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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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绿的小碗放在地上, 再倒半碗化尸水。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色莲花浮在水上, 小小一簇火苗在水中摇曳, 飘来一阵若隐若无的香味。

    方岚静静地看着那一簇火光, 只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

    自詹台进来之后, 她一直守在门外, 连只苍蝇飞出去都不会错过。洗手间再无别的门, 只有墙上一盏小窗,窗上还横七竖八数根栅栏围得严实,只中间一个工字型的小孔, 再没有可能钻一个人出去的。

    一次两次都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消失在面前。

    方岚到这一次已是波澜不惊,只想着大不了以命相偿。

    她心如止水, 眼睛盯着那簇火光, 眼皮子却觉得越来越沉下去,一簇火光渐渐变成一片晕黄, 手脚酸软头重脚轻, 就连呼吸也越来越重。

    方岚是被冻醒的, 双膝以下仿佛浸在冰水中, 冻得发麻。她刚刚一睁眼, 才发觉自己坐在了马桶上, 面前一扇朱红色的门,半遮半掩着。

    詹台若是此时回头,就会发现方岚和碧芝的尸体坐在相对的隔间里, 像邻居一样排排坐着。

    可他此时正与匕首菜刀斗得惊险, 方岚刚刚缓过些精神,一眼就望见他流着血的左臂,拖起发麻的腿奔了过去。

    身边法器无一趁手,她本能地举起背包来挡菜刀围魏救赵,就这样阴差阳错之下,才保了她和詹台二人无虞。

    詹台听到这里皱了眉头。碧盏云蜡是后来才燃起,倒是极好地解释了为何有两个房间,一生一死。他一开始被困在此处,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反而是后来水声越来越盛,才引出来杀死碧芝和阿mark的菜刀和匕首。

    那水声,想必就是碧盏云蜡的化尸水。

    杀机是方岚为了找他点燃碧盏云蜡之后才出现。

    可是他踏足此地就凭空失踪,这又是为了什么?

    詹台闭了眼睛,细细回忆前情往事,从他下了飞机开始一点一滴发生了什么,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梭巡。

    一条长街上的小中介,守在门口等她的时间,楼下看门不许他进入的阿叔,和碧盏云蜡徐徐燃起时躲在门口的方岚。

    不,这一个个画面没有疑点。他和她在一起一贯谨慎小心,从来也没有露过半点蛛丝马迹。

    比这还要早些。

    秦福派出的司机一路将他送到口岸,他站在“香江明珠”的大堂里提着胆子替秦福看风水,虚与委蛇套秦福的话。

    不,比这个还要再早一些。

    詹台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几乎是一跃而起握住方岚的肩头。

    “青雀白鹄舫,四角豹子幡,鱼龙悲啸中,汉江夜漫漫。”他的声音发颤,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了。”

    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昨天下午,他自深圳机场赶往罗湖口岸。

    为了见到秦福本人,詹台当着口岸里驻守的两个小喽啰的面,召出了一臂的青豹。

    “我也是着急,不想再耽搁。”詹台谴责地看着她,语气却温和:“其实也是,我要是再耽误半小时,再赶过来的时候,你就出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行走江湖,掌心抹磷粉对搓便能起火,说穿了跟魔术师的职能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詹台轻描淡写。

    方岚倒是很早之前就见识过这样的蓝火,还曾经被游方术士耍过类似的滑头骗走了钱。

    她吃过亏就去查,才发现这玩意说穿了,跟山间鬼火一样东西,磷化氢而已,四十度就能烧起来,再没什么稀奇。

    可是鬼火能烧,却难被肉眼看见。

    詹台青天白日里使出这么一招,满臂幽幽蓝火顺着肩膀而上,在他肩头扑出一只巨兽的模样,哪里是擦了白磷就能有的效果?

    詹台也知道她不信,两人目光对视许久,还是他先败下阵来,说了实话:“…只有幽火不够慑人…情急之下,我只能拿一盅化尸水浇上整只手臂,掩下一身的阳气。磷火渐起,再召小鬼,精魄形骸附于鬼火之上,最终化为一只豹头幽焰。”

    方岚气得脑袋发晕,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呢,他就先把自己半面身子送到鬼府冥界,借了阴曹地府的孤魂野鬼来自己肩头坐着吓唬人。

    他倒还好意思指责她不惜命!

