着被扔在地上的小渊若。小渊若憋着一口气,躺在地上,虽极为难受,却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愿流露出一丝求饶的意思。
弹到第三拍的时候,小渊若突然开口:“错了一个音。”
小公主惊问:“什么?”
渊若说:“你这首曲子,我听无花叔叔弹过好几次,你音错了。”
小公主凝视着他,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解开了他身上的丝带。“还有呢?”
渊若眼睛一转,指着案上一瓶梅花插瓶,说:“这花插得不好。”
小公主嘴角一抿,流露出一丝嘲笑之意:“是么?”
“我见原随云庄主插过花,不是你这样子的。”
小公主冷笑:“这是我妈妈今天亲手做的插瓶,你也配说它不好么?”
依渊若的性子,本来一定要和她辩一个是非曲直,此时却呆住了,突然欢呼:“是么?你妈妈现在在船上?我要见她!”
小公主哧了一声:“哼,我妈妈?难道我妈妈不是你妈妈?”
渊若又呆了,指着她大叫:“你认得我?你认得我你还把我绑着?”
小公主眼睛一转:“你这小鬼,摸到船上来想做什么?妈妈刚醒你就来了,怎么就这么巧?”她拍手一笑,“你要见妈妈也可以,跟我一起把衣服换了。”
渊若与小公主手拉着手,敛声屏气呆在大厅的屏风后头,听见婢女的声音:“迎客之时已到,迎客人上船——”
她宫髻严妆、礼仪周全,看着不似凡俗。
小公主在渊若耳边轻声道:“哼,若非新一轮斩月令到了收回的时期,我们可不会靠岸,你也不能上船来啦。”
渊若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小上褶、白色小裙子、粉底小宫靴,再摸摸头上的玉钗、发髻,不免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很稀罕么?这船上我本来想来就能来。”
小公主眼睛一瞪,突然并指在他身上一戳,只戳了这么一下,他已不能再动弹了,只能睁大眼睛自屏风的间隙看着外面。
宫髻侍女的声音清脆而稳重:“但凡名字在令帖上的宾客,请乘我们的小艇上船,将斩月令交给小艇上的掌舵人,敝楼主在船上等候各位大驾。但若手中没有斩月令、名字不在令帖上的,就请莫要上艇,免得失了自己的颜面!”
桨声辘辘中,白色大船的厅堂内却寂然无声,渊若再怎么瞧,也只能瞧见主座上坐着一位白衣人。
旁边的侍女轻声和她说着近几年来江湖上发生的大事。她听着,倦怠地答上一两个字,那声音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渊若越听,心中越是疑惑。
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在记忆中,母亲是那么的孤高而冰冷,可今天,她竟为了侍女的寥寥数语而轻轻笑了。
侍女分明也很惊讶,受宠若惊,绞尽脑汁要想出更多有趣之事来逗她展颜。
小公主喃喃道:“这次出关之后,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肯多说话了,有的时候还会笑一笑,甚至有一两次,我还看见她发愁……”
“就好像由仙子,变为了一个可爱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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