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推荐阅读: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清都仙缘名侦探世界里的巫师御鬼者传奇凝真医路坦途谍影:命令与征服Fate梦幻旅程快穿之不服来战呀神话从童子功开始

    阴历九月十五的这天晚上, 余飞去了一趟缮灯艇。

    是缮灯艇的艇主请她去的。

    是“请”。

    艇主亲自给余飞打了个电话,表示希望能和她谈一谈。

    余飞对艇主仍然尊敬, 自然不会怠慢他。艇主问她方便在哪里见面时, 她便主动说到缮灯艇来。

    她这天晚上有课,到缮灯艇时, 已经九点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两句,简单问了问她的近况。

    其实余飞的近况,缮灯艇的人也都知晓。圈子就这么大, 《鼎盛春秋》这部大戏的排演, 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余飞自己身在其中固然无知无觉,业内其他人却都将她看在了眼里,密切观望着。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这次见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飞能回来缮灯艇唱戏。

    余飞惊愕, 问艇主发生了什么。艇主吞吞吐吐, 说倪麟的嗓子突然坏了, 他的戏不得不暂停演出。倪麟是缮灯艇的顶梁柱, 倘若他不能演了, 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缮灯艇不啻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现在虽然还有师眉卿、兰庭等在支撑, 但如果她能回来演出,缮灯艇的情况会好很多。

    余飞忧心问道:“师叔的嗓子怎样了?”

    艇主一听她仍然以“师叔”相称呼, 松了一口气,说:“暂时性的,休养两三个月应该能好。”

    余飞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 说:“我发过誓, 三年不得粉墨登场。”

    艇主叹了口气:“非常时刻, 非常做法。虽然你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但缮灯艇毕竟培养了你十六年,现在缮灯艇有难……”艇主说不出话了,合着双手垂下头去。两年多不见,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脸上有了深刻的岁月痕迹,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强、豹子一般蛮横强硬的模样。

    艇主这两年为缮灯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飞都听兰庭说过。

    但余飞深知,梨园行有些规矩,是不能破的。

    学唱戏,先学做人。立下的誓言,哪里能说破就破。这个誓言她已经守了两年零八个月,她的导师尊重她,在学校没强迫她上台演出;就连《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这个誓,没让她带妆上过台。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拜了于派的老先生为师,就算再回缮灯艇唱戏,也不能以倪派传人的身份登场。

    余飞深吸了口气,说:“艇主,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好好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艇主无可奈何。他知道余飞就算回来唱,也不是说登台就能登台的,选戏、练戏、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愁眉不展,点了点头,“那我等你的消息。”

    这晚上因为倪麟停演,缮灯艇没有排戏。整个戏楼中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亦没有灯火。

    余飞提了洒扫老仆的那盏气死风灯,走了进去。

    久违的气息。

    经年累月,木石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余飞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缮灯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只大兽,趴伏着,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从鼻孔中艰难地呼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气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从窗中倾泻下来,即便没有开灯,戏楼中也影影绰绰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齐摆放着的椅子上坐下。

    戏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两根台柱上的对联没变,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这种语气有一种看透世间冷暖的凉薄,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余飞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来,顺着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锃亮的石阶走上了戏台。

    她非生于此,却长于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对的都是这一座戏楼。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一座戏楼,她从这座戏楼中探出头去,去认识这个世界。

    她一直觉得,京剧的戏楼,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她也一直觉得,她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站在戏台上,她双目平视,看清了正对面隐蔽的二楼官座。

    低下头,便是脚底的池座。她的脚背,刚刚好和池座观众的头顶平齐。

    她怔怔然看了一会儿,跑下戏台,跑到对面二楼的官座正中,坐下。

    缮灯艇的官座从不对外售票。她知道,就连梅兰芳大剧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没有上过官座,也从未想过要去官座,因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隐戏楼这种地方看戏,她也坐的是池座。

    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个世界不一样了。

    舞台上,丑末生旦,风雷鼓板,她的视线平平而去,正对上戏中人的眼睛。眉飞色舞,怒骂嬉笑,尽收眼底。

    从这里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戏啊。

    一直在池座坐着,习惯了仰望,就以为这戏,天生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都是别人制定的规则。

    她唱戏,也是这样。

    过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随着倪麟的步伐走。就连倪麟喜欢穿月白的长衫,她也跟着穿月白的长衫。她以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样就是叛逆,其实归根结底仍是跟从。

    过去楼先生对她说,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应,眼底却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从来都是踞身池座,把头颅紧贴他人脚踝。虽生反骨,却从不曾怀疑;蠢蠢欲动,却是只没头苍蝇。

    她就从来没有想过,她这一生,无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她就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不需要“冬皇”来定义。

    于派的师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学习。然而,师父的发声方式,就一定适合她吗?

