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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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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这几天夜里几时睡下?”

    结香道:“大官人天天过来督促,三郎不敢不从,这几日大约戌时就移灯入帐。”

    “今天吃了什么?粥饭用得香不香?”

    结香口齿伶俐,一样样回想:“早晨吃的是鸡丝龙须面和烧饼,盛面用的是小碗,三郎吃了一碗,烧饼吃了两枚。午饭是半碗鸡脯粥,一盘野菜素馅的饺子,配的金银馒头、桂花栗子糕,还用了一盅鲜奶杏仁豆腐。夜里吃得少些,就吃了半个油蜜蒸饼。”

    “喔?是不是白天又劳神了?”

    结香笑道:“那倒没有,三郎今天的气色比往日好许多,可能是下午吃了几个柿子,晚上不饿。”

    问话的人又絮絮叨叨问了些其他的,李南宣的行动坐卧,一日三餐,穿的什么衣裳,吃的什么果子,喝的什么茶,事无巨细,样样都打听。

    结香脾气好,耐心为他解答。

    李绮节忍不住扶额,如果盘问结香的人是张十八娘,或者周氏,这很正常,如果是李大伯或者李乙,也很寻常,但是,现在那个缠着结香问个不停的人,却是她的亲大哥李子恒!

    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李子恒,竟然拉着一个丫头,打听李南宣的日常起居?

    还打听得这么仔细?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转过月洞门,拂开阔大翠绿的美人蕉叶片,“大哥,你怎么在这?”

    李子恒嘿嘿一笑,摸摸脑袋,不言语。

    结香在张十八娘和李南宣面前很随意,但是面对李家人则客气谨慎得多,见李子恒不吭声,她也不多话,眼皮一垂,静静站在一边。

    李绮节瞥李子恒一眼,冷哼一声,笑向结香道:“伯娘还等着你去她那儿取人参呢,三哥已经睡了?”

    结香点点头,“大官人亲自发话,三郎敢不听么!”

    李绮节笑而不语,拉着李子恒走到廊檐底下。

    “你打听三哥做什么?”

    天色还不算很晚,不用点灯,也能看清道路,加上天上一轮满月笼罩,洒下万道银辉,把院子照得恍如白日,廊檐里便没点上灯笼。

    李子恒的脸陷在阴影里,依稀看得清五官,但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三弟啊!他病了,我还没去看过他呢!”

    李绮节嗤笑一声,拉倒吧,以前她生病的时候,李子恒都不会这么仔细问宝珠她的起居坐卧,只会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

    她撇撇嘴:“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许惊扰到三哥,他心思重,比不得你心大。”

    李子恒觉得李绮节这句话似乎是在夸奖自己心胸宽阔,得意地挺起腰板,“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李大郎可以说是瑶江县最体贴的好哥哥!”

    回到房里,还没坐下,孙天佑搂着李绮节往帐帘低垂的里间钻:“给你看样东西。”

    架子床前笼着一道柔和的光芒,原来是一囊萤火虫,拿白纱布袋装了,挂在铜钩上,夜里纱布透出一团淡黄的萤光,光华流动,柔和生晕,煞是好看。

    知道他有孩子气的时候,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压在心头的阴影立刻烟消云散,李绮节放松身体,懒洋洋靠在孙天佑怀里,任他拔下自己发间的对钗,轻笑道:“你捉的?”

    孙天佑低笑一声,她能感觉到背后胸膛的起伏,“阿满捉的,我只负责提供纱网和竹竿。”

    李绮节笑得更开怀,“多谢。”

    孙天佑在她额间轻吻一口,似乎想吻去她眉宇间的轻愁,“谢我什么?拿什么谢?”

