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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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 这夜群豪宿于距同心镇约摸还有一天路程的五福镇里。五福镇颇有几分繁庶, 待梳洗以定, 无尘道长邀了玉真子道长坐在客栈的大堂内用些饭食, 群豪三三两两散落其间, 皆是小声议论闻蝶谷之种种恶行,对明日即将到来的剿杀兴奋不已。

    无尘道长饮尽杯中残茶, 目光眺望大道, 叹道:“怎么不未曾到?道友也曾在紫竹山庄小住,不知道这位秦庄主品性如何?”

    她对面坐着的, 正是曾在紫竹山庄逗留数月的的玉真子, 闻言不免失笑:“道友虽在丹霞山清修了几十年,近年来也应有所耳闻, 秦庄主少年俊彦, 声名日隆, 怎么成了你的徒婿, 反倒不放心起来了?”

    无尘道长正色道:“江湖之中沽名钓誉者众,这位秦庄主虽与我初初相见,但我冷眼瞧来,他与那位地鼠门的少年……描描那孩子素来虽有些拙笨, 我待她也严厉了些, 但也不能眼瞧着她在这件事上吃亏吧?“

    玉真子失笑道:“道友担忧太过了!据我冷眼瞧来, 秦庄主对描描那孩子, 还是费了些心的……只是, 自一年多以前描描失踪至今, 也不知道能不能寻找?——喏,秦庄主到了。”远处一人二骑,渐渐近了,正是秦渠眉怀中拥着那地鼠门的少年而来。

    到得客栈门前,那少年从他怀中跳了下来,小二接过马缰,秦渠眉拖着那少年进来,与掌柜定了两间上房,立定在玉真子桌旁,道:“两位前辈,可否允晚辈拼个桌?”

    玉真子淡笑:“秦庄主但坐无妨,不必客气。” 那少年似颇为不甘愿,拉着秦渠眉的袖子欲言又止,玉真子眼瞧着秦渠眉露出罕有的温柔神色,在那少年头顶摸摸,温声道:“就在这桌上吧!?”

    那少年抬头怯怯看一眼冷着面孔静坐的无尘道长,一脸不情不愿坐了下来。玉真子瞧得有趣,只觉这少年胆小可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冷小公子认识无尘道长?”

    那少年下意识点点头,又飞快的抬头瞧一眼无尘道长,眼神楚楚,连忙使劲摇了摇头,连面色冷淡的无尘道长亦十分诧异,忍不住多瞧了那少年几眼。

    少年面色微蜜,举止拘谨,那眼神瞧来竟然有几分熟悉,令无尘道长愕然了半晌,小二送上饭菜来,见得那少年斯斯文文的吃相,猛然间教她想起一个人来,又见秦渠眉对那少年颇是温柔体贴,看久了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诡异,越看越心惊,不由怒从心头起,几乎没拍碎了桌上碗碟,又生恐此事被旁桌上人听去,强抑着怒气压低了声音道:“秦庄主做的好事!”

    谢描描失踪了是不假,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找个与谢描描有几分神似的少年拉拉扯扯……这算怎么回事儿?

    秦渠眉一愕,难得露出疑惑的表情,道:“前辈谬赞,也不知所指为何?”他眼瞧着无尘道长重重按下手中茶盏,盏中茶水泼出了不少,一字一顿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秦庄主是否不记得自己曾娶妻谢氏?这位少年是怎么回事?”

    这话方一出口,连静坐一旁的玉真子也给惊到,张口阻拦:“道友……道友……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秦渠眉混迹江湖日久,便是连断袖也见过几个,早已不是无知少年,低头见那小丫头连筷子也停了下来,满面畏惧向无尘道瞧了一眼,嘴唇嗫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由心里一软,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揉了两下,轻笑道:“前辈这话……晚辈是曾娶妻,但晚辈妻氏明理,自然不会阻止晚辈与冷小兄弟一见如故!”

