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思（18/5/5重新修改）

              
    转眼又是两年，少堡主摇身一变，已是出落成一名翩翩美少年。

    方圆百里，叶戈就没见过比他少堡主还要俊的人了。

    除了——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含情两相向，心曲千万端，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1”越发俊美的少年一袭白衣，靠在窗栏上，眺望远方，一脸情思之状。

    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叶戈只得捡了颗话梅，喂给他，道：“少堡主，容我多嘴……你才多大，就开始思春了。”

    “没大没小。”少年皱了皱眉，嚼着话梅，回头望着叶戈，“你懂什么，这么好看的人，我哪能忘得了呀？”

    那最后一句‘呀’音竟忽然往下一转，嗲得叶戈浑身不舒服。

    他也知道主子的事轮不到自己来管，便闭了嘴，恭恭敬敬地在一旁伺候。

    少年却不停，又道：“你看，连名字都这么美，白翎、白翎……白羽之意，当真如天上白羽一般，清丽高洁。”

    “可白翎公子是个男的啊。”

    “男的又怎么样？”少年有些不岔叶戈这样三番五次地顶他，将身子侧过来轻打了一下叶戈的脸，训道：“男的就不能喜欢了？我若喜欢，男的又如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小的怎会看不起少堡主，小的意思是若是男的怕堡主不会同意。”

    少年一下又蔫了，软软地靠在窗上，像是快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起，痛苦□□起来：“可恨我父棒打鸳鸯——”

    叶戈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一边拍背一边哄人为他顺气，说了几个笑话，才把人哄得高兴点。

    少年心情不佳，做起什么事来都无精打采，索性翘了今天的课业，拉着叶戈爬到屋顶，往他肩上一靠，望天数起往来的燕雀来。

    叶戈左右无事，从袖中掏出根长草来，手指翻飞，不知在编着什么，算是打发过这时间。

    等数到一百零八只，夫人来传膳，少年才算是放过叶戈。

    他推开叶戈，临走时撇了一眼叶戈的袖口：“你方才在干什么？”

    叶戈揉揉发酸的肩膀，暗道自己身体也是不行，才这么会功夫就挨不住了，定是缺乏锻炼，改日也去演武场上练个把式，活动活动筋骨。

    听到少年问，便笑着将手中的东西拎起，是只‘草蚂蚱’，道：“草编的小玩意，我弟弟很喜欢。”

    少年盯着他手中的草蚂蚱看了一会儿，觉得栩栩如生又好看，便伸手接来，端详了一下，道：“咿？好像和其他的草编玩意儿不太一样？”

    叶戈笑笑，道：“是，好事成双。所以我喜欢一次编两只，大蜻蜓上有小蜻蜓，大蚂蚱上驮着只小蚂蚱，像打仗一样。”

    少年也笑了，玩了玩，觉得爱不释手，道：“还不错！我喜欢，你以后多编些给我，今天这只我拿回去了，回头你去找管家领赏。”

    叶戈‘欸’了一声，便见少年一个轻跃，下了房梁。他自己则慢慢爬到边上，顺着木梯小心滑了下去。

    等少年吃完饭回来，又赏了些糕点给叶戈，说今日无事，叶戈这才算结束自己今日的伴读之事，回房去了。

    其实下人也有饭吃，只是没有那些劳什子又贵又精巧的糕点，叶戈瞅着怀中那些花花绿绿精致可爱的糕点，想着留给刘小牛好了。

    刘小牛是当初随他一起来的刘铁匠的小儿子，和他爹说的一样，脑子有些慢半拍，人虽有点钝，但总算也在这君府服侍了下来，就是做的活计有点糙，体力活居多，只是做着多了人反而也跟着结实了起来，和叶戈站一起，比叶戈还要壮个五分多。

