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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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少爷。”小雅低着头抹泪，嘴上也咬了血红的胭脂，擦得一张檀口凭白大了一圈，哭起来却不比从前惹人怜惜。她呆呆叫了声，便光着一只脚高高低低逃开，拾起鞋竟敢照着少爷的脑袋敲，边敲边改作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啊……怎么才来啊……来了就打我……呜呜呜……”
古浅斟被她一鞋跟敲在顶梁骨上，阵阵酸楚拧成股线，顺着眉心钻进鼻子里，眼瞧着自己的小雅变得这副鬼样子，不由恨得眼圈泛红，劈手夺过鞋去撅掉跟，一拍两散扔在地上。
钧哥儿同汝哥儿坐在厅里喝茶，敞着门观望院里的热闹景儿。钧哥儿看古浅斟那里动了手不由暗自欢欣鼓舞，却不料把他激地开了口，还说了全须全尾一句整话来，算起来倒比那声“钧哥”足足多出八个字，妒忌之中又转而生起闷气来。
汝哥儿还似只柴狗样插袖缩着，经年不见故人难免多瞧了几眼，夹杂着咳嗽嘘嘘感慨：“咱少爷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走的时候他还就三块豆腐高，出个门都要我抱上抱下的，那腰真细啊，不能一掐的……”
钧哥儿斜眼鄙视于他：“那叫不盈一握吧？”
“嗯哪……”汝哥儿哼哼唧唧应了声，脸皮老得赛过南城墙，努努嘴又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可你瞅瞅，瞅瞅现在，可惜了的岁月不饶人，一不留神就长给成这样儿了。唉，所以说呀，这人兹要是一张开了可就不招人疼喽，到底是十来岁的时候最爱人，小手软软的，小肩窄窄的，小腰细细的……”
“□□紧紧的。”钧哥儿嘿嘿一乐，点着烟的当口就把话截过去了。
汝哥儿微张着嘴正在酝酿哈欠,也被这下作话逗得憋了回去,伸出手颤巍巍指着钧哥儿笑：“你可太坏啦。”正瞥见外面小雅扬着高跟鞋追着古浅斟打，忍不住拍着腿笑得直咳嗽，“呦嗬，打起来了。咳咳，可……可是了不得了！这孩子来我这俩月了，活像个失了棍子的小花子，连院里的狗都专挑着她欺负。咳咳咳，我就不知道她还有这个脾气？”
钧哥儿撇撇嘴，还挺惋惜：“拉倒吧，就是穆桂英进了您这门儿也让您治过来了，更何况她这么个软饼？”
“别呀，我可不要半大娘们儿。”汝哥儿顺过气，突然扬扬下巴又说，“啧，看看，怎么又抱一块儿了？啧啧，合辙两人儿在我这儿过家家呢。”
钧哥儿朝外看过去，果然见古浅斟和小雅抱头痛哭，手拉手相看泪眼，大有情到深处无语凝噎的意思，也忘了这两人是哑巴遇见哭精，想斯斯文文说话也是不能。
“妈的。”钧哥儿可是打翻了醋缸，弹飞了烟头便从椅上窜出，走鼓沾棉扑进了院子，挤进他二人中间拉扯。
那厢里的老头儿还抱着翠翠亲嘴不绝，周围众丫头分成两路，一路窥淫一路观战。二条和九条蹲在旮旯里候着，勤等着谁手大掉了钱财，热闹闹又跑进个女疯子凑趣。这女疯子身披一张红绸鸳鸯被面，直着脖子非说是云锦袈裟，乍瞧见古浅斟蓦地双手一张，撕开被面平地一声惊雷：“看我！”
古浅斟倒也听话，当真顺着喊声瞥了眼，瞧这女人似有点眼熟，细一看顿时干呕难止，只见那被面下寸缕不着，却不见一块好肉，全身恶疮翻散如花，简直形如出棺之半尸！
翠翠是孩子里的大头儿，推开老东西立时招呼众姐妹：“娘的！大家快跑呀！”丫头们闻言包围着老头呼跑而逃。
“这……咳咳……这是哪个死逼崽子把她给放出来了！快！快！快给我把她弄走！弄走！”汝哥儿也似受了惊吓，丢下吩咐便从后门溜了。