    无尘道长冷哼一声,硬声硬气道:“道友慢用,贫道先行告辞了!”竟是理也不再理会秦渠眉,只向着那少年投去严厉的一瞥,起身告辞。

    玉真子不以为忤,直瞧着她走得远了,这才叹道:“秦庄主,当着无尘道长的面,你也该收敛着些!——无尘道长对徒弟虽然严厉苛刻了一些,但却护犊子的厉害。”

    秦渠眉挟了一块黄焖鸡送进谢描描的碗中,低声催促她:“快点吃!”抬头笑道:“前辈多虑了,冷小兄弟初次出门,晚辈多照顾他一点,也是份所应当。———只是,有件事情晚辈不明白,正想与前辈商量一二。”

    玉真子向来宽仁,且对秦渠眉信任有加,自然不再与他纠缠此事,浅笑道:“不知秦庄主想问什么事情?”

    秦渠眉目光在大堂中巡梭一遍,轻声道:“道长宅心仁厚,又熟知二十年前旧事,可日近日东海镇得云楼那一场屠杀,不知道道长作何感想?”

    “这……”玉真子万不曾料到他会问起这件事情来,迟疑道:“这件事情江湖早有定论,闻蝶谷人十恶不赦,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莫非秦庄主还有异议?”她初听秦渠眉话中对得云楼一战,所用二字乃“屠杀”而非战,亦是小心瞧了周围一眼,见得堂中之人皆围坐在各自的桌上,议论江湖中事,并不曾有人真正关注这桌,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谢描描听得秦渠眉话中之意,目中光芒一闪,似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忙忙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得厉害,捏了一把冷汗静等着秦渠眉回答。

    “道长可曾瞧见了那日从得云楼归来的众人,人人染血,个个嗜财如命,晚辈听说得云楼中根本不曾遇到过抵抗,楼中伙计竟然没几个懂得武功,只懂得经营,便是那日被砍之时,也是枉自丧命。而前往得云楼的人居然连后院厨娘都不肯放过……晚辈有两日也曾差人打探,这得云楼的厨娘是本地人,只因丈夫早孀,独自己拉扯着一对儿女,极是不易。后来遇上了一位年轻公子,那年轻公子送了她一块玉牌,令她将那牌子将了给得云楼掌柜,她才有了那份足以糊口的活儿——只是十五日却被冲进去的人乱刀砍死了……”

    玉真子被他这话惊得呆住,但她认识秦渠眉日久,知他轻易不会说慌,重情信诺,心下已然信了七分,见得秦渠眉额头青筋暴跳,怒气一触即发,那少年闻言只静静趴在碗上,低下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得到扶着碗沿泛白的指尖,似乎恨不得将这碗挠出一个洞来一般,心中微微一动,似有什么念头稍纵即逝,只因此时全副心神被秦渠眉所说之事占据,无暇分神,只紧盯着秦渠眉道:“这厨娘的一双儿女?”

    秦渠眉长呼了一口气,借以压下心中怒火,这才缓缓道:“那厨娘一双儿女已被我庄中人带回去教养……只是这笔血债纵然我不说,将来若他兄妹二人要报此仇,又要去哪里找寻仇人?”

    玉真子心中渐沉,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照你这么说,得云楼枉死了不少人?只是若得云楼如此,哪我们此次前往同心镇的得胜前庄,难道要重演得云楼之事?”

    谢描描闻得这些事情,似乎又想起得云楼那些笑脸来,心下一阵黯然,喉中已似堵了硬块一般,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只垂下头去,低低道:“秦大哥,我吃好了,先上楼去了。”意欲起身,却被秦渠眉一把拉住,立定在桌前。

    秦渠眉见得玉真子拧在一处的眉头,知她心内已有计较,多说无益,只轻声道:“此事烦劳前辈多多费心,众人受海门主所激,凭着一腔血勇诛杀闻蝶谷众人,群情激愤之下,难免伤及无辜,这却不是侠义正道所为,八卦门的商老前辈做事历来是个稳健的,前辈若能与商老爷子多多商议,定然稳妥一些。”立起身来,牵着那蜜色肌肤的少年上楼去了。

    楼下众人议论之声不绝,只听得一粗哑的嗓子道:“上次得云楼一战,你们几个都大捞了一笔,这次要去诛杀的是个钱庄,那可是真金白银,奶奶的,让我老吴也大捞一笔。”

    旁边立时有人起哄,竟是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如指甲刮着瓷器一般,令人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人道:“只要看见个人,闭着眼睛往上砍去,定然不错。闻蝶谷听来名气颇大,但不过是些精于百业之人,却没几个精于武功的,杀起来切菜砍瓜一般,也没什么可怕的。”

    另有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疑惑道:“吴叔,既然闻蝶谷那些人并不精通武功,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呢?”