    两个人平日关系颇好，平常有啥好吃的叶戈都会留给刘小牛一份。

    “叶哥儿，又、又有吃的了哈，嘿、嘿嘿……”刘小牛现在养成了一见叶戈就流口水的习惯，叶戈也不好说什么废话，直接拿了糕点给他。

    刘小牛谢天谢地地接过，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平日里的饭菜根本不够吃，每次都要靠叶戈拿回来的糕点和一些吃食混肚子。

    叶戈见他吃得香，便也不理他，转身上了自己的榻，将怀里的银钱拿出来细细数了数，琢磨着月底让同乡捎去些猪肉给叶有成，补补吃食，叶有成年纪虽大了，但偏偏好一口杯中之物，叶戈想了想，干脆再买一小壶杏花酒回去，不能多了，多了叶有成估计就要不省人事了。

    “你可看到了？哎呀，那白公子可真是漂亮啊！”

    大家住的是侍童房，几个人挤一大屋，叶戈进来前正好有人，此时说的话便一下落到了他耳里。

    “真是真是，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看过这样好看的人啊。”

    侍童们读得书少，翻来覆去也就是‘好看’、‘漂亮’几个字在重复用，叶戈却晓得他们口中的那个白公子是谁了，除了他家小少爷心心念念的那个‘白翎’白少爷，还能有谁？

    那白翎叶戈有幸见过，确实是翩若惊鸿一般惊艳，全身上下都挑不出一处不好看来，连他自己都看傻眼了。

    想到这，叶戈也有些郝颜，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那以貌取人之人了？不过虽觉得白公子好看，但却觉得这人待人不怎么样，虽然少堡主也傲，但仍是有几分人气的。

    而那白翎不光有种莫名的傲气，人还冷冷冰冰，就算是笑也让人觉得笑在面皮上，美则美矣，却没有人气，就像个陶瓷娃娃一般，只适合远观，就近接触了……想着有几次从那人眼中看到的冷漠，叶戈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是一种——好像自己在那人眼中，不过是一粒微尘的眼神。

    叶戈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但想到同样的眼神也在少堡主身上停留过，他便觉得不怎么舒服。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别人对自己的好意完完全全弃之如微尘一般不屑鄙薄？

    “你们说，这少堡主是不是挺喜欢这白公子的？”

    “才是‘挺’吗？我看啊，是喜欢到要死吧！”

    “可白公子是男的啊。”

    “男的又怎么样？你不看勾栏里的那些倌子……”

    几道狭促的笑声传来，打断了叶戈的思路，他越听越觉得这话题的方向不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堡中□□：不得妄议主子房中事。”

    那几人一愣，停下话头，见说话的是少堡主的伴读书童，也有些慌了，生怕他转身告诉给少堡主，那就少不了刑罚。当即就有人上前来讨好叶戈，叶戈也懒得理这事，他只是想给这些人提个醒，只道了句‘下不为例’，又表明若再有下次，便按家法处置了。

    几人喏喏应了，见着再呆下去也是气氛尴尬，便借口有事离开了大屋。

    还未走远，叶戈便听到拐角处传来絮絮几句：“哼自以为是少堡主的书童就了不起了，书童算个什么东西……”

    “拿什么压人啊！以为自己是谁呢，还能处置家法，笑死个人！”

    刘小牛瞪大了眼睛，望了望门外，又望向叶戈，迟疑道：“叶哥儿……”

    叶戈摆摆手，无所谓：“随他们说去。”

    转眼便到了中秋节，一般过了中秋之后，就到了冬至，便是仙人下山甄选弟子的日子。

    君堡主虽舍不得自己的独子，但仍是派人去张罗‘仙选’之事，谁知道临到最后，少堡主却变卦不去了。

    “胡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爹，孩儿不愿去参加‘仙选’了。”

    “胡闹！你知你今年多大了么？你已错过了一次‘仙选’，再错过这次，年纪便要不合了，日后可就再没有希望去那仙家了！”

    “爹——这当仙人有什么好，孩儿只愿长伴您和娘亲膝下，不愿去做什么劳什子仙人！”

