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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她永远没有原谅他。她用一生向窗外凝望, 像许多女人那样凝望,胳膊肘支起忧伤。我想知道她是否随遇而安;是否会为做不成她想做的人而伤怀。埃斯佩朗莎。我继承了她的名字, 可我不想继承她在窗边的位置。

    ——桑德拉《芒果街上的小屋》

    雨很快也将这位威风凛凛的传奇人物浇成落汤鸡。他厉声说:“兰因,你日后会后悔的!”

    在屋内,他已经和女儿争论许久, 他说彭光辉只想攀附龙凤。

    郭兰因反驳:“我和他交往时, 根本没告诉过他我是谁,要不是爹地你派人跑去学校抓我,他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郭义谦又说, 他接触过不少从大陆出来的人, 德行都有问题。郭兰因听了发笑, 不想再和他说话。到这漫天的雨里,拽不动彭光辉, 多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你凭什么说阿辉德行不好, 你了解他吗?你就妄下结论。”

    郭义谦冷冰冰地看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一眼:“你跟他交往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这感情有深到要下跪吗?”

    郭兰因翘起右边嘴角, 笑容讽刺而哀伤:“感情的事,和时间有关系吗?你还不是为了交往几个月的大明星, 要跟我妈离婚?”

    “我没有要和秀儿离婚,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你逼的。”

    四年来,还没有人敢在郭义谦面前这样提起司玉秀, 一时间他心潮难平。

    彭光辉跪坐在地上, 问了郭义谦一句话, 也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交谈。“郭叔叔,你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改?人的本性能改?”郭义谦说,“你之前做什么的?报社记者。在那边也算好工作了,你说不干就不干,向所有可能借钱给你的亲朋好友借钱,筹了五万块来新加坡。你来新加坡留学,是为了谈恋爱,是向往自由世界?你想干一番大事!”

    郭兰因那时太小,不懂他父亲的眼力。“那有什么不对?你不是常这样教哥哥,想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怎么抱负这种东西,只需你郭家人有,平民百姓就不能有!”

    “一个男人,不可能既有野心抱负,同时还能守住儿女情长。我教兆旭兆明,是因为他们娶的是别家女儿,情不情长,跟我有何关系?但你是我女儿,你不需要一个这样的男人。”

    要到今天,要等做了父亲,也有女儿要出嫁,彭光辉才懂当年的郭义谦为何那般声色俱厉。凌彦齐的家世太出挑,要是再学了他妈,哪怕是五成的做派,他女儿这一生都幸福不到哪里去。

    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以司芃的个性,还能压他一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不介意。”

    大概因为卢思薇,凌彦齐对别人家的父母如何对待孩子,要求也不高。甚至他还觉得彭光辉挺开明,也不像司芃所以为的那么偏爱陈洁。他迫不及待想修复这对父女的关系,所以把春节去新西兰看星星的事提早说出来。

    彭光辉错愕:“你们两人去,不就好了?”

    “以后我们能去的地方,还很多。”凌彦齐说,“有件事,想问一下爸爸,司芃阿婆和妈妈的骨灰,是安葬在你老家吗?”今天早上陪着去墓园,他偶然想起了在郭宅吃晚饭时,陈洁不自然的表情。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件事。要问小花。兰因的追悼会开完后,她就把骨灰给抱回来,说过几天再下葬,那会大家心情都很难受,知道她也不会听话,就随她去了。”

    “那阿婆呢?”

    “她阿婆死,她一个人都没通知。”彭光辉痛心疾首,“等我知道消息,外母都已经火化了。她说是阿婆的意思,不要通知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来吊唁。”

    “她们没下葬。”凌彦齐心空荡荡的,回望这渐渐黑了的卧室和幽深的走廊,它们还在这栋楼里。

    “她说她寄存在殡仪馆,我后来派人去查,都没有找到。”

    凌彦齐望向窗外的玉兰树,想起他曾收到司芃发过来的一张照片,就是这棵玉兰树。点开手机相册去翻,果然有,还是他为她买新手机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棵玉兰树,是从小就种的吗?”

    “不是,兰因刚生病那一年,小花自个去花卉市场扛了棵树苗回来。”彭光辉回答。他记得以前的院子全铺了马赛克地板。小花不愿意听阿婆的话,把树苗栽在盆里,非要找人来钻地板,钻了一平米的土,把这棵树给种下。

    “她很喜欢玉兰花?”

    “玫瑰,她从小就喜欢玫瑰。我岳母喜欢玉兰的清香。至于兰因,带兰字的花,铃兰、玉兰、米兰、木兰、蝴蝶兰,……,都很喜欢。”

    凌彦齐冲下楼去。天色昏瞑,坐在玉兰树下的司芃,直勾勾地望着院外,眼神里是比这暮色更深的忧伤。他盯着那双眼,问道:“这栋小楼里,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司芃摇头:“能不能别让你妈拆掉它,我什么都不带走。”

    “好。你等等我,我现在有事情要办,今晚就不回来了。”

    凌彦齐急匆匆走出院子,驱车回卢宅拿护照,给他的秘书打电话:“赶紧帮我订去新加坡的飞机票,对,就今晚。”

    片刻后,秘书回复:“凌总,现在已没有头等舱和商务舱,……”

    “没关系。”凌彦齐打断她,秘书还是接着说完,“红眼航班,凌晨一点二十出发,到达樟宜机场五点半。”

    “没关系。”

    “好的,凌总,我马上订,需要……随行人员么?”

