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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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得几日, 姬无凤在院内迎来了叶初尘这尊大佛。

    新任谷主叶初尘向以纵性任情而出名, 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都不在谷中, 更遑论关怀下属生活?倒从不曾听闻他还曾亲自去哪位下属院内坐得一坐!

    姬无凤得了这般大的殊荣, 只觉内心忐忑, 不知祸福。她自逃婚至今,重返闻蝶谷倒也全非自愿, 纯粹形势逼人之举。叶初尘倒是个干脆的, 当初为了逼她与谢无涯回谷,一把火将她夫妇二人一手打拼的谢家化为灰烬, 令她二人全无栖身之处, 再加上出动了谷主贴身十二鹰卫,想要放手一搏全身而退亦非易事, 是以夫妇二人方才有了今日的蜗居闻蝶谷的消闲日月。

    叶初尘在她院内藤罗架下石凳之上坐定, 打量四壁风景, 藤上紫花敛蕊, 浅香扑鼻,院内巨树参天,显见得已有了些年头,唇边挂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叹道:“姬副使这院子跟父亲在世时几乎一般模样——”他慢慢掬起头顶垂下来的一蔓花茎, 其上伶伶紫萼欲绽, 却展眼在他手中被捏碎, 残花紫液顺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流下来, 他随意从袖中抽出白绢来擦干净, 将白帕厌恶的丢在脚下,见得姬无凤目瞪口呆的模样,清浅一笑:“晚辈从前就觉得紫色很脏,又脏又暧昧,偏偏家父喜欢,真是拿他没办法!”颇是感叹的模样。

    姬无凤只觉心中凉的发沉——喜欢紫色的,明明是她!

    叶西池常年只着黑衣,这一架紫藤也不过是当年为了讨好佳人,堂堂闻蝶谷主亲手所植而已——这件事情,当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初尘仿若未曾看见她那种难堪又凄凉的表情,一手支颌叹道:“晚辈当年虽然还小,可也并非全然无知的懵懂小儿,犹记得五岁之时,父亲每日在这院中独坐,母亲每每垂泪,心下可是惶恐的很呐!”他虽叹着惶恐,可面上表情并无半点惶恐之色。反倒是姬无凤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惶恐,心内打鼓,不知这位年轻谷主的来意是善是恶?

    她尝试着张张口,名满江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谢夫人一时词穷,半日才道:“谷主今日……可是来与属下叙旧?”

    叶初尘冷冷一笑,很干脆的反驳:“本谷主从不认为与姬副使还有何旧可叙?姬副使与家父倒有旧可叙,可惜家父早已作古……”

    姬无凤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叶初尘,眸底浅藏讽意,开宗明义:“今日本谷主来,倒有桩旧事想跟姬副使了了——关斐,呈上来!”

    关斐磨蹭了半日,方从大门外走踏进,手中郑重其事端着漆金描凤的托盘,盘内红色丝绸上面正正摆着一根簪子,簪身之上一双彩蝶在流云之间翩翩起舞,蝶身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极为罕见,栩栩如生,正是那根流云舞蝶簪,当初谢描描及笈出逃之日遗失之物。

    姬无凤一见之下双瞳紧缩,怔道:“谷主这是……”

    叶初尘拿手轻轻拨拉着盘中簪子,淡淡道:“这簪子乃闻蝶谷历代夫人所有物,夫人当初挟此物私逃,娘亲一生未曾有幸佩戴此物,不过本谷主非是睚眦必报之徒,既然这簪子在姬副使女儿身上,那就还我叶家一个媳妇儿,这桩陈年旧事也就算了了!”仿佛他说着的全然不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一桩小小的卖买一般。

    关斐端着漆盘的手微微一颤,欲言又止,眼瞧着姬无凤结结巴巴推拒:“小女描描……描描她已与雷家堡的大公子雷君浩订了亲……”

    “定了亲也不是成了亲,哪又有何难?——姬副使当年逃了婚,谢描描秉承母志逃个一次两次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姬无凤被一口气呛住,倒退了两步方才结结巴巴辩驳:“逃婚……逃婚之事岂是儿戏?”