    “让我想想。”

    李绮节低头沉吟一阵,认真考虑半晌,伸开双臂:“好,就让你替我宽衣罢。”

    孙天佑笑而不语,为她脱去细布夹袄,亲自绞干巾帕替她擦脸。

    因为在家中,她并未妆粉,不必卸妆,匆匆梳洗一番,便躺倒在枕上,轻舒一口气:“我累了。”

    孙天佑以手支颐,在她耳边轻轻吹气:“累了就合眼睡罢,我给你打扇。”

    粽叶蒲扇摇动间有窸窸窣窣的吱嘎响声,像一架不堪重负的摇椅,人刚躺上去,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初时觉得刺耳,但听久了,又觉得极度催眠。

    李绮节听着摇扇声入睡,一夜甜梦,次日醒来,天光大亮,帐帘高卷,四面门窗却关得紧紧的。

    薄被紧紧缠在身上,连脖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用说,肯定是孙天佑的杰作。往日他从不早起,总要趁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和她歪缠一会儿,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艰难掀开像裹粽叶一样裹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披衣,趿拉着木屐走到窗下,想支起窗子。

    靠在外间罗汉床旁打瞌睡的宝珠不小心掉在地上,猛然惊醒,抬头时看到李绮节想开窗,连忙道:“三娘,外头在落雪籽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昨天还觉得热,今天就冷得慌,你怕冷,得添上大衣裳才能出门。”

    李绮节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窗外风声呼啸,雪籽敲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房里幽凉空阔,一阵凉意擦过光着的脚踝,她忍不住打个寒噤,搂着胳膊,回到温暖的床上,“船备好了吗?”

    宝珠点点头,“备好了,太太本来要多留咱们几天的,官人说只是落雪籽而已,不要紧。”

    李绮节笑了一下,别说是落雪籽,就是落冰雹,李乙也不会多留他们,女儿、女婿回娘家小住是孝顺,但住久了别人会说闲话,李乙怕孙天佑不高兴,前几天已经暗示过,催她赶紧启程。

    宝珠翻开编丝刻花狮子滚绣球牡丹纹大衣箱,找出几件草上霜和一斗珠的冬衣,让李绮节挑一件换上:“回去要坐船,江上风大,多穿点。”

    李绮节换好衣裳,揽镜自照,看宝珠脸上似乎有些气恼之色,疑道:“一大早的,怎么气鼓鼓的?谁欺负你啦?”

    宝珠气呼呼道:“没人欺负我。”

    嘴上说没人欺负她,脸上却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只差没抱着李绮节的大腿喊冤枉。

    宝珠和进宝祖籍河南,因为逃荒流落至瑶江县,被丧妻不久的李乙买回家中充当丫头、伙计。

    那时候宝珠自己还是个没有灶台高的小娃娃,就得负责照顾同样是小娃娃的李子恒和李绮节。

    乡下人家的姐姐,基本都是这样长大的,从会走路起,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爷娘白天出去干农活,她们烧火、做饭、喂猪、洗衣服,喂弟弟妹妹吃饭,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放牛、打猪草,把弟弟妹妹们带到山下田间玩耍,自己去山里采野菜,晚上回家帮弟弟妹妹们洗澡,哄弟弟妹妹困觉,第二天叫弟弟妹妹们起床。

    这样的生活,循环往复,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或者是自己出嫁。

    彼时不论是富贵高门,还是贫苦人家,长子或是长女的责任心都很强,威望也很高,父母不在的话,长子长女就得负责赡养年幼的弟妹。

    比如朱盼睇,虽然喜欢跑到别人家去撒泼打滚占便宜,但她对自己的妹妹很好,每天都把几个妹妹看得牢牢的,操心妹妹们的吃,操心妹妹们的穿,不是母亲,更胜母亲。

    宝珠是乡下丫头,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村里其他姐姐们平时是怎么照看弟弟妹妹的,一到李家,就把李子恒和李绮节收拢到自己羽翼下,跟只慈祥威严的鸡妈妈一样,管这个管那个,整天围着兄妹俩转,吃喝拉撒,全被她一个人包了——明明她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小丫头而已。

    李绮节小时候特别崇拜宝珠,因为宝珠实在是太能干了,会做饭,会汤水,会缝补,会绣花,会杀鸡,会宰鹅,会腌酸菜,会把皱巴巴的衣裳上一层米汤浆一遍,然后变成挺阔的新衣裳,会炸野菜饼,会蒸馒头千层饼,会用草木灰洗掉那些怎么搓都搓不掉的污渍,会根据历书猜出第二天的天气,后来还学会梳各种各样的复杂发髻,记得李家那张犹如几十个蜘蛛网交叠联合起来的亲戚关系网……总之,就没有她不会的!