二条和九条圈羊一样用绳子套住这女人往外拖，钧哥儿蒙住古浅斟的眼睛柔声安慰：“少爷别怕，咱不看她，怪恶心的。 ”边说边不忘四处找寻小雅，瞧她踮着脚跑着不得劲，正想要弯腰脱掉另一只高跟鞋。
钧哥儿心中一动，拖着古浅斟不动声色往她身边挪，瞧准方向便照着她后腰使了个兔子蹬鹰。
小雅一个趔趄撞出去，似个皮球般迎着女疯子一溜骨碌，扑上身正贴在女人胸口的烂疮上。小雅头昏眼花，只觉脸上嘶嘶一阵皴疼，抬头看清那女人恐怖形容，跌坐在地随即大哭。
那女人下死劲只管含情脉脉瞪着古浅斟，光着身子厉声喊：“汝哥儿！汝哥儿！你是只狼！是只豺狼你！我后悔！悔死我了！我后悔不听我爹的话，嫁了你这么个畜牲！汝哥儿！汝哥儿！你好不了！你好不了的！你糟蹋小闺女，活该你一辈子绝户！你抽大烟，你死也得不了好死！汝哥儿！汝哥儿！我在奈何桥边等着你！我盼着你！”
女人凄厉的叫声犹在耳边，屋里一个大丫头就扯开嗓子唱起情歌了，拔着顶高的调调儿叫破了喉咙：“大姑娘美啊大姑娘浪~~~~大姑娘躲进了青纱帐~~~~青纱帐里面有一只狼啊~~~~~狼啊狼啊我找你找得好心忙啊~~~~~狼啊狼啊原来你在这疙瘩藏啊~~~~”
院里渐渐又是一片笑骂声，古浅斟只觉一阵厌恶，片刻也不想多呆，拉开钧哥儿的手去找小雅，见她脸上沾着浓血大哭，正要过去却被钧哥儿拦住。
钧哥儿气急败坏喝道：“我告诉你，她可沾了脏病啦，那病能死人的，你敢碰她！”
小雅吓得小命去了半条，哭得劲都没了，光着一双白脚丫缩成个团。
古浅斟回身便是一记王八拳，使大力将钧哥儿捣了个乌眼青，眼瞧着天上往下掉梭子。古浅斟趁机跑到小雅身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迈了几步便是双臂哆嗦，险些提溜不住。小雅在他臂弯里越发往下漏，实在窝得难受只好哭道：“腰……腰疼，你放我下来吧……”
钧哥儿捂着一只瞎眼骂大街，汝哥儿怕是听见动静又扒头看了眼，却见光天化日竟有人惦记从窑子里私奔，这一下可是气炸了连肝肺，便如鬼魅一般挡在两人面前，阴森森瞅了两眼，叫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怎么话说的呀？这不折了我的摇钱树么？来人呐，麻利儿的，把二条给我叫过来，赶紧煎点甘草水给她洗洗！”
古浅斟听他叫得邪乎，便跟着小雅一起下去清洗，汝哥儿和钧哥儿重又坐回厅上叙话。
钧哥儿用条花手绢包着块冻肉，镇在眼上问道：“嗳，少爷他不会也染上脏病吧？”
汝哥儿听了嗤笑：“放心吧，要真这么容易过上病，我这生意可也甭做了。”
“那你急赤白脸地让人给她洗，我还真以为沾上就坏事呢。”钧哥儿哼道。
“小孩儿嘛，吓唬吓唬没有不听话的 。”汝哥儿顿了顿，又问，“今儿过来到底什么事啊？刚成亲也不避讳点儿？上次说是来找我叙旧，瞅着你也不是玩雏儿的货呀。”
“行了行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钧哥儿挑眉，不无讥讽道，“坟头插烟卷，缺德带冒烟的。”
“咳咳，我说呐，到底是发小儿，三岁看老，谁不知道谁呀？我身子骨不顶呛，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可在这么个瓦釜雷鸣的世道，我活着也不算天理不容，有的是比我还缺大德的人，您说是不是？”汝哥儿有气无力伸手抠开嘴巴，指着牙床子笑得发虚，“咳咳，可您瞅瞅，我才二十六，牙都快掉没啦，吃片藕还能把牙给塞了，走不出一里地得把肺咳出来，尿尿还把鞋给湿喽……”
“得得得，身子不好就歇会儿嘴吧。”钧哥儿听不出他什么意思，料想后面还有什么鬼话等着。