    于派的唱法气息下沉,音发于口腹之间,极为雄浑宽厚,她在《不二大会》上唱《空城计》,就是在极力模仿这种唱法。外行听不出,她心里却知晓,她的声音,还是薄了。

    这种唱法,源自于派的开山祖师。那一位京剧大师,年少时遭遇“倒仓” (男性演员在青春期嗓音变低变哑),此后一直未能恢复。但就是在这种先天条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状态下,他硬是苦练出了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初听干涩,却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无穷。

    而她的独特优势,恰恰就在于嗓子细腻清刚,满宫满调,比男演员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气息翻涌,直冲嗓眼,口一张,吐出的便是《文昭关》中的一句最强音——

    “一轮——明月——照——窗前——”

    *

    回去之后,余飞陆续拜访了导师、于派的师父、南怀明等人,与他们探讨缮灯艇的救助与文化遗产保护。

    十一月中,余飞接到了楼先生的一个电话。楼先生的母亲八十大寿,想邀请她去给母亲唱一出戏。楼先生非常客气,告诉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别强调,他的母亲特别爱听《帝女花》,也经常听他说起她的名字,很想听她唱一次。

    余飞想,她的导师会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恐怕多少有楼先生襄助,她得当面问问清楚,表示感谢。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楼先生能如之前约定的那样,向缮灯艇伸出援手。

    她便应了。楼先生让秘书给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楼先生还要让秘书为她准备晚装,被她委婉拒绝了。

    楼先生的母亲住在z市,与y市相邻,也是所在省的省会。

    她化了个妆,到得稍晚了一些。这场生日宴在一个大型中式宴会厅举行,场面豪华,甚至还有一个管弦乐团在现场演奏。

    余飞看得出,这名义上是一场生日宴,实际上更是一场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会友,热闹非凡。

    楼先生和他母亲的座位在最内侧,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过去,得经过许多桌酒席。

    在觥筹交错声中,在攒动的人头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丽。

    上一次《不二大会》,白翡丽做完总结陈词之后便退了场。他无意与她私下见面,等她回到后台,他已经录完上完节目后的感言,和关九一同离开了。

    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楼先生见面时与白翡丽的巧遇,他开口便叫出了楼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会》,他又问出了“艺术是否需要供养”,显然,他和楼先生相识,而且那天她和楼先生吃饭,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丽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时日,白翡丽被他父亲带去参加一个峰会,楼先生也恰好来到北京。白家和楼先生生意上的往来,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远远地注视着白翡丽。

    他穿着体面修身的商务装束,俨然一个翩翩贵公子。但他拿着分酒器和酒杯,与其他人交谈,劝酒倒酒饮酒避酒,却又十分的老练从容。他与别人交谈时带着熟练的笑容,但独自一人时,却又双眉紧锁,思虑重重。

    余飞的目光有些离不开他,楼先生却先一步看到了她,热情地过来延引她入座。他向母亲介绍了余飞,又安排着女儿照应余飞先用些晚餐。

    酒宴过半,祝寿程序都过了,余飞找了个楼先生的空档去给楼先生敬酒,饮毕,她本要开口问楼先生一些事情,楼先生却带着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为她引见一些人。

    “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好听京剧。”楼先生道,“上次答应你的资助缮灯艇的事情,我拉了他们一块儿出力。你过去给他们一起敬个酒,表示一下。”

    余飞依言过去敬酒,那些人对她也很是热情,见着楼先生带她过来,纷纷举着酒杯站了起来,红光满面。

    然而余飞说要一起敬时,这些人就不干了。

    “大美人儿,要敬就一个一个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们说着普通话,听起来都是北方人,也难怪是听京剧。

    余飞知道她这个人酒后乱性,又是一个人孤身在z市,迟疑着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楼先生,楼先生却哈哈一笑:“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多刮几层下来。”

    她有意拒绝,那些人却不依不饶:“这么着吧,你和我们中间一个人喝一杯酒,那个人就出五十万捐给缮灯艇,怎么样?”

    余飞见实在无法脱身,一咬牙,说:“五十万太少了,一百万我就喝。”

    她本以为往上抬了个高价,便会有人望而却步,谁知这些人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大声叫道:“好!”

    余飞骑虎难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头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数不低,入口虽然不辣,喝下去之后却是一股热流涌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线了。一旦逾越那道红线,后面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也不知道。

    她说不喝了不喝了,执意退出,没想到那些人竟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么能厚此薄彼呢?”一个人脸上泛着红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身上的钱都喊着闹着想花给美人儿,你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了?”

    “对嘛,凭什么只陪那三个喝,不陪我们喝?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美人儿?”

    这些人簇拥过来,一片混乱,不知是谁给她杯子里酌满了酒,又握着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边靠去。

    余飞挣扎着想要后退,身后却又被人挡住了。她这才觉得有些恐慌,眼看着酒液已经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紧紧抿着嘴唇不肯喝。

    正她想着要不要横下心来自卫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无声然而坚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余飞感到强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松了。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听到了白翡丽淡淡地声音在她身后说:“我来陪你们喝,双倍。”

    那些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那可不行啊,谁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这点小酒,奈何得了你?”

    “不行不行,余大美女这酒,是一定要喝的。我们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钱就一起出,少了一个都不行!”

    “对!”其他人哄闹着应和。

    余飞不曾应付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与这些人撕破脸,还是曲意逢迎。这时只见白翡丽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经有了些酒意,就着那股酒劲儿扯松了之前紧扣的领口。

    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飞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干净清湛,那一双流丽双目中却前所未见地带了几分狰狞的赤红——

    “这么说吧,今晚谁再让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丽过不去。”

    喜欢梦见狮子请大家收藏:梦见狮子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37/37905/23042822.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37/37905/23042822.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