    詹台有些心虚:“也不过是借力打力。只是化尸水浇在身上,又引来小鬼坐在肩头。”

    小鬼在他肩头上撒欢不过片刻,就被他拿明火小鼎收了下去。可他这一发招数已经不是名门正道的路数,难免伤筋动骨阳气不足。

    正气不够,一身邪祟之气,这才会一进这片地界就被当做孤魂野鬼,跟碧芝的魂魄一样,生生被镇在这间屋里。

    他来了精神,问她:“你想清楚了吗?这间传说中闹鬼的男厕所,实际上是一具白色的镇魂棺。进来的若是人也就罢了,进来的若是鬼,就妥妥的有去无回。”

    詹台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狐假虎威那一出刺青花臂和幽焰豹影的时候,才醍醐灌顶一般回忆起了这间男厕的古怪之处。

    他一步步踏入这间小屋,却像一步步踏入一具白色的巨棺之中。

    小小的一间白色厕所而已,却有白色的拱门和圆顶,雕花地板无一不精巧细致,远远看去方方的底圆圆顶,自上而下看,确实很像一具白色的棺材。

    厕所的隔间,朱红色的大门两扇并列,入手极沉,必不是松木桦木之类的速生木材,倒像是梨木香樟香柏木。

    这样厚实的木材,用来做厕所的门板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是用来做寿材制棺木,却再适合不过!

    雪白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横竖栅栏遍布,只留工字型一个小孔。

    白墙上青铜色的铁窗,这是什么?

    方孔圆钱,这是一枚铜钱。

    厕所两间隔间前,莫名其妙地设置了两级台阶,凭空高出一截,给如厕之人添出许多麻烦,简直是多此一举。

    但再细想,广东本地人入棺喜欢在棺内放一枕头,取“高枕无忧”之意。

    这凭空高出的两级台阶,可不是像是正中放在棺材内的一截枕头?

    詹台眼含深意看了方岚,她人虽在外面,也透过那三柱线香一般的喷水池直觉到有些异常冲了进来。

    现在看来,这座小小的男厕所可不是端端正正一具镇魂棺,就立在维多利亚公园的篮球场边?

    他若是平常的样子,普普通通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就算进这男厕一万次也不会有事。

    可阴差阳错之下,詹台为了寻找方岚,在自己手臂上浇下化尸水掩盖了阳气,又兼曾经召唤过邪祟之物,所以一进门便被“镇魂棺”吞吃入腹。

    方岚失去了他的踪迹,情急之下点燃了碧盏云蜡寻找他,却引来了杀害阿mark和碧芝的匕首菜刀狙杀他们。

    詹台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们遇险只是巧合,但是有一点确实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

    “当日问米,我用了温碧芝的生辰八字,问到的却是阿mark。”

    “而我被锁在这镇魂棺中,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碧芝。”

    方岚猛地抬头:“你是说,你问不到碧芝的魂魄,是因为她被锁在了这座镇魂棺中?”

    詹台说:“不错。我们能够找到这里,也是因为阿mark在问米的过程中,给了我们维多利亚公园的线索。”

    其实不仅仅是这样,詹台犹豫片刻,却没有打定主意往下说。

    他再是荒废了道法,也不至于写错了生辰八字。问米以血为引,他就算是谁都问不到,就算是一无所获,也不应该问错了人才是。

    更何况,如果案件的经过是像方才碧盏云蜡展示的那样,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死亡,阿mark头被砍下,碧芝胸腹被剖开,那么为什么案发的现场却没有阿mark的尸体或是dna。

    半年时间已过,坊间沸沸扬扬的传言仍然将阿mark当做杀害温碧芝的凶手。

    狗仔在门口蹲守三天,却没有拍到阿mark和温碧芝离开房间的画面。

    “但是关键在于,警方查案并不能将狗仔拍到的照片当做确凿的证据。”方岚沉吟,说:“说到底,狗仔的口供主观性太大,并没有物证更有力。”

    “碧芝在第一晚就已经遇害,如果阿mark趁着夜色溜出大楼,阴差阳错却没有被狗仔看见。碧芝的尸体三天后才被发现,如果阿mark利用这个时间差一路北上逃到内地,岂不是一直逍遥法外?”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推断。