汝哥儿果然歇了歇，慢吞吞又道：“我说这么多也就一个意思，有句老话在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我只比鬼多口气，可我也情愿再挣扎挣扎，为着这一院子人还都指靠我呢。可我这身子骨真禁不住拿话挤兑，要是暗气暗憋翻了白眼儿，剩下这些可怜的孩子可怎么活啊，您说您不是造孽嘛。”汝哥儿凿着心口大咳特咳，“您要说……咳咳咳，咳咳，要说今儿是为谁来拔闯来了，兹要您一句话，平淌了我这窑子，咳咳，我也没二话！咳，这世道啊，活着受罪，我心里苦着呐……”
钧哥儿听得浑身发冷，若说他自己不是个要脸的，那汝哥儿活脱脱是个二皮脸了，他便不再逞嘴上的快活，凑近些小声问汝哥儿：“过来跟你扫听扫听，可有让女人不怀孩子的法儿么？”
汝哥儿顶不住瘾头，点了大烟舒舒神，慢慢嘬了两口，才道：“有啊，少弄几次，别把东西留在里面。要是忍不住，就在女人下面抹些蜂蜜。如果舍得了就调点大凉的药给她喝，真怀上了干脆狠狠心，在饭里掺点儿水银不知不觉打了。”
钧哥儿听了不语，望着院子想了想，突然叹口气：“刚才……是叶腊吧？”
“嗯哪。”汝哥儿眼神一暗，半晌方道，“过了梅疮，眼看着不成了……”
钧哥儿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好歹你跟她真心好过，死后就别亏待她了。”
“活着不孝死了孝，没得意思。”汝哥儿冷声回道，“这点上我就佩服三爷，从不做那些给旁人看的虚乎事儿。”
“你哪能和他比？”钧哥儿张嘴便说，察觉失言只好含糊道，“当然了，我也比不了，那是个仙儿嘛。”
两人正说着，二条突然跑进来，扬手指着外面喊：“汝哥，人跑了！妈的跑了！哑巴带着肉肉跑了！”
钧哥儿跳起来拍桌子吼，一着急土话也叫了出来：“你厮做甚个吃滴？”
汝哥儿也是惊怒交加，立刻派人满世界逮人去了。
古浅斟带着小雅一路过街穿胡同，他脑瓜儿和心眼一向不挨着，虽一时冲动领着小雅逃了，却也不是一味傻跑，这点儿功夫里已想好了小雅的安身计。古浅斟找个背静处让小雅暂且藏好身，看她还光着一双脚，便脱了马卦给她包了脚，心一横自己反往偏宅跑。
偏宅里那几个流氓保卫没了差事，便见缝插针聚在一起喝大酒，老妈子迷瞪瞪在屋里困觉。古浅斟被逼着立即长了本事，虽不能旱地拔葱翻墙入院，也是凑合着爬了墙头，轻手轻脚进到屋中，本想找个家伙打昏了老妈子，心一软又怕自己没分寸真伤了她，便改为双手扼住脖梗子，在睡梦中把老妈子活活掐昏了过去。
古浅斟找出那个钧窑花盆来，扯过床单子裹好后背上身，另带了衣服给小雅换穿，胆大心细竟又让他跑了。他这一趟也有些时候，只担心小雅缺根筋又被捉了回去，路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直到看见小雅依旧在原处老实等着，放下心来才暗自佩服自己，细一想这番鲁莽却也有些后怕。
小雅拔了头上花，擦了面上妆，换过衣服也像个清秀小公子的模样。古浅斟心道时间紧迫，拉着小雅直接奔了琉璃厂，路上却被个混子贼着了一眼，二条得了信儿带人追过来，钧哥儿更恨不能身长肉翅立时飞过去把人擒拿！
古浅斟眼神毒，先看见这帮人呼喝而来，心道花盆是来不及卖了，拖着小雅只好四处逃。这一番围追堵截捉拿钦犯也似，一群狗撕咬着两个孩子不松口，慌乱之古浅斟却和小雅走散了，心一转干脆往显眼处跑，把人引开了几条街，终于再也跑不动了，眼一闭躺在地上倒气，被钧哥儿追上来就地打了一顿，抱着头四处看了看，并没见二条抓住小雅，稍稍放下心便随他去了。
