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贾府。

    “林妹妹……林妹妹！不！不要死！”

    贾宝玉从睡梦中惊坐起来, 哇地一下呕出一口心头血。浑身冷汗, 不停战栗。

    碧玺唬了一跳, “二爷, 你怎么了？来人啊, 快请大夫, 二爷吐血了！”

    贾宝玉浑浑噩噩地, 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急慌慌下床，穿上鞋一股脑儿往外头冲, 满口喊着：“袭人，袭人，我要去潇湘馆！我要见林妹妹。林妹妹病了, 病得很厉害！她要死了！她……”

    贾宝玉喉头哽咽, 后头的话已很有些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碧玺见得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对劲, 费了老大劲将他拉住, “二爷, 什么潇湘馆, 哪里来的潇湘馆。二爷忘了, 袭人姐姐和麝月姐姐他们都被放出去了。”

    贾宝玉呆愣着。是了, 是了。家里早不比当年。父亲身无官职。他们二房没多少进项，如今不过是亏得老太太还在，没有分家。宫里还有个做女官的大姐姐, 才能撑一撑。

    可贾家前些年就裁了不少人, 大房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呢。

    袭人，麝月本是他一意留下了的。可自娶了宝姐姐，宝姐姐带了些人嫁过来，院子里便容不下了。宝姐姐便做主都给了银钱还了卖身契放出去。

    宝姐姐……

    梦里，他也娶了宝姐姐。可是，其他的都不一样。

    而且，就在他娶宝姐姐的时候，林妹妹在潇湘馆咳血。

    潇湘馆。

    哦，大姐姐从没做过什么贤德妃，没有省亲别院，没有大观园，自然也没有什么怡红院蘅芜苑，更没有潇湘馆。

    如今的林家，姑父姑母俱在不说，还有表哥和表弟。林家并不是只剩了林妹妹一个，更不曾萧条，反而鼎盛得很。

    林妹妹也从没借住过他家。便是来走亲戚，也是当日来当日回，小住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与林妹妹的交集更是少之又少。哪里似梦里那般一起葬花，一起看书，一起作诗，一起赏雪。

    “林妹妹，林妹妹……”

    贾宝玉似是梦呓一般，心头一圈圈的疑问。要说现在他身处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那么他梦里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呢？而且，在梦里，他的感受也并非虚幻，反而那样深刻。

    碧玺犹豫道：“二爷可是说林家的表姑娘？二爷忘了，表姑娘昨儿出嫁了。嫁的是豫王殿下。什么死不死的，这话可不吉利，二爷再不能说了！”

    特地着重后一句，是见贾宝玉神色十分不对，恐他对黛玉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提醒他皇家的人惹不起。也是恐他梦魇失言，本是无心，传出去却难免被人当成诅咒。

    “哦，是了。我忘了，林妹妹嫁人了。她嫁人了！”

    贾宝玉痴痴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心底很是酸涩。林妹妹嫁人了。她从没喜欢过他，从没和他有过那么多的回忆与过往。和她青梅竹马，又诸多回忆与过往的人是司徒峦，如今的豫王殿下。

    一边又有些庆幸。也好，也好。至少她此生顺遂，长乐安康，不似梦里，多病多灾，芳龄早逝。

    “二奶奶回来了！”

    碧玺听闻外头声响，忙挑帘子迎了薛宝钗进来，附耳悄悄将贾宝玉的情形说了。薛宝钗点点头，也没纠结宝玉对黛玉之情，只让莺儿帮着碧玺把他扶到床上去。

    “你这呆子，又做了什么梦，把梦里的事当了真不成？这好好的怎么还吐血了呢？胸口疼不疼，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又转头问，“大夫来了吗？”

    碧玺回说还没有。薛宝钗便使人去催。

    没多久，大夫过来把了脉。只说是气急攻心，歇几日养一养便好，二爷如今还年轻，并无大碍。

    薛宝钗松了口气，让丫头送了人出去，坐下来看着宝玉说：“可要躺下歇一歇？”

    贾宝玉好半晌才悠悠回神，看着薛宝钗，张了张嘴，拉住她的手摇头，“我无事了。做了个噩梦，现已好了。”

    若是梦，他何苦纠结？若不是梦，那么……那么至少林妹妹这一世不用死了。她好容易父母兄弟俱全，被家人呵护着长大，还能得遇良人，避开那等命运，他又伤心什么？

    大姐姐从小教他读书，母亲不在，父亲更是抓得他紧。他学业虽不算好。却还知道，若那梦是真的，可算是自己害了林妹妹。

    他已负了林妹妹，总不能为着一个梦，又去毁了她不说，还负了宝姐姐？

    贾宝玉笑起来，“宝姐姐今日书院可还忙吗？”

