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瓜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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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描描房内, 奶娘张氏紧握着她的手腕, 拿帕子沾了她额头汗水, 刻意放缓了语调, 仍不能掩急促惊惶之意:“描描……孩子, 忍忍就过去了……”见得谢描描紧咬着唇,唇上已有血珠沁出, 面色惨白, 双目迷离,却强忍着不吭一声, 忍不住心疼的泪如雨下。

    范连城诊脉之后, 早已遣了小环去寻谷里的周稳婆,小丫头冲出去, 差点撞翻了门外焦急候着的谢无涯。亏得谢无涯武功高强, 下盘极稳, 当此紧急时刻, 不过是身子略晃了晃,已伸出手去,欲抓了小环问个详细,那丫头已如一阵风般跑出了院子。

    关斐本与谢描描在练武场对打。自秦渠眉来了之后, 她心绪难定, 出手比之往日不知狠辣几倍。练之一半, 她却失手丢了双剑, 捂着肚子蹲倒在地, 只吓得关斐几乎魂飞魄散, 她已长裙透血,委顿在地。

    他一路之上紧抱着谢描描而来,已是惊动了谷中数人。进得谢家院内,被谢无涯将女儿接了过去,安置在床上。他衣衫之上血迹斑斑,却一溜烟的将范连城请了来,也不知去洗漱换衣,只呆呆立在院内等候消息。见得范连城推门出来了,与谢无涯一同拥上前去:“范大夫,描描怎么样了?”

    范连城为难的立在门口,又回手小心的掩上房门:“谢副使,描描是……流产了!”

    关斐一张俊脸立红,急忙转头去瞧谢无涯,见他一张老脸也是涨得通红,似乎说不出的难受,忍了又忍才道:“范老弟,此事开不得玩笑……你可是确诊了?”

    范连城身为闻蝶谷中唯一的大夫,且医术奇精,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怀疑他的医术。诊断出未出阁的姑娘流产,他本来也是羞于启齿,但见得谢无涯怀疑他的医术,立时色变,恼道:“谢兄,此事难道还作得了假?”心道:你女儿与谷主有染,此事谷中众人皆知,再说了,她不过半月便要作谷主夫人,又有甚好怕?

    此事不过一刻钟便纷纷扬扬被传扬开来,最先赶来的便是谷主叶初尘。

    他进来之时,谢无涯还立在谢描描门口,左右为难。那周稳婆早已替谢描描料理干净,收了谢无涯二十两银子做谢礼,千恩万谢的走了。奶娘张氏在房里陪着,小丫忙前忙后,被房里院内众人支使的团团乱转。这会刚端了一碗红糖鸡蛋进去,出来见到叶初尘立在院内,神色莫测,她虽对谷主敬仰有加,但自侍候谢描描以来,与之极为投契,恨不得身代她痛,此时也顾不得谷主的威严,怒道:“谷主这下可称心如意了?范大夫说小姐差点小命不保……”小丫头从来心直口快,骂了一半方省起,有些话不是女孩儿能说的,讪讪住了口。

    谢无涯似给小环这通怒喝惊醒,抬头冷冷瞧了叶初尘一眼,正欲张口,院门轻叩,有人道:“敢问可是谢副使家?”

    来人大概一早已经探问清楚,不等院内诸人回答,已推门而入。谢无涯心头大恼之际,见得平白寻上门来三人,向来好脾气的人此时也禁不住动气,斥道:“老夫既没聋也没瞎,怎么不经同意便有人擅闯进来?”

    来人之中当先一个瞧着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岁出头年纪,身形挺拨,五官深邃,凤目悬鼻,当先一步上前赔礼:“晚辈秦渠眉,与描描颇有些渊缘,今日得闻描描有恙,特来探望!”

    他背后周新小声嘀咕:“一家子夫妇两个独居也就算了……居然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被秦渠眉回头冷冷睇了一眼,吓得住口。

    谢无涯木然立在当地,心中数念电转,一时半刻竟然无言以对,唯觉心苦。他眼前所立二子皆是年少俊逸,比之原来为谢描描所订的夫婿雷君浩亦不曾逊色。但今日院中一时立了两位,却是大大的不好了。

    叶初尘见他神游在外,视秦渠眉若无物,心内虽暗笑,倒踏前一步,宛如主人一般拱手道:“描描小恙,竟劳动秦兄大驾,愚弟真是万分感激。”

    秦渠眉勉力维持面上表情,实则心内焦慌,向谢无涯行了子侄大礼,他亦侧身避过,冷冷道:“老夫生受不起!”目中戒备之意森严。倒是叶初尘与他寒喧了两句。他转尔询问描描现状,被叶初尘三两句支开。不外乎练功岔力,或与关斐对打,一点小伤,过得三两日即可好转之类给支开。