小雅惊惧得腿脚发软，就在个臭土箱子旁边躲了一宿，转天早上才敢露出头四处瞧了瞧，又冻又饿又害怕，一边小声哭着叫少爷，一边打开包裹找东西，却见除了一个蓝不唧唧的大花盆连一毛钱都没有。她这一年多跟着琴挑尽见些下流人，在大杂院里又沾了市井气，这俩月还跟窑子里学了心眼儿，当下里便哭着改了口：“少……少爷……你给我留个花盆干什么……花盆种不出钱啊……”
一晃眼也就到晌午，节气虽寒却借了太阳光，更兼街面上蒸蒸腾腾许多卖吃食的，也攒起些暖和气来。
古将亭在琉璃厂的集古斋找了份差事，头发又长到了齐肩长，身上却换了打扮，不再裹绫罗披绸缎，更别提那些缠枝梅莲的花样，穿黑挂皂通身素色棉布，脚上一双深灰色老头鞋，虽没了富贵范却未失了仙气儿。可惜他这打扮实无丝毫可看之处，他这点仙气儿搭上一身黑老鸦的行头，便又透了点儿趾高气昂的匪气，不像伪特也似便衣警察。
集古斋的老板是个刮地皮砂里求油的奸商，欺负古将亭是个不算细账的人，连顿中午饭也不舍一碗。古将亭倒也不以为意，中午自己出来花钱填肚子，头几日还在馆子里叫菜吃，他那般吃法自然是寅吃卯粮，只三天便把当月提前支的薪水生生吃了个干净，回去后更被琴挑骂得狗血淋头，埋怨他怎不记挂着点小海豹？哪怕从牙缝里抠点钱买些细米给孩子煮粥喝呢？
古将亭听了大是反感，心说小海豹又不是我儿子，我不指望他认干爹，你又凭什么指望我给他煮粥？每到此时便异常思念古浅斟……
琴挑估摸是受苦太多看谁都像根救命草，不急着去找钧哥儿却突然把心思全投在了身边这只老凤凰身上。这位古三爷对世间女子而言就如一块大磁铁，即便是只落赔的凤凰也在身后拖着几根招人毛。
琴挑存了天涯沦落人、抱团滚进门的心思，对古将亭一阵温柔一阵不温柔，怎么也不见他答应只好寻机和他耍。
古将亭生性对女人怜惜，可和琴挑住了这俩月也几乎到了极限，院里还有些媳妇也专爱勾搭他，法子却都俗不可耐，也没丝毫美好意淫之感。这院里的人都是往上倒八辈子也找不出个地主出身的穷根，成天里满眼满耳都离不开个“钱”字，琴挑又不肯花冤枉钱给他买笔墨纸砚。古将亭离了风花雪月便如鱼脱了水，老百姓的日子对他而言等同受罪，实在寻不出个玩艺逃避这可怕的现实，那般豁达到没心的胸怀也终于开始生出忧愁来。
古将亭走在街上，想起这些烦心事只觉得更饿了，本以为锦心绣口白菜也能品出清新滋味，可他连吃了半个月鸡杂儿熬白菜，想起长叶儿的东西就想吐，这一辈子没像如今这般馋过肉。
街上正有个推小车卖肉头的，炉子上架着口小黑锅，揭了盖子朝古将亭吆喝，那肉味儿被八角佐得香若滴油。
古将亭走过去问价钱，小贩是个四十来岁的喜庆汉子，倒不欺他没吃过这穷人解馋的东西，笑呵呵招呼道：“六毛钱，吃肉吃到饱，大饼单算，一张卖您三分钱，就赚个揉面的钱。”
古将亭也不说话，低头往锅里仔细瞧，原来都是些剔下来的零碎肉，挂膘连筋没几块整样的，却是宽汁儿重料炖得油亮，想了想便问：“就在这里吃么？”
小贩忍不住笑了：“瞧您这话问的？真让您连锅端回家去，我不成了一千不卖八白倒卖的缺心眼了么？”
古将亭侧着头又不说话了，他实在不愿就这样站在大街上馋食儿，可放眼一看都是肉啊，顿时便抗不住了，数出钱来递过去，接过碗一块块挑肉，浇上油汤便往嘴里送。
小贩手上搭着毛巾看他吃，只见这位爷不吃饼光吃肉，也不怕瘊了嗓子，估摸是有日子没见荤腥已然馋疯，喝酱油都觉不出咸了。
“您来张饼垫垫吧，可不是不让您吃啊，这油太大滑肠子，你可小心回去窜稀？”小贩眼瞅着古将亭又盛了第三碗肉，也禁不住掉了脸子，拧着毛巾咬牙切齿在一旁填堵。
古三爷似是豁出去了，捋着锅边专挑油大的地界下手，听见这话顿了顿，捞出几块肥肉淡然说道：“那就来张饼吧。”
古将亭慢条斯理吃了三碗肉头一张大饼，擦擦嘴顿时生出些人生足以的美好感觉，那小贩当真怕他还没够，趁他擦嘴望天的功夫里就推车跑了。
