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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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种声音伴着阳光刺入神经, 嘈杂而凌乱的感觉, 听得出是在尽力压制, 但仍无法掩饰过多的脚步和拖车轮轴带动出来的混乱。

    拖车?皇宫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拖车的声音……

    展琳掀了掀眼帘, 一室光线紧跟而入, 逼得刚从昏睡中醒来的她一阵眩晕。

    最近医师用药时催眠药剂的成分似乎有增加的趋势,为了让她饱受酸痛折磨的身体能有几到十几小时的休养。不能确定这方式对对抗瘟疫能有什么用, 一般情形下好好睡一觉确实能让人元气恢复很多, 但她最近每次醒来,却只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体能的衰竭。

    病毒不需要体质的调养, 它只需要一支有针对性的抗生素来压制, 瘟疫说穿了就是流行性病毒。

    起身倒水,放轻了手脚, 不想让守在屋外的使女听到。

    经过镜子前时, 发现自己额头有一抹暗褐色的东西, 不大的一块, 却占着很显眼的位置,就像吃巧克力吃到了脑门心上。抬手想把它擦掉,忽然想起昨天半睡半醒时不知哪个使女对她叨磕的话,手便停了。使女说, 阿努和奥拉西斯曾一起来看过她, 见她昏睡着就走了, 走之前阿努咬破了手腕用指蘸着血在她额头画了些东西, 嘱咐不论多久都不要把它抹掉。

    ……有点不明白。

    一直以来同奥拉西斯不和的阿努怎么会和他走到了一起……

    而这头笨狼拿自己的血在她额头画这鬼符号又到底是想干什么……

    头痛和咳嗽阻碍了思维, 展琳开始觉得脑子变得有点混乱。却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 忽然发现额头这个符号的形状有点眼熟——像只眼睛,不过,是只倒着的眼睛,眼内双瞳,一弯一圆……难怪使女不晓得该怎么称呼这东西,虽然它正放单瞳的样子很普遍,通常,人们叫它荷鲁斯之眼。

    “砰!”正对着镜子发呆,一阵闷响突兀从窗外传了进来,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车轮声嘎然而止,随即几声压低了的呵斥,在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过后,一行数辆的拖车声再次依次响起。

    这么多车,到底在搬运什么。

    不再去理会额头上的符号,展琳转身头重脚轻地朝窗口处走去。短短几步路,因为虚弱和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而走得云里雾里,及至来到窗台,整个人便朝窗框上陡然倾倒,像株弱不禁风的小草。这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有点悲哀,有点无奈。窗外阳光很烈,照在她身上除了刺眼,却几乎没有任何暖的感觉。

    “快,这边。”

    “小心点!喂!这里这里!你在看什么地方啊?!

    “阿图那,抬高,我们走!”

    “当心这些小的,有点晃。”

    不宽的路面,从转角处延伸到西边后宫的方向,平时很清净的道,此时被一整排人和车所占据。车上大大小小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统一用白布包裹压盖着,依稀一些起伏的线条,在车轮的颠簸中微微颤抖。

    有宫女从一旁的窗户或者门缝里偷窥,随即被带队的侍卫吆喝走,一路上很嘈杂,但一路上相对的也很干净。

    一个侍卫的目光不经意撞到展琳从窗口投出的视线,他似乎愣了愣,转身同身旁人交换了下眼光,随即催促队伍前行,倒并没有把她同那些好奇的使女一样同等对待。只是队伍的进度显见加快了些,前面的隐入宫门很快消失不见,后面的紧跟着又从转角处出现。

    似乎真的像是谁在搬家,这样的阵势……

    琢磨着,又一串咳嗽从喉咙里蹦出,意识到外头那些侍卫若有若无扫向自己的视线,她紧了紧身上的毯子,退后准备返回到床上去。

    突然目光轻轻一闪,在一阵风有点兀然地卷起的时候。

    她看到离窗口比较近的那辆拖车停了停。可能是上面装的东西太大,大得足够当一张餐桌,以致上头包裹的东西遮蔽不严,被风一吹便掀了起来,露出里头黄灿灿一角,在烈日的照射下,闪烁出有点刺眼的光彩。