    全能的宝珠,是李绮节最信任、最倚重的帮手,她曾想把宝珠送到绣庄去做个大管事,名头好听,身份体面,以后嫁人肯定能说个好人家。

    宝珠不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没什么心机,只会老老实实干家务活,不想领那些需要费脑筋的差事,给她干她也干不好,她就想当个厉害的管家婆。

    “当大管家多威风,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得听我的!以后我男人就在孙府里挑一个,他也得听我的!”

    这和奴性无关,宝珠和弟弟进宝逃难路上看过太多人间惨剧,饿得奄奄一息时被李乙买下带回家,对她来说,没有比李家更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她没有野心,愿意一辈子待在李绮节身边。

    倒是进宝毕竟是男孩,不爱手束缚,而且还是爱玩的年纪,希望能随商队一起南下,跟着涨涨见识,领略一下运河沿岸、尤其是南直隶的繁华热闹。

    李绮节认真考虑过后,把进宝交给阿满教导,预备明年放他去商队当差。让宝珠留在身边当差,有她在前头顶着,宝珠才能安安心心逞威风。

    两人名为主仆,感情就和姐妹一样,还比平常的姐妹多一份抚养的情分。

    孙天佑火眼金睛,知道进宝和宝珠两人在李绮节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平日里对他们姐弟很客气,三五不时送上几件不起眼但很实用的小物件,把宝珠哄得服服帖帖的。

    孙府其他下人见官人和太太都对姐弟俩不一般,不敢怠慢他们。宝珠在孙府可以说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连带着回李家省亲时,李家的丫头待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谨慎起来。

    李绮节皱起眉头,人人都晓得宝珠是她李三娘罩着的,谁敢欺负宝珠?

    “真没人欺负我。”

    宝珠轻哼一声,把一碟盐炒南瓜子扒拉到手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昨晚四小姐吃醉了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呢!还没进房,就一阵子摔摔打打,钗子、耳铛、珍珠串子、金戒子,胡乱扔了一地。扔完又心疼,怕丫头们趁乱捡了去,让曹婶子打着灯笼,一屋子的丫头蹲在地上寻摸。我刚巧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四小姐立刻变脸,拿眼睛剜我,还让丫头拦着我,不让我从她门前走,分明是把我当贼看呐!”

    说着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呸呸几口吐出瓜子皮,“以为我跟她们一样眼皮子浅?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从不稀罕。”

    说话间,她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腕上一支圆形开口累丝花草凤蝶纹金手镯,指间一只錾刻蝙蝠石榴纹金戒子,映着窗棂漏进来的日光,熠熠夺目。

    手镯和戒子是李绮节送她的,因为当初是按着给她以后当嫁妆的想法置办的,样子虽然俗气了点,但是价值不菲,能直接拿去店里变卖。首饰是一套的,除了镯子和戒子,还有金耳坠、金事件、金坠角、金簪子。

    宝珠欣赏不来那些玉镯子、翡翠镯子,嫌容易摔坏,她就爱金的银的,能换钱钞,能买粮食,还扛摔。手镯和戒子她很喜欢,这次是特意带回李家显摆的。

    前几天她刚显摆完自己的金宝贝,昨晚就被李昭节当贼看待,她能不生气吗?

    李绮节听她抱怨一通,估摸着她的气撒得差不多了,皱眉道:“昨天昭节吃酒了?伯娘许她吃的?”

    昨晚她胃口不好,提前从周氏那边回房,半路上碰到李子恒和结香,回房之后就睡了,比平时歇得早,不知道正院闹出一场大动静。

    “四小姐要吃酒,太太拦不住!”宝珠气哼哼道,“人大心大,脾气也大。”

    李绮节叹口气,李昭节的亲事似乎不大顺利,李大伯和周氏为她挑的人选她一个看不上,她自己相中的呢,李大伯又坚决不肯点头,周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热心帮忙的周桃姑都跟着受冤枉气。

    周氏毕竟住在乡下,来往的人不多,可供李昭节挑选的儿郎都是近亲,再要么就是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七拐八拐,总能绕回李家,跳不出这个圈子。

    李绮节曾经想过托和孙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帮忙,请人家为李昭节说亲,她甚至连李昭节的生辰八字都要到手了,但后来因为李昭节的几句话,她把帮忙说亲的事压下了。

    李昭节偷偷向曹氏抱怨,说李绮节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嫁人,她却必须听从李大伯的吩咐行事,明摆着李大伯偏心侄女,打压庶女。

    她还问曹氏,她到底是不是李大伯亲生的,还是说李绮节才是李大伯的亲女儿?