古将亭撑得笑的力气也没剩下，回身正见个人站在后面不远处舔嘴，无意间朝她手里一看便觉胃疼，却是喜不自禁提气喊道，“我的钧窑……”话未说完便是一弯腰，扶着墙吐了个天昏地暗，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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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浅斟被她一鞋跟敲在顶梁骨上，阵阵酸楚拧成股线，顺着眉心钻进鼻子里，眼瞧着自己的小雅变得这副鬼样子，不由恨得眼圈泛红，劈手夺过鞋去撅掉跟，一拍两散扔在地上。
钧哥儿同汝哥儿坐在厅里喝茶，敞着门观望院里的热闹景儿。钧哥儿看古浅斟那里动了手不由暗自欢欣鼓舞，却不料把他激地开了口，还说了全须全尾一句整话来，算起来倒比那声“钧哥”足足多出八个字，妒忌之中又转而生起闷气来。
汝哥儿还似只柴狗样插袖缩着，经年不见故人难免多瞧了几眼，夹杂着咳嗽嘘嘘感慨：“咱少爷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走的时候他还就三块豆腐高，出个门都要我抱上抱下的，那腰真细啊，不能一掐的……”
钧哥儿斜眼鄙视于他：“那叫不盈一握吧？”
“嗯哪……”汝哥儿哼哼唧唧应了声，脸皮老得赛过南城墙，努努嘴又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可你瞅瞅，瞅瞅现在，可惜了的岁月不饶人，一不留神就长给成这样儿了。唉，所以说呀，这人兹要是一张开了可就不招人疼喽，到底是十来岁的时候最爱人，小手软软的，小肩窄窄的，小腰细细的……”
“□□紧紧的。”钧哥儿嘿嘿一乐，点着烟的当口就把话截过去了。
汝哥儿微张着嘴正在酝酿哈欠,也被这下作话逗得憋了回去,伸出手颤巍巍指着钧哥儿笑：“你可太坏啦。”正瞥见外面小雅扬着高跟鞋追着古浅斟打，忍不住拍着腿笑得直咳嗽，“呦嗬，打起来了。咳咳，可……可是了不得了！这孩子来我这俩月了，活像个失了棍子的小花子，连院里的狗都专挑着她欺负。咳咳咳，我就不知道她还有这个脾气？”
钧哥儿撇撇嘴，还挺惋惜：“拉倒吧，就是穆桂英进了您这门儿也让您治过来了，更何况她这么个软饼？”
“别呀，我可不要半大娘们儿。”汝哥儿顺过气，突然扬扬下巴又说，“啧，看看，怎么又抱一块儿了？啧啧，合辙两人儿在我这儿过家家呢。”
钧哥儿朝外看过去，果然见古浅斟和小雅抱头痛哭，手拉手相看泪眼，大有情到深处无语凝噎的意思，也忘了这两人是哑巴遇见哭精，想斯斯文文说话也是不能。
“妈的。”钧哥儿可是打翻了醋缸，弹飞了烟头便从椅上窜出，走鼓沾棉扑进了院子，挤进他二人中间拉扯。
那厢里的老头儿还抱着翠翠亲嘴不绝，周围众丫头分成两路，一路窥淫一路观战。二条和九条蹲在旮旯里候着，勤等着谁手大掉了钱财，热闹闹又跑进个女疯子凑趣。这女疯子身披一张红绸鸳鸯被面，直着脖子非说是云锦袈裟，乍瞧见古浅斟蓦地双手一张，撕开被面平地一声惊雷：“看我！”
古浅斟倒也听话，当真顺着喊声瞥了眼，瞧这女人似有点眼熟，细一看顿时干呕难止，只见那被面下寸缕不着，却不见一块好肉，全身恶疮翻散如花，简直形如出棺之半尸！
翠翠是孩子里的大头儿，推开老东西立时招呼众姐妹：“娘的！大家快跑呀！”丫头们闻言包围着老头呼跑而逃。
“这……咳咳……这是哪个死逼崽子把她给放出来了！快！快！快给我把她弄走！弄走！”汝哥儿也似受了惊吓，丢下吩咐便从后门溜了。
二条和九条圈羊一样用绳子套住这女人往外拖，钧哥儿蒙住古浅斟的眼睛柔声安慰：“少爷别怕，咱不看她，怪恶心的。 ”边说边不忘四处找寻小雅，瞧她踮着脚跑着不得劲，正想要弯腰脱掉另一只高跟鞋。