    只听得“啪”的一声,紧接着“哎哟”一声,似乎是那少年头上被人狠拍了一下,那之前粗哑着嗓子的男子愤然道:“小岩,你就是个榆木脑袋。管它闻蝶谷是不是十恶不赦,吴叔一把年纪也看得透澈,只要跟着海门主发财就决没错……”

    玉真子静坐在堂中,这些话一句句砸进了她的心上,那往常总是慈蔼笑着的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褪的干干净净,如石雕一般生硬冷漠。

    这夜谢描描辗转反侧,至三更之时,侧耳听去,隔壁秦渠眉房里鼻息轻浅,似已熟睡,她偷偷摸黑将衣衫套上身,穿鞋,收拾妥当,将叶初尘送自己的金算盘揣在袖中,推门出去了。

    自上次自己在伍仁镇客栈撒泼以后,双剑便被叶初尘收走,也不知他藏在了哪里,令谢描描好奇不已,每日目光在他身上巡梭,到得最后,叶初尘似被她这灼灼目光给盯得难受不已,后来送了她算盘之时,指着算盘之下的一处小孔道:“喏,这边可发细如发丝的牛毛针,皆是淬了毒的,你这么笨,我怕你不小心将自己毒杀……只是双剑么,先借我玩几天。”

    谢描描从来是个任人欺凌的性子,近一年以来虽已渐有改观,小节之上总也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不容改观,那时也只无可奈何道:“记得还我!”

    叶初尘胡乱点了下头,早已不见了踪迹,徒留她在帐房内对着算盘费脑子。

    这夜月白风清,寒星只随意几颗,黯淡无光。她轻轻立在走廊之上,瞅准了方向,纵身一跃便出一只鸟般出了客栈,向南而去。

    走廊之上又轻轻打开了一道门,亦有人执剑追了上去。那人身后,如大鹏般掠起一道身影,紧随而至。

    飞纵而出的谢描描不得而知,她回头去看,并未曾发现任何人,便循着今日进镇之后看到记号之处而去,寻摸了一会方在城南一道小巷子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人见得一陌生少年而来,转过身来之时,却听得那少年轻叫道:“老应——”这人正是在紫竹山庄闹事之人。

    “你是——”这少年面目陌生,但此间能知道老应者只极少数人。

    谢描描上前递上叶初尘的信物,那人面上微讶,也只恭敬道:“不知谷主有何指示?”

    谢描描将近日之事讲述一遍,只嘱他尽快通知各店转移,避免人员伤亡。这原是叶初尘之意,三人皆是身陷群豪之中,一时半会若脱身不得,自然是谁有机会,便宜行事便由谁去通知谷中诸人。

    老应正点头应承,只听得一声冰冷的怒喝:“站住,你个闻蝶谷的奸细,朔夜报信,真以为你逃得了么?”

    谢描描只觉脑中轰然而响,这声音份外熟悉,正是她师尊无尘道长。无尘道长素来严苛,谢描描师从几年,吃了不少苦头,此时心下发苦,一把推了老应,急道:“快走,门下诸人就指着你救命了!”

    老应欲待迎战,被她踹了一脚,怒道:“你打不过她,不是去送死么?一切有我,快走!”

    老应愣得一愣,无尘道长剑风已至,谢描描心内打憷,事到如今自己连件趁手的兵器也无,师尊这脾气何时容得别人解释了?一把摸出怀中金算盘,挡了上去。老应见得那金算盘,愣得一愣,似明白了一般,抽出腰间长剑扔了过去,道:“你多保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谢描描一挡之间那算盘差点被砍成了两半,亏得老应剑扔的及时,这才回手挡了无尘道长第二剑,头上束发小冠子已被她了下来,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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