    叶初尘眸中意谓不明,笑得不怀好意:“更何况当初姬副使逃婚还有个奸夫,算得上私奔,谢描描一时半会倒是不好找个奸夫出来私奔,那就直接悔婚好了!”

    关斐极是同情的去瞧着这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子,今日被个年轻小辈逼的面如纸金,却诺诺不敢言,良久似想起了什么,道:“小女的婚事,向来由夫君作主,既然谷主有此美意,也应与夫君提起,方是正理!”

    叶初尘示意关斐将那流云舞蝶簪放在院内石桌之上,长身而起,盈盈一笑,说不出的和善可亲:“此事就容得副使考虑几日,晚辈这便前去征求谢副使的同意——说起来,成亲之时,岳父母不能同在一处受礼,说出去还是有些丢人吧?”

    姬无凤眸中火光四起,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消失,一掌拍在院内石桌之上,慌得张氏忙忙去拉她:“夫人,你小心手掌!”

    刚刚步出院门的叶初尘侧耳去听,啧啧叹道:“这岳母的火气委实有些大啊——关斐,亏了我家描描脾气柔顺许多!”

    关斐偷偷在后腹诽:谢描描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那也叫柔顺?

    谷主这是有毛病吧?

    叶初尘近日许是真的闲出了毛病,从姬无凤院内出来,便顺着谷内青石小径向着谢无涯院内而去。这会子日已正午,若他估计无错,谢描描这会儿正在帐房内与算盘金用午膳,院内怕是只有谢无涯一人罢?

    他小心翼翼随侍在侧,边走边道:“谷主可知谢副使对这门婚事有几分赞同之意?”

    叶初尘远远瞧见了谢无涯那小小的四合院,回头笑道:“我猜谢副使没有一分赞同之意!”

    “那谷主为何定要前往这一趟?”关斐大惑不解。

    “本谷主这趟只是好心前去通知一趟罢了,非是要他们哪个人同意!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谢描描那小丫头很好玩!”

    关斐深深的向着闻蝶谷的帐房看一眼,一时为着过去谢描描对他挥拳相向多了一分幸灾乐祸,一时又有几分同情那丫头黯淡的前景,一时连自己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只有自已知道,谷主此人作为夫君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寻常人等总是易被皮相所迷惑,而一时之间难察事物本质。

    ——所幸的是,谢无涯生就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极是板正严肃的拒绝了这门亲事,并不曾被叶初尘的口舌皮相所惑。

    关斐随着叶初尘走了这一遭,毫无所获,不知为何,竟然长出了一口气,道:“谷主这下可以回去歇息了吧?”

    叶初尘双目炯炯,道:“不是说谢描描那小丫头号称千杯不醉么?今日天清气朗,正适宜三五知已好友举杯小酌,你与她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将来都是本谷主帐下左膀右臂,不如今日相请她前去本谷主院内对饮如何?”

    关斐一颗心七上八下,苦着脸似不能置信:“谷主你莫非?”

    眼见叶初尘面色不善,将喉咙里那半句“准备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垂头丧气领命前往。

    谢描描有日子没见过关斐,听闻叶初尘请她饮酒,对于昨日他及时出现,解救她于姬无凤的无敌大刀之下一事颇为感激,欣然前往,倒令关斐忧心不已,眼见她入毂,惧于谷主威势又不敢出言提醒,那面相不由带了三分苦意。

    谢描描瞧在眼中,不由哈哈大笑,指着他的苦瓜脸道:“关斐,没想到几日不见,你见了我居然是这副模样!”又洋洋得意笑道:“怕了姐姐我了吧?你不光拳脚无力,赢我不过,便是喝酒划拳,怕也是熊包一个吧?!”

    关斐给她激得面皮红涨,狠狠心道:谢描描你这个无知的丫头,你就等着被人扒皮拆骨吧!