钧哥儿心中一动，拖着古浅斟不动声色往她身边挪，瞧准方向便照着她后腰使了个兔子蹬鹰。
小雅一个趔趄撞出去，似个皮球般迎着女疯子一溜骨碌，扑上身正贴在女人胸口的烂疮上。小雅头昏眼花，只觉脸上嘶嘶一阵皴疼，抬头看清那女人恐怖形容，跌坐在地随即大哭。
那女人下死劲只管含情脉脉瞪着古浅斟，光着身子厉声喊：“汝哥儿！汝哥儿！你是只狼！是只豺狼你！我后悔！悔死我了！我后悔不听我爹的话，嫁了你这么个畜牲！汝哥儿！汝哥儿！你好不了！你好不了的！你糟蹋小闺女，活该你一辈子绝户！你抽大烟，你死也得不了好死！汝哥儿！汝哥儿！我在奈何桥边等着你！我盼着你！”
女人凄厉的叫声犹在耳边，屋里一个大丫头就扯开嗓子唱起情歌了，拔着顶高的调调儿叫破了喉咙：“大姑娘美啊大姑娘浪~~~~大姑娘躲进了青纱帐~~~~青纱帐里面有一只狼啊~~~~~狼啊狼啊我找你找得好心忙啊~~~~~狼啊狼啊原来你在这疙瘩藏啊~~~~”
院里渐渐又是一片笑骂声，古浅斟只觉一阵厌恶，片刻也不想多呆，拉开钧哥儿的手去找小雅，见她脸上沾着浓血大哭，正要过去却被钧哥儿拦住。
钧哥儿气急败坏喝道：“我告诉你，她可沾了脏病啦，那病能死人的，你敢碰她！”
小雅吓得小命去了半条，哭得劲都没了，光着一双白脚丫缩成个团。
古浅斟回身便是一记王八拳，使大力将钧哥儿捣了个乌眼青，眼瞧着天上往下掉梭子。古浅斟趁机跑到小雅身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迈了几步便是双臂哆嗦，险些提溜不住。小雅在他臂弯里越发往下漏，实在窝得难受只好哭道：“腰……腰疼，你放我下来吧……”
钧哥儿捂着一只瞎眼骂大街，汝哥儿怕是听见动静又扒头看了眼，却见光天化日竟有人惦记从窑子里私奔，这一下可是气炸了连肝肺，便如鬼魅一般挡在两人面前，阴森森瞅了两眼，叫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怎么话说的呀？这不折了我的摇钱树么？来人呐，麻利儿的，把二条给我叫过来，赶紧煎点甘草水给她洗洗！”
古浅斟听他叫得邪乎，便跟着小雅一起下去清洗，汝哥儿和钧哥儿重又坐回厅上叙话。
钧哥儿用条花手绢包着块冻肉，镇在眼上问道：“嗳，少爷他不会也染上脏病吧？”
汝哥儿听了嗤笑：“放心吧，要真这么容易过上病，我这生意可也甭做了。”
“那你急赤白脸地让人给她洗，我还真以为沾上就坏事呢。”钧哥儿哼道。
“小孩儿嘛，吓唬吓唬没有不听话的 。”汝哥儿顿了顿，又问，“今儿过来到底什么事啊？刚成亲也不避讳点儿？上次说是来找我叙旧，瞅着你也不是玩雏儿的货呀。”
“行了行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钧哥儿挑眉，不无讥讽道，“坟头插烟卷，缺德带冒烟的。”
“咳咳，我说呐，到底是发小儿，三岁看老，谁不知道谁呀？我身子骨不顶呛，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可在这么个瓦釜雷鸣的世道，我活着也不算天理不容，有的是比我还缺大德的人，您说是不是？”汝哥儿有气无力伸手抠开嘴巴，指着牙床子笑得发虚，“咳咳，可您瞅瞅，我才二十六，牙都快掉没啦，吃片藕还能把牙给塞了，走不出一里地得把肺咳出来，尿尿还把鞋给湿喽……”
“得得得，身子不好就歇会儿嘴吧。”钧哥儿听不出他什么意思，料想后面还有什么鬼话等着。
汝哥儿果然歇了歇，慢吞吞又道：“我说这么多也就一个意思，有句老话在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我只比鬼多口气，可我也情愿再挣扎挣扎，为着这一院子人还都指靠我呢。可我这身子骨真禁不住拿话挤兑，要是暗气暗憋翻了白眼儿，剩下这些可怜的孩子可怎么活啊，您说您不是造孽嘛。”汝哥儿凿着心口大咳特咳，“您要说……咳咳咳，咳咳，要说今儿是为谁来拔闯来了，兹要您一句话，平淌了我这窑子，咳咳，我也没二话！咳，这世道啊，活着受罪，我心里苦着呐……”