    薛宝钗见他对梦里的事只字不提，便也避开这个话题，只道：“还好。有四妹妹帮衬着呢！书院正是改制扩建之时，偏生林妹妹刚新婚，沈院长又将临盆。这才人手不够，忙了些。待过阵子，林妹妹回来了，便好了。”

    如今的三味书院，苏瑾入宫做了皇后，清惠长公主成了大长公主，连同宁王妃冯青芷都已不再管事。只挂着名，偶尔问几句状况。

    沈沅也逐渐放了权。倒是第一批入学的女学生有好几位不错的，都带了出来，有两三个留下做了先生和理事。

    比如黛玉，比如薛宝钗。

    迎春性子懦弱，入学时便只一味读书，对这些不大处理的来。后来她年岁大了，正巧贾赦在外头看重一批古玩，却是人家定了的，没能买到，心痒难耐。孙绍祖不知打哪儿晓得，花五千两银子用了点手段拿下送了过来。

    贾赦欲要给钱，孙绍祖没要。贾赦与他酒席间谈话，见他对古玩也很是喜爱，心头高兴，酒性上来，张口便将迎春许给了他。

    消息传回府。她们都吓了一跳。

    迎春本是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可出了事，终究还是贾琏出面打听了孙绍祖的为人，觉得不是良配。拼着被贾赦骂了几遭，还差点挨了打，将这婚事解决了。给迎春另寻了个小户人家。

    家中有几亩良田，一家铺面，也还过得去。难得的是，为人实诚，没什么心眼。读书也还行，进士中不了，却也得了个同进士。算是功名在身。在京中靠着贾琏和林家帮衬，也还过得去。

    王熙凤贾琏虽与迎春感情不算多好，却也给足了嫁妆银子。如今二人日子过得不错，上个月，迎春已生了个大胖小子。

    至于探春。她素来是个懂得替自己打算，会抓机会的。早年莫氏同老太太打擂台，将她抬举起来。她便想法子拢住莫氏的心，让莫氏将她记入名下，好歹也算是嫡出了。

    贾环一直不大上进，浑浑噩噩，上不得台面。可架不住探春自己争气。有了三味书院的跳板，才名打出去，就适时掐准时机，在梅园文会男女同宴论学的第一年，让自己入了人的眼。

    也是士族子弟，只是家中早已没落了。但也还有两分底子。男方也是庶出，不能继承家门，却凭自己的本事拿下了当年科考的二甲传胪。入了翰林院。

    如今做着从七品的小官。可才学在身，林砚还曾评过，非是有封侯拜相格局之人，却也有几分才干，前途可期。

    再有惜春。她性子清冷。早年宁国府又是夺爵又是抄家。乱的不成样子。还是贾琏和族里商量，买了个院子安置了人。这些年，那边也一直想来攀关系。因着惜春在府上，打了她不少名头和幌子。

    也亏得贾琏不计较，没迁怒在惜春身上。惜春也是个拧得清的，见此情形，只说要搬出去，甚至说要出家去。没有以往都不管她，如今落了难借着她来打这边大房主意的理。

    老太太不许，贾琏也没让。后来她自己实在被闹得狠了，住不下去。庙里去不了，便搬去了书院。那边是有宿舍的。

    久而久之，与书院的先生们相处长了，倒也自得其乐。日常作作诗词，翻翻文稿。最喜的就是缠着沈沅学画。

    沈沅本身画技不错，又得林砚精心教导了数年，于丹青水墨，素描油画都有心得。惜春自是欣喜非常。尤其三味书院是大长公主的地盘，贾珍贾蓉等人也都没敢上门去闹。

    就此，惜春便在书院安置了下来。现今她也到了适婚年纪，可薛宝钗瞧她那模样，竟半点没嫁人的心思。只一心在书院帮忙。沈沅也由着她，还颇有提携之意。

    薛宝钗又想到自己。

    以前，她欲寻青云路。她以为的青云路大约就是得遇贵人，或是入宫为妃。她甚至想过讨好黛玉，借助林家的关系攀上当今。便是不能被当今纳入后宫，能搭上宁王也是极好的。

    可黛玉同她交好，却从未给她铺过这条路。

    黛玉与她常一处玩耍，谈知心话。那些话里许多东西，竟是她从未曾想过的。开始，她有些抗拒，也有些好奇。

    后来她知道了，这些东西是林砚说的。再后来，书院的先生，尤其现在的苏皇后教给了她更多。

    她忽然发现，原来所谓的青云并不只有依靠男人。她完全可以靠自己。

    她有自己的才能，有自己的本事，还有自己的手段。

    慢慢地，她开始博才名。开始接触书院的经营。越发肯定了这一点。

    但自诚亲王事败之后，莫家受了牵连，莫氏虽因是出嫁女，免了罪责，却失了势。同老太太再对抗不起来。老太太欢喜不已，满心以为这回再没人阻止得了宝玉和湘云的婚事。

    哪知，史湘云却放弃了金锁与金麒麟之争，在叔婶的安排下嫁给了卫若兰，老太太年岁大了，那几年每每受挫，身子早有些不大好。经这一遭，气急之下晕了过去。这一躺便在床上躺了好几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如今也不过是让丫头精心伺候着，又请太医日日开药吊着命。

