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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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娴静默站在原地, 歪着头, 有些好奇的看着嫡姐的身影。

    就在重重帷幔里, 孤独而清冷, 静默的等待着她。

    可是她现在却是有些邋遢的。

    长发披散着, 似是丧失了生命力一般微微干枯, 裙角泛着褶皱, 动作僵硬而踌躇。

    过了很久,直到夜晚的风儿也变得清凉入骨,奚娴拢着自己的手臂, 广阔的衣袖簌簌而抖,她一步步接近床榻。

    宫殿内装饰昏黄,床壁上嵌着两三颗夜明珠, 越来越近的女人的侧颜, 轮廓分明,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长眉斜飞入鬓, 凉薄的唇角天生上弯, 不笑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淡, 可假若柔和的时候, 比任何人都招人眼。

    可她偏偏不喜欢笑。

    而如今的模样, 瘦削得令人心疼。

    过了那么多日, 奚娴从没有哭过,因为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奚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哭泣的理由。

    她有了第二个孩子,长得很像嫡姐的女孩, 而嫡姐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不离不弃,儿子更会成为王朝年轻的国君,继承那个男人的江山夙愿。

    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找不到分毫瑕疵。

    她跪在嫡姐身侧,抓住了姐姐纤细的手腕,喉咙发涩,却歪着头咯咯笑起来:“姐姐,我来看你啦。”

    女人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容颜带着锐利的中性之美,清丽而绝俗。

    奚娴将面容靠在她的手心里,那里微微的冰凉随着动作传入奚娴的意识中,寒冷的触感令奚娴有些不愉快,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是叹息道:“姐姐也真是的,睡着了竟都不多盖被子。”

    奚娴这样想着,又笨拙的上前,为姐姐盖上了暖融融的被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倚靠在姐姐怀里,轻声道:“姐姐……我好喜欢你,小时候做梦都想要嫁给你……”

    嫡姐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奚娴的腮边散发着红晕,小声疑惑道:“姐姐呀……你为甚不理我呢?”

    “是不是、是不是嫌弃娴娴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嫡姐的身子僵硬而瘦削,唇角被夜明珠照得微微上翘,在浓黑的夜色里显得诡异而漠然,似乎在嘲讽奚娴的无用功。

    无论怎么道歉,这次姐姐都不会原谅她了。

    奚娴希望姊姊能醒过来,哪怕冷漠气愤到拧断她的手腕,那也是无所谓的。

    为了姐姐而断掉的话,她是心甘情愿遭受那些的,甚至会生出颤栗的喜悦。

    从前她做错了事,亦做了很多坏事,姐姐从不说原谅之类的话,但却会被奚娴的死缠烂打弄得无可奈何,嫌弃厌恶至极,也不舍得惩罚。

    她是姊姊的罂粟,厌恶却又迷恋,想要戒断的话,可能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最可怕的是深入骨髓的,无法捉摸的习惯与迷恋,能与身体泾渭分明。

    嫡姐呀,一辈子也别想摆脱娴娴。

    奚娴这样想着又得意的哼哼起来:“你不说话,那就是生气了。”

    “随便你气不气,反正你又走不掉。除了原谅我,你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奚娴吧唧亲了一口嫡姐的面颊,僵硬而冰冷的触感无法使她感到退缩,反而越吻越深,撬不开齿关也无所谓,只是依恋的嗅着女人身上的檀木香气,像只迷途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抖抖尾巴,几月来第一次睡得十分香甜。

    得偿夙愿之后的甜美,到底有谁能懂得?

    奚娴身体虚弱,故而夜里也多梦,只若是美梦,便能让日子平添几分光彩。

    若是噩梦,她亦不再会郁郁不振。

    因为一个梦绝望困苦,因为旁人的眼光,和迷茫的未来万般无奈的话,只是嫡姐喜欢的那个奚娴而已。

    像是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气急了,也只会琢主人两口,仰人鼻息的生活,偶尔满足于主人的恩德,愈发恐惧笼外的世界。

    可真正的奚娴不是这样的。

    即便主人很强大,她也要费尽心机把主人变成自己的金丝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此生都不会懂得绝望是什么滋味。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自杀活着颓废这样的事情,都是愚昧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

    梦里她和姐姐坐在奚家大院的琉璃瓦上,奚娴靠着姐姐的身子,洁白的手指微微弯曲,圈起一枚明朗的圆月。

    她笑眯眯道:“姐姐呀,你有什么愿望呢?亦或是,到底在追求什么?”

    她以为姐姐会回答——国泰民安。亦或是关于爱情,关于愿望。

    姐姐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顿了顿,才慢悠悠道:“志向就是,得到我没有得到的事物,达成没有达成的夙愿。”

    “诶?”

    这样的愿望吗?

    奚娴不能够理解。

    这和她以为的嫡姐相去甚远。

    原以为她是个刻板礼教的女人,所求的事从小就被印在骨骼上,毕生都无法洗去。

    可仿佛现在却变化万千,并无定律起来。

    唯有无法得到的,才是追寻的真理。

    这样的话,人才能永远鲜活。

    奚娴托腮道:“哼……可我只想要姐姐。”

    “其他的事,或是其他的人,都得靠边站。”

    微风吹起女人单薄雪白的裙摆,她轻笑困扰道:“这样啊……”

    奚娴点点头,很肯定道:“是呀!”