钧哥儿听得浑身发冷，若说他自己不是个要脸的，那汝哥儿活脱脱是个二皮脸了，他便不再逞嘴上的快活，凑近些小声问汝哥儿：“过来跟你扫听扫听，可有让女人不怀孩子的法儿么？”
汝哥儿顶不住瘾头，点了大烟舒舒神，慢慢嘬了两口，才道：“有啊，少弄几次，别把东西留在里面。要是忍不住，就在女人下面抹些蜂蜜。如果舍得了就调点大凉的药给她喝，真怀上了干脆狠狠心，在饭里掺点儿水银不知不觉打了。”
钧哥儿听了不语，望着院子想了想，突然叹口气：“刚才……是叶腊吧？”
“嗯哪。”汝哥儿眼神一暗，半晌方道，“过了梅疮，眼看着不成了……”
钧哥儿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好歹你跟她真心好过，死后就别亏待她了。”
“活着不孝死了孝，没得意思。”汝哥儿冷声回道，“这点上我就佩服三爷，从不做那些给旁人看的虚乎事儿。”
“你哪能和他比？”钧哥儿张嘴便说，察觉失言只好含糊道，“当然了，我也比不了，那是个仙儿嘛。”
两人正说着，二条突然跑进来，扬手指着外面喊：“汝哥，人跑了！妈的跑了！哑巴带着肉肉跑了！”
钧哥儿跳起来拍桌子吼，一着急土话也叫了出来：“你厮做甚个吃滴？”
汝哥儿也是惊怒交加，立刻派人满世界逮人去了。
古浅斟带着小雅一路过街穿胡同，他脑瓜儿和心眼一向不挨着，虽一时冲动领着小雅逃了，却也不是一味傻跑，这点儿功夫里已想好了小雅的安身计。古浅斟找个背静处让小雅暂且藏好身，看她还光着一双脚，便脱了马卦给她包了脚，心一横自己反往偏宅跑。
偏宅里那几个流氓保卫没了差事，便见缝插针聚在一起喝大酒，老妈子迷瞪瞪在屋里困觉。古浅斟被逼着立即长了本事，虽不能旱地拔葱翻墙入院，也是凑合着爬了墙头，轻手轻脚进到屋中，本想找个家伙打昏了老妈子，心一软又怕自己没分寸真伤了她，便改为双手扼住脖梗子，在睡梦中把老妈子活活掐昏了过去。
古浅斟找出那个钧窑花盆来，扯过床单子裹好后背上身，另带了衣服给小雅换穿，胆大心细竟又让他跑了。他这一趟也有些时候，只担心小雅缺根筋又被捉了回去，路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直到看见小雅依旧在原处老实等着，放下心来才暗自佩服自己，细一想这番鲁莽却也有些后怕。
小雅拔了头上花，擦了面上妆，换过衣服也像个清秀小公子的模样。古浅斟心道时间紧迫，拉着小雅直接奔了琉璃厂，路上却被个混子贼着了一眼，二条得了信儿带人追过来，钧哥儿更恨不能身长肉翅立时飞过去把人擒拿！
古浅斟眼神毒，先看见这帮人呼喝而来，心道花盆是来不及卖了，拖着小雅只好四处逃。这一番围追堵截捉拿钦犯也似，一群狗撕咬着两个孩子不松口，慌乱之古浅斟却和小雅走散了，心一转干脆往显眼处跑，把人引开了几条街，终于再也跑不动了，眼一闭躺在地上倒气，被钧哥儿追上来就地打了一顿，抱着头四处看了看，并没见二条抓住小雅，稍稍放下心便随他去了。
小雅惊惧得腿脚发软，就在个臭土箱子旁边躲了一宿，转天早上才敢露出头四处瞧了瞧，又冻又饿又害怕，一边小声哭着叫少爷，一边打开包裹找东西，却见除了一个蓝不唧唧的大花盆连一毛钱都没有。她这一年多跟着琴挑尽见些下流人，在大杂院里又沾了市井气，这俩月还跟窑子里学了心眼儿，当下里便哭着改了口：“少……少爷……你给我留个花盆干什么……花盆种不出钱啊……”
一晃眼也就到晌午，节气虽寒却借了太阳光，更兼街面上蒸蒸腾腾许多卖吃食的，也攒起些暖和气来。