    君堡主并不蠢，自己儿子本来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变了卦呢？他略一思量，就想到什么，忽然站起来，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你是不是为了那个姓白的？！”

    少年一愣，抿了抿嘴，低下了头，他再如何忤逆，也从不在父亲面前说谎。

    君堡主一看这架势，当下明了，顿时气急攻心，怒从心来，“你——你这逆子！你若是有那份孝心，我和你母亲也是欣慰，纵是不去又如何！？我君家不靠那仙人庇护又如何？！可、可你却……逆子啊！”

    说罢却是又一个茶杯扔了过去，直中少年的额头，少年面现愧色，却也不说什么，‘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爹，孩儿知错，您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该怎么办。孩儿觉得小白很好，就……就想和他在一起，您……”

    “闭嘴！”君堡主气得浑身发抖，盛怒之下，扭头对一旁的管家道：“君盛！快去拿竹鞭来！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叶戈在旁一看，暗道不好。

    竹鞭又硬又软，硬是因为韧性好，轻易打不断，软是因为打在身上有弹性，特别疼，而且堡里的竹鞭都浸过盐水，打烂一条估计也能要去少堡主半条命了。

    管家看了看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看君堡主，显然很是犹豫，君堡主看他这样，更是生气，脸色气得涨红，一掌又打烂一张椅子，“快去！”

    “你若现在改变主意，爹就不打你！”

    少年也自知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下场，秀丽的脸上一白，望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却突地生出一股与权威对抗的倔气来，“孩儿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孩儿没错，求父亲成全！”

    “逆子！”君堡主这下是真的恼怒了，管家的竹鞭刚来，就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把，狠狠地照着少年打了几鞭。

    “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看着竹鞭打在少年的锦衣上留下一道红痕，君堡主仍不解气，左右武师见他这样吩咐，面上虽不忍，也只得上前将少年的衣衫褪下，露出少年一副白净修长的身子。

    可惜这身子现在正布着几道狰狞的红痕，还等不及叶戈可惜，就又是狠狠几鞭下去，这下没了衣服遮挡，真是鞭鞭见肉，一落下去就是一片血肉横飞起来。

    叶戈悄悄朝刘小牛比了个手势，让他去请堡主夫人过来，自己则在旁掂量了下，想着少年一直像自己弟弟一般，终是咬咬牙扑了上去，将身躯拦住少年的后背，为他挡了一鞭。

    真疼啊，叶戈想。

    “堡主不要打了！堡主息怒！少堡主他是无心顶撞！少堡主确实一片孝心，有什么话，堡主和少堡主可以好好说啊！”

    被抱住的少年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叶戈会护住自己，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又是一鞭打到了叶戈身上。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君堡主平日里斯文儒雅，很少有苛待下人的时候，可见他这回是真的气急了，说话间已是没了理智和分寸，“让开！我教训儿子，你们谁都不要插手！听到我的话没有！怎么！堡主的命令你也不听了？！这个家现在是谁在当家？！这个逆子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有辱门楣！看我不打死他！”

    君堡主每说一句就是一鞭，叶戈后面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得还在自己意识清醒时牢牢护住少年。

    大约是从小吃了不少苦，叶戈身子骨不行，精神却是异常的坚韧，明明痛得要命，身子都快没了知觉，脑子却仍清醒无比，硬是靠着意志力生生撑了十几鞭。

    少年见他这样，双目早红了，气愤难耐，反手将人一把抱住，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共同承受君堡主的怒火。

    就在叶戈以为自己撑不下去时，眼角忽然瞥到堂外匆匆赶来的一个身影，马上打起精神来又喊道：“堡主！万事好商量！您若真打死了少堡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几十鞭泄掉了些怒火，还是被叶戈和少年身上的一片红晃红了眼，君堡主闻言一愣，还真的停了下来，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名美妇，见着地上抱做一团血肉模糊的两人，未语便泪先流了下来。