    她回眸,对嫡姐弯了弯新月样的眼眸,樱桃样的唇角柔和翘起。

    可是……

    视线中的女人干瘪而瘦削,几乎能看见面部的骨骼,就像个渗人可怕的骷髅,露出玩味而诡谲的笑容。

    “这样的话,要不要来陪着我……一起躺在那里,你还是年轻美丽的样子,姐姐也是,即便躺到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

    奚娴错愕的睁大眼,看见嫡姐细长而惨白的手慢慢伸向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有点茫然。

    接着,她的梦就那样醒了。

    外头晨曦已至,奚娴拢着被子睡眼惺忪,却发现身边的嫡姐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双手雍容优雅的交叠着,面容平静而苍白。

    只是瘦得厉害,奚娴看见这样的姐姐,总是忍不住害怕。

    奚娴爬过去,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小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这次却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鼻尖萦绕着很淡的血腥味,混着深沉的檀木香,让奚娴觉得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从殿中妆奁处拿了些口脂和胭脂,小指微微颤抖着,给嫡姐描摹上素淡的妆容。

    姐姐的眉毛已经够美了,上挑微弯,凌厉而从容,只有唇太过苍白。

    于是奚娴为姐姐涂上水红色的口脂,在唇中轻轻拍开,又在消瘦的腮边点上了淡淡的棕红胭脂。

    做完了这些事,奚娴甚至还吃力的把姐姐扶起来,为她细致梳头。

    奚娴沐浴坐在晨光之下,侧脸丰盈而雪白,又小声嗫嚅抱怨着:“姐姐的头发也太长了些,我都不好打理。”

    女人被她“扶着”坐起来时,身上的骨骼微微响动,像是路边贩卖的低廉玩偶,随便拉扯一下就会“吱嘎、吱嘎”散架。

    奚娴恍若未闻,一下下为嫡姐梳头,动作迟钝而缓慢,眼瞳涣散开来,透着无声的迷茫。

    ……

    “头发长了些,不好打理了。”

    某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撩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沉的下定论。

    她眨眼的速度也很慢,迷茫的看着那只手,又无神看着自己的长发。

    那只手很灵活,指尖洁净修长,速度又很快。

    过了一会儿,奚娴的长发被编织成了发冠,上头缠绕着沾了露水的洁白花朵,极淡清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纯洁懵懂的小仙子。

    她还是迷茫的,像是刚出世的婴儿,看着那只手,又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裙摆,小小歪了歪脑袋。

    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温柔细语道:“唔,在想什么呢?”

    奚娴慢吞吞开口,透着一种迟钝和滞涩:“在想,从没有人给娴娴……编、织过。好看。”

    那人亲了亲她的耳垂,那里是戴了茶梗的耳洞,润白漂亮。

    “是为何?”

    奚娴用力思考了一会儿,怀疑又茫然道:“因为……娴娴是坏人……她们不喜欢和我玩儿……觉得娴娴,偏执、可怕,像是厉鬼……杀了五姐姐的宠物,送给她吃……刮花了三姐姐的脸……还杀了、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低头亲吻了奚娴的唇,低沉纵容道:“不是的。”

    略浓的香味传入鼻尖,奚娴的脑袋更迟缓了。

    却听他说道:“可怕、偏执,像是厉鬼的,是你的嫡姐。”

    “她不喜庶出,害你罚跪,抄写经文,又看不惯你有好姻缘,偏爱其他的妹妹,却对你置之不理,罅隙至深。”

    “你姨娘去世的那晚,也是嫡姐没有帮你。”

    “如果她插手的话,起码姨娘就不会难产死掉。”

    “她是个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刻板恶毒的女人。”

    “所以娴娴害怕她,讨厌她,不想见到她。”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阴暗罪恶的事,都是她所为。”

    “而她眼中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正义,没有光明。”

    奚娴皱着眉,瞪大眼,错愕又茫然……

    “而你——你救赎不了沉沦的人,也厌恶嫡姐的邪恶与肆无忌惮,恐惧她的权利与刚强,所以想要远离她。”

    像是努力的在接受新的学识,奚娴吃力的记着那些话。

    一句又一句,它们在脑海中缠绕交叠,与过去的,晦涩模糊的记忆碰撞,发出蓝色的磷火,然后燃烧成泥,最后似是一株株苇草在烂泥中新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姐的错,她该承受所有的怨怼。”

    “我们娴娴,是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弱者,注定要被保护,也注定一生良善,沐浴光明。”

    奚娴歪着头,模糊嗫嚅道:“善良……这是……什么?”

    那人笑了,对她低语道:“那是,人类生存的法则。”

    “法则……”

    奚娴耳边的声音像是清风细语:“如果伤害别人的话,你会愧疚,会彻夜难眠。所以为了己身的快乐,你不会选择损害旁人的利益。”

    奚娴慢慢点头,一颗心像是钟摆一般游移不定:“不善良……我、就会……痛苦,彻夜难眠。”

    “我还是……不懂。”

    他循循善诱,耐性而沉静:“那就像是外面的天光,呆在石窟里的人不会看见,但只要你走阴暗潮湿的角落,它永远存在于世间。”

    “或许不散入每个角落,却让生灵和秩序依傍而生。”

    “故为恶者才是弱者,仰赖着世人维系的秩序和正义,做出恶毒的事,自以为强大的话,其实才是愚不可及的想法。”

    女子的身子单薄而柔弱,发冠上的鲜花站着露水,滴落在锁骨上,肌肤晶莹柔白。

    她的眼眸里慢慢绽出光彩,扩散开来,缀满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

    恍惚中,给嫡姐一下下梳着头的奚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来自前世,带着迟缓的笑意:“嗯。”

    “……我记住了。”

    “牢牢谨记。你生而纯白。”

    “——我,生而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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