    其实秦渠居之前已知谢描描流产,心中焦惶难定,又不好启齿直言。原来关斐那通忙乱担心,惊动了谷中旁人。周稳婆在谷中向来无事,一年约摸要接生两三个小儿,每日不过与谷人众人闲磕牙,从谢家院内出去之后便被相好之邻拖走,竟加油添醋将谢描描流产之事大肆渲染。

    有那不信的,又经范连城之口证实,一时之间谷中人人皆道姬谢二副使的女儿未曾婚嫁竟已有孕,甚尔落瓜。此事闹腾开来,便惊动了客居此地的秦渠眉。他初闻此言只觉心痛难禁,这才忍不住捡了个最不好的时机前来与谢无涯相见。

    谢无涯从来决断分明,此时亦彷徨难定,又不耐烦瞧见这二人,遂将这二人晾在院内,自己当先进了谢描描房内。

    张氏大惊,结结巴巴道:“老爷……血房不吉,您怎可进来?”

    一夕之间,谢无涯望之犹老了十岁,鬓边竟已星星点点。他在床前将昏睡之中的女儿打量一番,又回身捡了房内一张绣屏圆凳坐了,惆叹道:“这时候还管它吉不吉?——描描,可曾进些汤水?”

    张氏亦叹:“喝了几口红糖水,也抵不了什么事……这孩子,总教人操心!”

    她本想替姬无凤讲几句,她听闻谢描描小产,立时吓得面色苍白,痛悔不已,连叹自己失职,对女儿疏于管理,关心不够,方有了今日之患,又见谢无涯面上晦暗无光,神色颓唐,只得住口不言。

    谢无涯不过在女儿房中略坐得一坐,避过那二人,又使唤小环前去送客,只道小姐身无大碍,家中招待不周。小环伶牙利齿,将叶初尘与秦渠眉这两尊大佛请出谢家院子,砰一声关上了院门,隔绝了院外远处一众窥探的目光。

    谢描描在梦中被腰腹之间的酸痛惊醒,只觉嗓子干哑,她半闭着眼睛吩咐:“小环,给我倒杯水。”

    有脚步声移动,从背后揽住了她,扶着她半坐起来,递了水杯在她手中。她神思昏迷,接过一口便饮得尽了,抬头看时,反被吓得一大跳:“……娘……”欲后退躲藏,方才发现自己身软力乏,匮不能动,脑中猛然涌上娘亲那把锋利的大刀,暗道:糟糕,此次只怕难逃一劫!心中哀绝,唯有闭起眼睛来苦捱,只盼得捱得一刻是一刻,大不了身上带点伤罢了。

    岂知等了半晌,却觉不到疼痛落在自己身上,甚是奇怪,偷偷睁开眼去瞧时,只见其母目中温柔怜惜之色大盛。她鲜少在母亲眼中瞧见这般和气的颜色,一时之间不觉呆住,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娘亲……我不是故意的……”

    不过是一句讨饶,立时让姬无凤目中滴下泪来,跪坐在女儿床上,紧握了她的手,连连道:“描描,是娘的错……是娘的错……”

    她愈是这般软下来,谢描描愈是手足无措。凶狠的抡起大刀的母亲或者是笑着的母亲她尚有应策,但这般软弱的甚直流泪的母亲,却是她从来不曾见过,亦无法应对的。

    姬无凤见得女儿这般惶恐的神色,悲从心起,扑上去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痛哭失声。她幼失怙恃,一生好强,从不曾为了什么人而作小伏低,行事全仗着一把大刀说话,那仅有的怜女之情从前因着女儿这怯懦的性格,也尽数付予了顾无华。至如今回头去瞧,胸腔里面溢满了悔恨怜女之情,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儿总教她记起她甫一出生,自己初为人母,将之捧在怀中,如珠如宝,日夜呵护,寸步不离……是什么时候,自己与女儿竟然陌生到这般地步?

    是家中静谧的环境难缚她久在江湖的心?一次次周旋于郫城富商之间的宴饮与商战,而忽略了家中那嗷嗷幼儿,将之丢了给奶娘去抚育?

    到如今那孩子在外撞得头破血流,却打落牙齿和血吞,至今不曾向她吐露过一言半句。——她紧紧抱着怀中僵硬的女儿,千般歉意万般怜惜从心底溢出,却痛不能言,只有紧抱了她,哽咽落泪。

    良久,感觉背上搭上来一双僵硬的手,在她背后笨拙的轻拍。“娘亲,别哭了……娘亲……”

    冰封的大地瞬间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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