    谢描描哪知他心中所想,见得关斐这般颓唐模样,只当他酒量不行,寻常时候三人极少一起喝酒,对他的酒量她倒知之甚少。此时想着将关斐灌醉的种种可能,欢欣鼓舞,及止进了叶初尘的院内,那面上尚有五分笑意未褪。

    正是暖春时节,闻蝶谷本就是四季如春之境,处处浓荫匝地,花香袭人,彩蝶蹁跹,又加之叶初尘院内阔朗,不过二三侍卫与三五略有些姿色的侍女,院内花圃一色的白花,不分品种只重颜色,娇白浓绿相衬,看着实是清凉满目。惟正对着厢房窗户之处栽种着一棵桃树,高约有一丈左右,现下正开的粉芳菲菲,灼灼其华,云蒸霞蔚锦簇非凡。

    叶初尘一身白色锦衫端坐在桃树之下,袖口领口难得金色云纹叠绣,修长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夹着一只玉色的小杯,与手指浑然一色。有陈酿的芳香味道正慢慢散开,勾出了谢描描腹中酒虫,她深深嗅了两下,赞道:“谷主今日好精神,这桃树之下饮酒,可是个风雅之事,和着花香,这酒香也格外的浓一些,可否赏属下一杯来解解馋?”

    关斐深恨这丫头懵懂,眼睁睁让他看着往坑里跳,又不能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委实憋气,瓮声瓮气骂道:“谢描描你个酒鬼,小心喝醉了被人卖了——”被叶初尘泠泠眼风扫过,几乎将舌头咬掉,生生将下文咽下。

    谢描描犹自不觉,耳边听得叶初尘浅笑道:“今日天气好,这些桃花开的极艳,我窖中陈酿堆得太多,正要找个人收拾掉一些,想着描描的酒量不错。”简直心花怒放,如奉纶音,三步并作两步,坐定在叶初尘对面,见得桌上尚有两只小杯,佳酿满杯,也不客气,端起一杯来一饮而尽,连连赞道:“好酒!好酒!谷主忒会藏私,往日都舍不得拿出来!”

    叶初尘懒懒一笑:“今日是个大日子……”

    关斐苦着脸也坐了下来,饮了另一杯,闻得谢描描含含糊糊问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叶初尘只漫不经心道:“今日是个喝酒的大日子,来来来,满上——”

    关斐只觉这杯中酒皆化作了穿肠利剑,苦不堪言。

    ——今日,正是叶初尘生母祭日。

    那一年,叶初尘八岁,其母生病久矣,从来郁郁寡欢,那些日子卧病在床,谷主叶西池每日总会去姬无凤从前的院子里坐坐。其母临去之际,也盼着丈夫能从姬无凤的院内走出来,多陪她一会,多看她一眼,却是不能够。

    叶母闭眼之时,年仅八岁的叶初尘就守在她身边,父亲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他就在旧日情人的院内缅思。

    关斐,是从五岁之时便随侍叶初尘左右。

    他再饮一杯酒,见得这位自己从幼年之时就跟着的主子正言笑晏晏的劝酒,面上瞧来不见一丝心伤之色,仿佛面前的女子正是自己心爱的人儿,然而只有他能明白,他那诚挚的笑意之下掩藏着怎样的寒凉之色,令人心惊。那懵懂的女子面上一派赞赏垂涎之色,其实都不用人劝,一杯接一杯的饮了下去。桌上四色配菜浑如树上桃花,只不过是摆设一般,无人下箸。

    忽尔暖风乍起,吹落一树芳菲,有桃叶飘然而下,落在那毫无机心的女子杯中,她低头去看之时,面有欣喜,大笑道:“这东西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说着连同杯中桃瓣一口尽饮。

    纷纷瓣瓣而下,有落在那白衣男子发上肩上的桃叶,更衬得其人容颜如玉,丰姿隽永,更有一瓣奇异的粘在他唇上,许是他刚刚饮了酒,唇边润湿,那桃瓣遇酒便滞,居然止了下坠之势,沾落在了他唇瓣之上,似粉蝶独栖,命运难测。

    那无知女子已有三分醉意,尤指着叶初尘唇边那瓣桃花,大笑道:“好颜色!”也不知赞的是人是花?

    白衣男子伸出粉色舌尖轻揽,那瓣桃花便在他森森如玉的牙齿之下碎成了桃渍,想来满腔芬芳,关斐瞧来却只余心惊!

    芳菲尽,酒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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