    “自行，你这是在做什么！”

    “羌君……”

    “我儿犯了什么错，你不能好好和他说，何苦要这样罚他啊！”美妇夺下君堡主手中的竹鞭，恨恨地扔到一旁，转头看着已然意识不清的两人，心中大痛，泪流得更凶了。

    “来人！快把少堡主抬回房，快请宋大夫，快！”

    武师见状，赶忙上前扶起少年，怎奈两人精神紧张之下死死抱住了皆不肯松手，美妇见此，只得叫人将叶戈也一起送去。

    模模糊糊间听到这番动静，叶戈总算是松了口气，这才放任自己真的昏迷了过去。

    等醒来时，窗外已经暗了，只房中掌着几盏灯烛，叶戈睁开眼眨了眨，难得露出迷茫的表情，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自己手上暖洋洋的。

    “醒了?”叶戈艰难地扭过头，才发现自己正面朝下躺在一张软榻上，而旁边正躺着和自己一样狼狈的少年。

    少年正抓着他的手，安静地侧着头，摩挲着他手背上的肉，见叶戈醒来，朝他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但仍清丽的笑容。

    “少堡主？你没事了？”叶戈察觉到自己睡时应该吃了不少药，如今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旁边的少年从小习武，体质比自己好，所以看起来比自己清醒多了。

    “我没事。”少年目光一动，轻轻看了叶戈一眼，那眼中有埋怨，也有感动，因为蕴含了过多的感情而使得那双明目更加的透亮，少年气弱地哼了一声，“你硬气了啊，帮我受了那么多鞭，疼不疼？”

    “小的没出息，小的记得挨到第二十鞭小的就晕过去了。”

    “哼，我父亲的鞭哪有那么好受的，那是用了内力的，你又不会武功，二十鞭已经……”少年却不再说了，担忧地看了叶戈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你。”

    叶戈笑笑：“应该的。”

    “小叶，我之前想过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你说当神仙有什么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最幸福，我以前不懂，现在有些懂了，我要是去当了神仙，小白却是个凡人，那我们就不能一起白头到老了，所以我想了想，就不想去‘仙选’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的一段话么？叶戈心想，背后的刺痛一波波袭来，叶戈暗暗苦笑，难不成这就是他说了那段话的报应？

    叶戈沉吟了下，道：“少堡主，你做什么决定小的都会支持你，只是你要想清楚，你和白公子要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想起那日在大屋听到下人的那些龌蹉言语，再看看眉目如画的少年，叶戈难得的语重心长起来：“那条路大抵是不好走的，今日的鞭子或许只是第一步，未来兴许还有更险恶、更痛苦的……少堡主，你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一愣，目光中似乎有些茫然，“路？”

    沉默了一下，他呐呐道：“……我不怕挨鞭子。”

    “……”叶戈叹了口气，看来他的小少爷还没弄清楚他今后所要面对的有些人的用心险恶，甚至是这个世界无意中表现出的对他们的伤害。

    叶戈自幼在乡下讨生活，跟爷爷进过各式各样的城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知道这个世界的善意有多好，那恶意就有多可怕。

    这个话题或许不太愉快，少年也不想再聊下去，叶戈适时地止住了口，改问他一些别的事。

    两个人都受了伤，精神到底还是有些疲惫，聊着聊着就又困了。

    “小叶，我想和你一起睡。”少年困顿中盯着叶戈看了一眼，忽然撒娇道。

    叶戈看了看自己的软榻，觉得再挤个人应该也没问题，想着自己也没理由拒绝主子的吩咐，便点点头，同意了。

    少年面色有些欣喜，慢悠悠地下了床，爬到叶戈的榻上，两个人面朝下趴着。少年趴好后，忽然又红了脸，抓起叶戈的手，将两个人的小拇指勾住，甜甜地望了叶戈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在秋意渐浓的月夜中渐渐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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