    一个年富力强的英俊壮男却爱上了年近五十的整容怪,任谁也会猜想他是为了钱。

    碧芝死后,阿mark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绝大多数的人认定为杀害碧芝的第一凶手。

    “所以,这充分说明警方从来没有在碧芝遇害的房间里面找到阿mark的尸体或是血迹。”方岚说。

    不错,詹台赞同地点头。

    如果警方发现了阿mark的尸体,或者足够多的血迹证明阿mark已经不在人世,都会排除阿mark的嫌疑,并且公布阿mark已经遇害的消息。

    但是现在,詹台和方岚分明知道阿mark已经遇害,还死得极惨,甚至连头颅都被砍了下来,可是公众和警方却明显并不知情。

    “阿mark死在了另外一间房里。”詹台轻轻地说。

    “如果他和碧芝前后脚遇害的话,如果就像狗仔所说的那样,他们三天之内并没有看到碧芝和阿mark出入的行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詹台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房顶上的白炽灯。

    “他死在了同一栋大楼,不同的房间里。”詹台说。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碧芝的尸体被发现,而阿mark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没有被发现。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死在了另外一间公寓里面!

    不仅仅如此,狗仔蹲守阿mark和碧芝的时候,只会捕捉两个活人的行踪,绝不会想到去捕捉一具尸体。

    如果阿mark遇害之后,第一时间以尸体的形式被运送出了那栋公寓呢?

    等到三天之后,警方接到报案前往案发现场,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消灭殆尽,而阿mark的尸体,也早已经被转移去不知何方。

    方岚冷哼一声,眸色深沉,瞥了一眼詹台说:“我们应该好好查查,碧芝遇害后的两三天内,同一单位有谁搬过家才对。”

    詹台眼睛一亮,嘴角含笑:“不错。阿mark头被砍下,还有那把锋利的菜刀,说明阿mark死后被凶手分尸。”

    “分尸之后,要么选择公寓内藏尸,可是阿mark身材高大尸块如此众多,要藏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运出去。”詹台沉声道,“旅行箱和编织袋也可以,却不容易保存血迹。若是单人作案,也需要很大的体力。但若是分批藏在家具中,提前封好,再请搬家公司上门搬运,就可以轻易将尸体转移去别的地方藏匿或者抛弃。”

    “香港环海,抛尸入海可能性也很大。”方岚补充道。

    真相不过咫尺之遥,方岚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詹台却还显得有些犹豫。

    方岚刚才就已察觉他有话未说全,疑惑地看着他。

    詹台略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就是只有一点还想不明白。”

    “如果…如果阿mark和碧芝死在了不同的地方,阿mark又为什么会知道碧芝的魂魄被镇在这座镇魂棺里呢?”詹台喃喃地问。

    方岚大惊,面色一凛:“你是说,阿mark虽然也被杀害,但是他也是杀害碧芝的凶手?所以他才能知道这些?”

    詹台却又迟疑:“...也有可能。但是…我曾经看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情状,十分旖旎情深亲密有加,两人虽有争执,但是阿mark对碧芝十分宽容宠爱,并不像是为了谋财害命才在一起。”

    “还有,即便是阿mark真的参与了杀害碧芝的过程,但是这样并不能解释,为何我写下碧芝的生辰八字,回应我问米的,却是阿mark。”詹台皱紧眉头。

    方岚一愣,之前倒没有想过这层因素,犹豫道:“你问米就一定不会出错?”

    詹台瞥了她一眼,自尊心受了伤:“也不是…”

    他少见这样吞吞吐吐拖泥带水,倒像是真的遇见了十分棘手的事情。

    詹台沉默了片刻,只觉眼睛刺痛得厉害,便拿没受伤的左手捂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中却不断又不断地重复阿mark和碧芝深情相拥,他掀开了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再饿虎扑食一般噙上去的身影。

    “碧盏云蜡。”詹台轻轻说,耳语一般:“碧盏承载着婴儿的本能,云蜡寄托着母体的执念。”

    “初生的婴儿趴伏在母亲的身上吮吸乳汁…最完满的事不过如此。”

    “婴儿最爱的是..妈妈。”

    方岚蓦地睁大眼睛,指尖颤抖满脸的不可置信。

    詹台冲她点点头,说:“若不是问米的时候我出了错,若不是阿mark参与杀碧芝的过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阿mark和碧芝之间,有血缘。”詹台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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