    “不用。”

    这栋小楼承载的不仅仅是司芃的过去,她的思念,还有她未完成的愿望。一旦知道司芃这五年来心心念念着的是什么事,凌彦齐就没法让她再多忍受一天。

    玉,是司玉秀;兰,是郭兰因;花,是彭嘉卉。

    凌彦齐离开没多久,卢思薇和黄宗鸣同时来到小楼。司芃从树下站起来,卢思薇瞥她一眼:“你爸呢?”

    “在楼上。”司芃带着他们去楼上小客厅。两家大人成了亲家,都还未正式见过面,握手寒暄两句,便坐下来谈曼达的事情。

    曼达现在是既无董事长也无总经理。高层几乎都是金莲的人,毫无疑问需要大换血。以今日彭光辉的身体状况,要把这事做好,太勉强。

    卢思薇说到这,看司芃一眼,后者正靠着对面的斗柜,漫不经心听他们谈事,好像曼达跟她没什么关系。

    “我和郭董通过电话,大鸣和天海愿意买下你名下所有曼达的股份。大鸣六成,天海四成,以他们为主,是方便曼达的生产线整体搬迁去马来西亚。产品设计和销售系统留在国内,从定位到营销到落地,都要重新梳理布局,这一块由天海负责。董事会重新选举,执行总裁由大鸣和天海共同决定。”

    彭光辉笑道:“是哪位郭董要买下曼达?”

    “没有老爷子点头,借你那位大舅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买曼达。”

    彭光辉向司芃招手,要她过来:“小洁既然死了,曼达以后就是你的,你有什么意见。”

    司芃摇头:“你自己定。”

    “彦齐呢?”彭光辉头一偏,往走廊里看。

    “他有事走了。”司芃回答。

    “去哪儿了?”彭光辉和卢思薇同时发问。

    司芃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彭光辉叹气,卢思薇看他神情:“别指望小的了,不管是你女儿,还是我儿子,你都指望不上。”

    听到这句话,司芃才有点反应,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根。她有自知之明,即便被人当成鸭子一样赶,她也不像凌彦齐,还能爬上架子。

    “卖吧。”彭光辉说。不卖还能咋地,卖给大鸣和天海,总比在资本市场里被人挑三拣四的强。

    曼达最风光时市值高达五百亿,退市时已腰斩一半,到今天,资产公允价值只有155亿,其中商誉减值最为严重。

    彭光辉手上还持有曼达30%的股份。大鸣和天海的收购价为55亿人民币,稍有溢价。郭义谦和卢思薇两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愿意出这部分溢价,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全是看在司芃外孙女和儿媳的面子上。

    见他点头答应,卢思薇拎包起身:“既然我们说定,具体的事情就让法务、风控部门来跟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彭光辉也站起来:“你忙,我还有事情要和宗鸣说,小花,去送送卢……,你妈。”

    “你妈”两个字,让司芃缩了缩脖子。卢思薇也不等她,“噔噔”踩着楼梯下去了。到了一楼,转头看司芃额头,纱布拆了,五厘米长的疤痕好明显。她伸手指了指:“脑子好了没有?”

    “好了啊,本来就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那辆面包车上四个人,两个死了,一个骨折,就你啥事没有,命太好,对吧。”卢思薇把包放在钢琴盖上,大剌剌坐在卢奶奶的那张高脚藤条沙发上。

    卢奶奶耳朵尖得很,立刻从卧房出来:“思薇,……”

    卢思薇手一抬,打断她的话:“放心,姑姑,我不赶她,郭义谦的外孙女,我哪里赶得动。你回房睡吧。”她转脸朝着司芃,“彦齐说,他不回新加坡去撤销结婚登记,你要是也不想的话,那我现在就是你婆婆。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明白。”

    司芃双手插进兜里,身子后靠在栏杆上,头一直低着,没抬起来。她等着卢思薇训话,等好久也没听见声音,一抬头便看见人一双怒目,又死死盯着她。她心里纳闷,我啥事没做,怎么又得罪你了?

    “你家长辈跟你说话,你都这样子?”

    哦,样子不好。司芃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垂在裤缝边,抬头挺胸站好,像个等着挨家长批评的混账青年: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油水不进。

    果然,卢思薇看得更生气:“你要是真为彦齐着想,能不能把你这种‘我就这样,你爱咋咋的’的劲收收!”

    “那你怎么不收收你那眼神?你要是为你儿子着想,能不能先别瞧不起人!”