    这种诛心的话,曹氏当然不敢让李大伯或者周氏知道。

    但李昭节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平时自然少不了其他抱怨之语,她房里的丫鬟头几次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等李昭节一而再再而三拿李绮节和自己比较时,丫头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四小姐竟然有这种想法!

    李绮节现在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每次回娘家都大把大把往外撒钱钞,丫头们巴不得找个机会讨好奉承她,不用她去费心打听,丫头们争先恐后把李昭节私底下的怨望讲给宝珠听,还不忘表忠心:“宝珠姐姐,我们都是向着三娘的!”

    李绮节知道李昭节念叨的那些话后,彻底打消帮李昭节相看人家的想法,既然四妹妹已经对她颇为不满,她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且如果李大伯真的认可她推荐的人选,等李昭节嫁过去,如果她的日子过得好,肯定不会感激李绮节,只会觉得是她自己应得的福分。但如果她过得不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不顺心,也会立刻怪到李绮节身上!

    这样的烫手山芋,李大伯和周氏是责任心使然,必须为之操劳,李绮节这个外嫁的堂姐姐,就不必去掺和了。

    孙天佑起床之后看到外面天气大变,怕路上不好走,提前去渡口安排船只,回李家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半湿,头巾也湿哒哒的,水珠从鬓角滑落。底下的裤子倒是还干燥,厚帮鞋子上溅了些黑泥点子。

    李绮节找出一件石青色圆领夹袍,一双丫头做的布鞋,为他换上,“怎么没打伞?”

    孙天佑笑眯眯道:“光顾着看风景,一时没想起。”

    寒风瑟瑟的天气,在船头看风景?

    李绮节狐疑地扫孙天佑一眼,嗔道:“别想和我卖关子,你在外头看到什么了?”

    孙天佑哈哈大笑,搂住李绮节,抱着她旋转一圈,“咱们家要办喜事啦!”

    “谁的喜事?”

    李绮节晕乎乎的,“大哥的,还是四娘的?”

    孙天佑咬紧牙关,不管李绮节怎么盘问,打死不肯说。

    李绮节不服气,回到孙府,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李子恒踪迹飘忽,李乙已经歇了给他说亲的心思,最近没听说李家相看哪家小娘子。倒是李大伯和周氏已经看准一户乡绅,双方已经互相透过底了,只等男方带上一只公鹅上门纳采,李昭节昨晚在正院发脾气,很可能就是因为对订下的婚事不满意。

    所以说,李家最近要办的喜事,应该是李昭节的出阁大礼。

    可李昭节出嫁,孙天佑用得着笑得那么诡异吗?

    孙天佑知道李绮节迫切想知道答案,夜里以此为条件,诱哄她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

    李绮节一气之下,把亢奋急躁的孙天佑踢到脚踏上,拉紧床帐:“今晚不许进来!”

    孙天佑掀开床帐一角,偷偷摸摸溜上床,大手准确无误地袭向中间隆起的一团。

    李绮节翻过身,嫣然一笑。

    灯光下巧笑倩兮的娇娘子,眉眼间是平时见不着的妩媚风情,孙天佑一时看呆了。

    趁他发怔,李绮节脚尖往上一勾,再次把仅着一件薄纱里衣的男人踢下床。

    正常尺寸的脚板子,看着细腻白皙,踢人的时候,力道可不小。

    尤其踢的地方还那么敏感。

    李绮节嘴角微微上翘,一字一句道:“下一次,我会踢得更准。”

    孙天佑疼得龇牙咧嘴,捂住胯部,可怜兮兮道:“三娘,你太狠心了,刚刚还说它让你很舒服,转头就要踢坏它。真踢坏了,你不心疼?”