    那是一张脸。很熟悉,因为见过这张脸的人,哪怕只有一次,通常很难再把它忘记。

    至今记得在21世纪的博物馆里,它静躺在防弹玻璃下对着别人微笑,淡淡享受着无数种目光对它投来同一种惊艳时的样子。只是那里的它色泽有些暗沉,带着种岁月老去后的苍凉,远没有现在金得那么耀眼,簇新光鲜得有点张扬。

    展琳的腿软了软。

    而随即那张脸被边上心急慌忙的搬运者盖上了,用力裹紧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拉着车继续前行,头也不回。

    展琳攀着窗框张张嘴。

    想叫住那些人,但又不知道该问他们些什么,心跳得很快,手指却冰冷得没有一点点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口近两米长的黄金棺奁拉走,那口仿佛穿越了三千个年头突然跳进自己眼底的棺奁,那口……属于奥拉西斯的黄金棺奁。

    有些东西曾被刻意遗忘过,在见到事实之前……

    ‘很漂亮的棺材。’

    ‘二战时曾被希特勒收藏过,战后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英国。不过相对它,它的主人这些年来争议一直很大。’

    ‘尸体身份还没有最终证实吗?’

    ‘对。’

    ‘毕竟不是每个法老王都能像图坦卡蒙那么幸运,那小国王真的很幸运。’

    ‘他也不算是个老国王,去世时都不到三十岁。’

    ‘年轻,年轻到还不够他做出些什么来……’

    ‘据说还很英俊,琳,要不要看看那具传说中的木乃伊?’

    ‘抱歉,我刚吃的晚饭。’

    ‘你在拒绝一位帅哥的邀请……看它的眼神……’

    ‘呵呵,如果它再强壮点我会考虑嫁给它。’

    ‘举头三尺有神明。’

    ‘慧,你背后那东西是什么?’

    ‘啊!死女人!吓我!!’

    嘴角牵了牵,想起搭档牧慧当时仓皇的模样,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嘴角牵动的脸颊却挤迫出眼眶一点酸涩湿润的感觉。

    下意识低头揉了揉眼角,再抬起头,那支冗长的队伍已经走远了,只留下隆隆的车轮声,被宫殿长廊的墙壁和大理石板地面扩散得久久不散。

    展琳轻轻吸了口气。

    正准备抽身后退,冷不防眉梢一挑,对着边上树丛浓荫密集处扫了一眼,抬高嗓音:“谁。”

    树丛间微微一阵悉琐。片刻,一道身影拨开枝叶,从隐在里头那条细小的石道中慢慢走了出来。高挑的身材,略黑泛着健康光泽的肌肤,阳光很快照到她一头浓密的长发上,随着步伐,波浪般流淌出一背碎金。

    “……公主?”忍着肺部的痛痒,展琳低头用身上的毯子蒙住自己嘴巴。

    “你知道我,”轮廓优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展琳的全身,似乎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部位,赛拉薇缓步走着,直到距离窗台不到半米的距离,才停下了脚步:“可是我直到最近这两天才知道你。琳,对吗,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奥拉西斯的女人。”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公主。”后退两步,在那段看上去比较安全的距离,展琳捂着嘴用力咳了两声:“找我有什么事。”

    “误会?不知道奥拉西斯听到这个词会是什么表情。”

    微微一滞,她抬头看了看赛拉薇那张读不出任何表情的脸,转身返回床边坐下,不语。

    “生气……还是那张总是让人感觉他什么都了然似的微笑?”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赛拉薇自言自语着走近窗台,抬手搁在窗框上,侧眸斜睨着她:“事实上我挺期待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你呢琳,听说你们曾单独一起旅行过很久,有没有见过他曾经不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

    “我有点累,我们以后再聊好不好?”

    “你病了?”