    “我瞧不起你?那你做什么事,让人瞧得起了?”潜台词便是,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瞧不起。

    司芃脸色一白,撇过头去不说话。

    “今天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爸?你能临危受命,把你爸你妈花了一辈子心血的曼达给救起来?我要不出手,这些事情最后都会压在彦齐肩上。就像那天,你跑去掐陈洁脖子,最后呢,却是彦齐在帮你死命拉着她!”

    卢思薇极力压制高亢的声音和情绪,楼上小声讨论的两位还是听到了。黄宗鸣扔下笔,想下来劝两句,彭光辉拍他手腕:“没事,坐下,我们接着说。”

    卢思薇憋着的一股气趁着儿子不在,全发作了:“当然,曼达今天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夏阳坑里的车祸,也不是你搞出来的。可是,你要是有点责任心,哪怕有那个坠楼的陈洁一半的争强好胜心,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一出事你就只会躲,你把世界让给他们,任由他们借你名义四处横行,怎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恶事,你都问心无愧?你躲在这里,是清净了?还是高贵了?你有种,就别让一堆人跟你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你看看那个黄律师,这半个月呆在国内,先是找证据、报警、查案、然后呢,帮曼达处理法务上的事,又要帮你清点财产,千方百计想把属于你的,哪怕一根胸针,都要要回来。他白天黑夜地为你操劳,你呢,连声uncle都没有。我早就知道,全靠彦齐甜言蜜语,到处卖乖呢!”

    一门之隔的卢奶奶听见卢思薇越说越严厉,再开房门出来,司芃轻轻推她一下:“姑婆,你别出来。”

    卢奶奶看见她眼眶里的泪,上次未说的话再也忍不住:“思薇啊,小芃还小,哪里有你懂得多。小女孩子,没个真正关心的人在身边,一下子受这么多打击,伤心都来不及,哪还会想以后的事。走了歧路,没关系,走回来就好。慢慢来,慢慢教,你总是这样训人的态度,以前训阿齐,现在训小芃。你只想着要别人改,你自己怎么不改改。你那天动手打了小芃,还把她从小楼里赶出去,她个小辈,都没跟你计较,还让彦齐回去看你。俗语说,大人大量,你的量在哪儿?”

    卢奶奶不鸣则已,一开口便让卢思薇哑口无言,她拿起包要走。

    “我知道了。”开口的是司芃,卢思薇停下来,身后接着传来清淡平稳的声音:“我明上午就去领事馆重□□件,证件下来了,我就回新加坡去见外公。以我的水平,可能先要念个预科,才能去上大学。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靠着彦齐,总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这番话让卢思薇大感意外,连连回头,见她泪流出眼眶,心道,不是太妹吗,抵挡力怎么越来越差,上次好歹还对吼两句。这要是凌彦齐知道了,还不得回来跟她吵。卢思薇心烦意乱推开吊趟门,走出客厅,才想起她忘了说正事:“这小楼,既然你这么舍不得,那就留着吧。”

    留下这栋小楼,这一片的规划都要改,和原来预估的利润相比,天海又少挣不少钱。算了,卢思薇想,摊上这样的儿媳,得学会降低要求。只要她别再惹事,让凌彦齐能踏实安稳地留在天海,留在家里,少挣点就少挣点。

    “留下?谢谢你了,妈。”司芃第一次叫妈,还很是别扭。

    听的人也很别扭:“行了,别哭了。这次没打你,就说两句,有什么好哭的。别跟彦齐说,我找你聊过。”

    卢思薇走了,卢奶奶递纸巾过来帮司芃擦眼泪,朝她小声嘀咕:“她有病,你也知道的,所以总是这么急躁。可既然是一家人了,就别跟她介意。”

    “我介意什么?”司芃醒醒鼻子,把纸巾扔到垃圾桶里,破涕而笑:“我做给她看的,不然她那口气顺不下来。原本她想跟郭家联姻,多挣点钱,结果钱没挣着,得先花我身上。”

    听到楼下没声音了,黄宗鸣把文件收拾好,说:“那我下去跟小芃聊。”走到楼梯口,彭光辉起身:“宗鸣,我就这一个女儿了,她的性子你也瞧见了,不怎么会为自己打算,去新加坡后还请你多照顾她。”

    “一定尽我所能。”

    黄宗鸣下楼来,正好听到司芃说卢思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

    “你知道就好,天海以前从不涉足服饰制造业。55个亿,她要支付其中的22亿给你,还要另外再投10个亿到生产运营中来,但是曼达的前景,还不一定能让她收回这笔投资。”

    司芃想起卢思薇的话,也为以前的倔强赧然:“uncle,对不起,我以前不叫你,是不想显得很热络,很想认这门亲似的,尤其是在没法做亲子鉴定的……”

    昨天下午,两份亲子鉴定结果,分别从香港和新加坡传真过来,把这段波折的亲缘关系,钉上最后一个铆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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