    贾琏到处延请名医，外头都说他孝顺。可薛宝钗偶然间偷听到老太太语不成音的零星言语，探知了些密辛。只觉得他更像是报复。

    老太太这模样，死了大约比活着轻松。

    但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也不过是揣度，永远不会说之于口。

    更遑论，她如今也入了贾家。是的。她依旧选择了贾宝玉。

    不是她不能选择更好的。即便薛家败了，即便她大哥靠不住。她尚且还有不算少的嫁妆，借着三味书院打出来的才名，借着苏皇后对她的赏识，借着与黛玉的交好，她未必不能同探春一样为自己打算，选一个更好的。

    但几番思忖，她终究选了贾宝玉。因为她发现，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他或许没有远大的前程，没有冲天的上进之心。但却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弟，自有情谊在。况且，宝玉心性单纯，懂得温柔小意，也能伏小做低。

    尤其，他没有外头男人的强大自尊，不计较妻子抛头露面，更不计较妻子比自己强。

    瞧探春湘云，当年在书院，谁不是才貌双全的一枝花？可嫁人后呢？书院再没去了。

    以往的她没觉得这样不好，可在苏皇后引领她一步步接触书院更深次的管理和宣传的理念之后，她觉得，若让她满腹才华困守内院。她不甘心。

    三味书院才名远播。诸多男人慕名求娶。可那是婚前，婚后能容许妻子依旧在书院理事的，寥寥无几。多少出色的女子婚后弃了风彩，掩了光华？

    若能有另一种选择，活出另一种人生，为什么不试试呢？

    将此生附于男人，仗他的势，假他的威，怎么也不必自己有势有威来得强。

    三味书院背靠皇家，地位尊崇。她又得师长看重。待得沈沅退了，不说院长副院长之职，她最少能得一个常任理事。有这身份在，满京城贵妇圈子，她能昂然以对，无几人敢轻视她。

    再观内院。公公贾政虽心有怨愤不甘，却无可奈何，郁郁不得志，这些年唯知抱着姨娘喝酒解闷。后宅是不大理会的。

    婆婆莫氏？诚亲王被赐死，莫家牵累满门抄家，她在府里已没了话语之权。在她这个有着三味书院做靠山的媳妇面前更摆不起架子。

    这个家里没有谁能有架子和能耐拿着她的出身说事。大房的事，她手伸不了那么长，也不会去管。但在这二房，她自可说一不二。无人能压。

    因此，思来想去，结合种种原因，细分利弊。贾宝玉是她最合适的选择。即便她一直都知道，宝玉的心里最爱的是黛玉，不是她。

    但对于她，宝玉也是有情的，不是吧？

    他不但支持她去书院理事，还会关心她忙不忙，累不累。闲暇时，也能与她赏雪品茗，吟诗作对。有什么不好呢？

    他不喜仕途，不爱上进？没关系，她来就行。

    他只要懂得怜惜她，心疼她就好。

    “宝姐姐也上来歇歇吧。你在书院已累了一日了。宝姐姐可口渴吗？我去给你端茶？”

    薛宝钗轻笑起来，“我不渴。”

    嗯。这样，也挺好。

    薛宝钗站起身，“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别叫我担心。可再别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将梦里的事当了真伤了自己的身子了。过两日，待你好些了，我们去梅花庵。

    大姐姐从宫里送了信出来。她得了太后与皇后二人的令，也是要去梅花庵祈福的。她难得出宫一趟，时间不多，咱们也可同她见一见。”

    贾宝玉依稀记得，幼年时大姐姐教他读书描红，他最是喜欢大姐姐。后来母亲没了，大姐姐突然变了模样，日日逼着他念书，让他上进。他最是怕她。

    再后来，大姐姐病了好几场，差点没了命。病好了突然又入宫做了不能嫁人的劳什子女官。不嫁人于他而言没什么，若能一辈子呆在家里也挺好。可入宫便难得相见了。他只觉得心里难受。

    可每逢出宫，大姐姐总会给他带许多东西，也依旧考察他功课，却不再硬逼他了。只一遍遍同他说。让他做任何事前都一定要想清楚，珍惜眼前人，莫做亏心事。

    一旦做了，便不能回头。人都是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的。总有一日，你会后悔莫及。

    他并不很明白大姐姐为什么总和他说这些，也不明白每回大姐姐说这话时那让他看了都心痛的神态，却记住了她的话。

    所以，他想，对于林妹妹的那份感情，就放在心里吧。他已有了样样都好的宝姐姐，便该对她好。

    他看着薛宝钗笑起来：“好！我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大姐姐了。那日，我们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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