    “显然我看上去并不健康……”笑,因为紧跟着的一串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咳嗽。

    沉默,赛拉薇依旧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神色微敛。片刻,若有所思地把视线从她被咳嗽震得有些碎裂的目光中移开:“你被感染了……”

    “是的公主,所以您还是尽量不要在这里待太久的好。”

    “他把你藏在这里,”视线在房间内逐一扫过,最后停止在展琳身上,她微微一笑:“而你知不知道同你一样遭遇的人,他是怎样处理的。”

    “你说处理。”

    “对,处理。”轻轻打了个优雅但并不温和的手势,她继续道:“奥拉西斯是个相当现实的男人,我想你不会没有意识到过这点。其实从他在这场瘟疫中的表现可以看得出来,该处理的都被他处理了,神原谅我用到这个字眼,事实就是如此,余下的只有等待。”

    低头,展琳不置可否。

    “只是我没想到他对你的处理方式却是任性的,有违他以往行为的那种任性。”声音不急不徐,带着种淡淡的低沉,赛拉薇的指尖在窗框上轻轻剥啄:“知道吗,在某些方面而言,他和我弟弟有点像,一样的现实,一样的会为了某种目的不择手段。但另一些方面,他们又是完全不一样,比如你。”

    “公主想说什么。”

    “同等状况下,我弟弟选择的绝对是毁灭,而奥拉西斯,当然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不会想到,他选择的,会是守护。你说,相对的,他们谁比谁更强。”

    “公主用的词汇都很特别。”

    目光因着这句话而微微一冷,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将垂到眼帘的发丝撸到脑后,她叹了口气,冲展琳笑了笑:“本来,我今天来见你,是想在临走之前和你聊聊。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你和他一样,对于自己臂膀以外的任何人,都习惯本能地隔绝在千里之外。”

    “您要回去了?”

    “对。“

    “那么你们两国间……”话未说完,被一口气提上来的咳嗽呛回了喉咙。”

    眉梢轻跳:“呵呵,女人,你居然和他一样的现实。”顿了顿,目光移向展琳被咳嗽憋得通红的脸,话音下意识放缓:“要不要喝点水。”

    展琳摇摇头,只伸手把毯子朝脸上捂了捂严实。

    头晕得厉害,赛拉薇在她眼里变得有点模糊,隐隐觉得她在对自己微笑,只是那笑容和她的身影一样的模糊。然后听见她有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算了,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等我精神好一点,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聊……”

    “……也好。”

    转身要走,想了想,她又回过头:“琳,其实同为女人,我真的很羡慕你。”

    很突兀的一句话,展琳微微一怔。

    “羡慕他可以这样任性地守护你,而我想守护我要守护的人,却无能为力。你很幸运。”

    无语,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回答。

    “但还是想提醒你,”低头,赛拉薇背对着窗朝前面慢慢离去,带着她逐渐空洞的声音:“也许你并不了解,一个帝王的守护,其代价是很大的,那意味着他将失去神的护盾。琳,如果有人能卸去神赐予奥拉西斯的盾牌,那人绝对是你。”

    “赛拉薇……”直起身想叫住她,她却已经走远了,只留一道窈窕的背影,在阳光下美丽得有点高傲,亦有点孤独。

    神赐予奥拉西斯的盾牌……

    她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

    望着赛拉薇逐渐消失的身影,头痛欲裂,目光却迟迟无法移开。

    突然背上蓦地一凉。目光乍然凝起,猛回头,展琳条件反射地一拳挥向身后!

    “你……”身后一声闷哼。

    手将离自己不到几寸远距离的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挥开的同时,展琳拳停在半空,愣了愣:“阿努?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你……”捂着嘴,阿努在展琳犹疑的目光下抖了抖耳朵,很自觉地挪后半米。

    展琳抬头看看天顶,再低头望向它一双绿光闪烁的眼睛:“你来多久了。”

    “刚够听见你拒绝承认自己是奥拉西斯的女人。”微笑,轻轻甩了甩发:“看来我还有机会。”

    “没错,”嘴角牵了牵,用力咳了几声,展琳背对着它朝床上倒了下去:“我的确不是他的女人。但我没说过他不是我的男人。”

    目光轻轻一闪:“你对阿努总是很残忍,琳。”

    “因为神不需要怜悯,尤其是小小人类的怜悯。”

    沉默,却没有如往常般因她的话而倔强出支字片语,展琳闭着眼睛,只感觉一只手轻轻游移在自己脸上,有点凉,有点安静。

    半晌,她终于觉得有些按捺不住,睁开眼转回头:“我开玩笑的,咳咳……阿努……我……”话音未落,目光已跌进一双快乐的眼眸,一如曾经是头纯粹的狼时般单纯,一如曾经是只纯粹的野兽时般干净的眼眸:“你……”