    李绮节蒙上被子,把孙天佑的聒噪声隔绝在帐帘外。

    不一会儿,始终听不到李绮节应答,孙天佑发现她好像真的动怒了,不敢再嬉皮笑脸,缩手缩脚躺在脚踏上,把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抓到怀里,随意一裹,合眼欲睡。

    帐帘内外,只余轻轻的呼吸声。

    李绮节杏眼圆瞪,盯着帐帘上一团团喜庆热闹的花草藤蔓看了许久,暗暗道:真睡了?

    别是使诈吧!要么就是故意装可怜。

    想是这么想,可万一真的把他冻坏了,心疼自责的还是自己,当下不再犹豫,掀开低垂的帐帘,探出半个脑袋。

    “哈哈!娘子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刚伸出脑袋,就被一双铁铸的臂膀抱个满怀,一双丰润温软的唇铺天盖地罩下来,顺着脖颈,一直吻下去。

    第二天对镜梳妆,李绮节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昨晚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才让宝珠给她梳头发。

    孙天佑坐在床沿穿鞋,抬头时,目光刚巧落进铜镜里。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想起昨晚的荒唐,李绮节轻咳一声,脸颊微微发热,觑一眼铜镜,还好面色如常,没有脸红。

    孙天佑走到她身后,十指从折枝莲花纹妆匣里拂过,挑中一枝银镀金镶嵌翠花碧玺花蜻蜓发钗,挽在她的发髻上,又拈起一朵海棠绒花,簪在发尾,左右看看,满意道:“娘子人比花娇,为夫三生有幸,能得娶佳妇。”

    宝珠咧嘴傻笑。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孙天佑一眼,凶巴巴的:“这次就原谅你好了。”

    孙天佑笑着转出家门。

    他去的是金家。

    孟云晖已于上个月北上赴试,魏先生全程陪同指点,杨天保和杨表叔随行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帮着打点杂务。孟举人脾气古怪,不愿和俗人打交道,留在瑶江县照顾家小。

    孟云晖出发那天,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去城外渡口送行,新任知县也派家中子侄代为相送,商户、乡绅争着送盘缠、送仆人、送书童、送婢女,孟云晖断然拒绝,言说自己无功无德,不敢承受乡民厚爱,而且要专心应对会试,好为家乡争光。

    于是又得到一片夸赞之声。

    孟娘子和孟十二听着县里人对孟云晖的各种推崇和赞颂之语,大觉刺耳,简直想当场把五脏六腑给呕出来。

    孟娘子已经被孟云晖算计得没有脾气,麻木地揪着手帕,在心里不停咒骂孟云晖——她被孟云晖的手段吓破胆子了,即使身边没外人在,也不敢把心里的不满吐出口。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可孟云晖不是兔子,他是蛇!是狼!不,他比狼更狡猾,比蛇更阴狠!

    孟娘子望着在无尽水波中渐行渐远的楼船,心中凄然:菩萨保佑,让孟四郎考中进士,一辈子待在京师罢!千万不要让他再回来!

    紧紧挨在孟娘子身旁的孟十二暗暗咬牙,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将来考中举人,会比孟云晖风光一百倍!

    多年以后,他在市井游荡,不事生产,无家无业,天天回家找孟娘子讨钱花,这个想法仍然没改变,即使他连个童生资格都没有。

    孟五叔和五娘子曾被魏先生指着鼻子痛骂,不敢当着他的面现身,只能躲在人群里观望。

    夫妻俩看着锦衣绣袍、意气风发的儿子登上马车,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已经出嫁的孟小妹偷偷托和孟云晖交情很好的孟十郎把五娘子亲手缝的一大包袜子交给孟云晖。

    儿行千里母担忧,五娘子为儿子做了不少衣袍、布鞋,最后送出手的,却只有一包袜子,因为袜子是穿在里头的,不会被人认出是她的针线。

    金蔷薇头戴帷帽,站在浓阴匝地的柳林中,冷笑一声,对不远处牵着一匹黑马的罗袍青年道:“你晓得吗,孟四郎到武昌府后,那边也有人为他送行,酒宴就摆在黄鹤楼。”

    罗袍青年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的笑容,颊边皱起浅浅的酒窝,“我们两家联手,总能找到他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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