古将亭在琉璃厂的集古斋找了份差事，头发又长到了齐肩长，身上却换了打扮，不再裹绫罗披绸缎，更别提那些缠枝梅莲的花样，穿黑挂皂通身素色棉布，脚上一双深灰色老头鞋，虽没了富贵范却未失了仙气儿。可惜他这打扮实无丝毫可看之处，他这点仙气儿搭上一身黑老鸦的行头，便又透了点儿趾高气昂的匪气，不像伪特也似便衣警察。
集古斋的老板是个刮地皮砂里求油的奸商，欺负古将亭是个不算细账的人，连顿中午饭也不舍一碗。古将亭倒也不以为意，中午自己出来花钱填肚子，头几日还在馆子里叫菜吃，他那般吃法自然是寅吃卯粮，只三天便把当月提前支的薪水生生吃了个干净，回去后更被琴挑骂得狗血淋头，埋怨他怎不记挂着点小海豹？哪怕从牙缝里抠点钱买些细米给孩子煮粥喝呢？
古将亭听了大是反感，心说小海豹又不是我儿子，我不指望他认干爹，你又凭什么指望我给他煮粥？每到此时便异常思念古浅斟……
琴挑估摸是受苦太多看谁都像根救命草，不急着去找钧哥儿却突然把心思全投在了身边这只老凤凰身上。这位古三爷对世间女子而言就如一块大磁铁，即便是只落赔的凤凰也在身后拖着几根招人毛。
琴挑存了天涯沦落人、抱团滚进门的心思，对古将亭一阵温柔一阵不温柔，怎么也不见他答应只好寻机和他耍。
古将亭生性对女人怜惜，可和琴挑住了这俩月也几乎到了极限，院里还有些媳妇也专爱勾搭他，法子却都俗不可耐，也没丝毫美好意淫之感。这院里的人都是往上倒八辈子也找不出个地主出身的穷根，成天里满眼满耳都离不开个“钱”字，琴挑又不肯花冤枉钱给他买笔墨纸砚。古将亭离了风花雪月便如鱼脱了水，老百姓的日子对他而言等同受罪，实在寻不出个玩艺逃避这可怕的现实，那般豁达到没心的胸怀也终于开始生出忧愁来。
古将亭走在街上，想起这些烦心事只觉得更饿了，本以为锦心绣口白菜也能品出清新滋味，可他连吃了半个月鸡杂儿熬白菜，想起长叶儿的东西就想吐，这一辈子没像如今这般馋过肉。
街上正有个推小车卖肉头的，炉子上架着口小黑锅，揭了盖子朝古将亭吆喝，那肉味儿被八角佐得香若滴油。
古将亭走过去问价钱，小贩是个四十来岁的喜庆汉子，倒不欺他没吃过这穷人解馋的东西，笑呵呵招呼道：“六毛钱，吃肉吃到饱，大饼单算，一张卖您三分钱，就赚个揉面的钱。”
古将亭也不说话，低头往锅里仔细瞧，原来都是些剔下来的零碎肉，挂膘连筋没几块整样的，却是宽汁儿重料炖得油亮，想了想便问：“就在这里吃么？”
小贩忍不住笑了：“瞧您这话问的？真让您连锅端回家去，我不成了一千不卖八白倒卖的缺心眼了么？”
古将亭侧着头又不说话了，他实在不愿就这样站在大街上馋食儿，可放眼一看都是肉啊，顿时便抗不住了，数出钱来递过去，接过碗一块块挑肉，浇上油汤便往嘴里送。
小贩手上搭着毛巾看他吃，只见这位爷不吃饼光吃肉，也不怕瘊了嗓子，估摸是有日子没见荤腥已然馋疯，喝酱油都觉不出咸了。
“您来张饼垫垫吧，可不是不让您吃啊，这油太大滑肠子，你可小心回去窜稀？”小贩眼瞅着古将亭又盛了第三碗肉，也禁不住掉了脸子，拧着毛巾咬牙切齿在一旁填堵。
古三爷似是豁出去了，捋着锅边专挑油大的地界下手，听见这话顿了顿，捞出几块肥肉淡然说道：“那就来张饼吧。”
古将亭慢条斯理吃了三碗肉头一张大饼，擦擦嘴顿时生出些人生足以的美好感觉，那小贩当真怕他还没够，趁他擦嘴望天的功夫里就推车跑了。
古将亭撑得笑的力气也没剩下，回身正见个人站在后面不远处舔嘴，无意间朝她手里一看便觉胃疼，却是喜不自禁提气喊道，“我的钧窑……”话未说完便是一弯腰，扶着墙吐了个天昏地暗，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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