    “我知道。”抬手把被咳嗽呛住的展琳抱起,阿努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带着那丝许久未曾见到过的笑容:“虽然你说那天是你最后一次照顾我,但我绝对不会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话音落,抬起头,有些自恋地叹了口气:“见过这么善良的神吗……”

    “阿努……”

    “不用膜拜我。”

    “我没打算膜拜你……咳咳……”

    “那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咳咳……拍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

    “你在我这里画的是什么。”在阿努有点笨拙的帮助下,展琳终于在一堆枕头上找了个比较容易让自己忽略全身酸痛的位置靠妥,见它端着水朝自己走来,她点了点自己额头:“为什么不可以擦掉。”

    “那个,”目光在她额头轻扫而过,阿努笑笑:“有人叫它逆荷鲁斯之眼,当然你也可以叫它——时间。”

    “时间……”

    “是的,可以暂时停止你生命之钟运转的‘时间’。”

    “什么意思……”

    坐到床边,把水递给展琳:“你知道,奥拉西斯和我都不会放弃,但我们需要时间。”抬手轻拂上她的额头:“它能暂时让你的生命之钟处在静止状态,不继续恶化,不继续扩散,直到我们找到治疗你的方法。这是我唯一剩下的神的特权,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顿了顿,眼见展琳目光轻轻一颤,它游移在她额头的指,忽然无声滑落到她嘴唇。微笑,依然是那么快乐,带着种调皮的微笑:“不要膜拜我,女人,阿努帮人总是要索取代价的。”

    “什么代价……”

    “是啊,什么呢……”暗绿色眸子里逐渐被一层雾气所包围,在一动不动注视着展琳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的时候,展琳突然觉得头晕得有些厉害,因着那眸子里划破雾气隐隐穿梭而出的某些东西。

    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光中无数小小的翅膀振动,伴着一双漆黑陌生的笑眼……

    身子猛地一颤。

    回过神,阿努却已经消失了,就如同它的出现,一样的安静,一样的突然。

    展琳轻轻吸了口气。

    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某种幻觉,如果不是嘴唇残留的温度,冰冷,带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

    *** ***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红海岸美丽的海平面几乎望不见一丝波澜,只有一望无际的蓝,从天到海,从海连到天。

    的确是个适合打鱼的日子。一路走在晒得发烫的海滩,阿拉汗心下琢磨。

    自从底比斯封城封港之后,红海岸来往船只少了许多,就连捕鱼人的船也不太容易见到。虽然眼下还不到捕鱼旺季,如果明天的天气还是那么好,一定得出海了,没准能打到些特别大的。想着那些肥厚的肉和烤得冒油的鱼肚子,阿拉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哗——”正一路发着呆,一卷低浪轻轻拍上海岸线,没过他黑瘦的脚脖子跟,又很快退了回去。只留下一片雪白的沫,在沙滩上挣扎着,不到片刻,被四周细密的沙吸收殆尽。

    一尾银鳟鱼用力蹦达了一下,离阿拉汗不到几米远的距离。他暗喜,想啥来啥,虽然只是条不大的鳟鱼,也算是种天赐的好运气。窃喜间人已经急急朝那条鱼扑了过去,因为见到它正拼着命朝海的方向蹦。

    抓着它基本没有费特别大的气力,两巴掌大小的鱼,在怀里一下一下用力跳着,力气大得惊人。阿拉汗咧开了嘴。

    抱在手里掂了掂,低头抖抖沾了半身的沙,正打算往回走,隐隐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朝大海方向瞥了一眼。

    漫不经心的一眼,因为心全在怀里的鱼身上。却在目光停留到海平面的一刹,整张笑容漫溢的脸陡然一变!

    松手,鱼落到地上依旧很有力地挣扎出劈劈啪啪的脆响,而阿拉汗却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掉头就往自己村子的方向狂奔,张皇到扭曲的表情,仿佛身后不是片微荡着波浪的海,而是一只紧紧追赶着自己的猛兽。

    “海!!!!”一路奔,一路扯着嗓子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海!!!!海站起来了!!!!海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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