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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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岚躺在地上, 后背传来一阵阵钝痛, 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谁。

    她心里一时冷一时暖, 酸甜苦辣滋味尝了个遍,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言片语的几句话, 就能让他千里迢迢跑了过来。

    方岚手里还握着那柄锅, 怔怔地放在地上, 又想到他既然来了,自己便绝无可能再随心所欲求个了结。

    她想到这点,又觉得世间万事不尽如人意, 心里存了怨气,冷笑两声直起身,毫不示弱先发制人:“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詹台?”

    詹台怒意却比她还要再盛。

    他扭开灯, 白光洒下室内通明,进门右手边就是小厨房, 白色的吧台桌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碧碗, 格外扎眼, 边上放了一个空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

    詹台通体生凉, 这才知道事态紧急到何种地步, 若是他没有一回来就去办通行证行程耽搁了一两天, 若是他在秦福那里没有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晚了半天,若是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再被看门的阿叔多盘问十几分钟,现在的方岚, 又会是什么情状?!

    他不敢想。

    深深的后怕之后, 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怒火。

    詹台气得胸口起伏,眼睛都在冒火,恶狠狠地盯着她:“到你不找死为止!”

    方岚被“找死”两个字戳中的心事,不由有些心虚,垂下眼睛不看他,嘴里却还在逞强分辩:“...只是找了个便宜房子…”

    詹台伸手抚着眉心,只觉得她嗡嗡嗡地吵得他头疼,却没有一句真话说出来,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再听她说话,凑到她身后扳她的肩膀。

    “话这么多,可见是没摔着哪里?”他按了按,看她没有呼痛,神色一松,挑眉问她。

    方岚倒会顺杆子爬,听他问出这么一句,立刻哎呦一声捂住后腰,口中呼痛,动作却丝毫不减利落,两步走到白色的吧台前,若无其事地将青瓷小碗中的透明液体倒回旁边的矿泉水瓶子。

    一边收拾,一边转过头看着詹台,她白皙的一张小脸抽在一起,满面疼痛难忍,连眼圈都憋红了:“还不是怪你,估计是摔到我的后腰了,现在疼得很。我们快收拾了东西,去急诊看看吧。”

    装,你接着装。詹台见她这样反倒不生气了,抱起手臂看猴子一样。

    她上次这样演戏还是两人初遇的那几天,现在竟然又作出柔顺乖巧的样子,还借坡下驴使苦肉计,演技之高超真的是半点都没疏忽。

    她想演,他陪着她演。

    詹台趁她不注意,一把接过放在白色吧台上的矿泉水瓶,漫不经心地说:“腰疼吗?要不要喝点水,压压惊?”

    他端起水瓶子就往她唇边凑,语气轻佻暗暗隐藏着愤怒:“来,喝一口。”

    瓶子刚刚凑到方岚的鼻尖,她便一阵反胃,迅速地躲开。

    詹台还在怒火中,也不愿放过她,举起瓶子就想往她头上倒:“不想喝?不想喝那就倒了吧,天气这么热,你也清爽一下。”

    臭烘烘的瓶口顶在她发顶。

    这就过分了,方岚大怒,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

    “当我是什么?嗯?”他低下头,定定看着她,“碧盏云蜡摆在那里我都认不出来,我还在不在江湖上混了?”

    “这么一瓶子的化尸水,你人生地不熟,从哪里搞来的?说话。”詹台淡淡地说,黑黝黝的眼珠隐藏了五味陈杂的情绪,“还好意思说我摔痛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腰疼。”

    “我要是再晚来个几分钟,你就横腰被人劈开了好吗?忘了温碧芝是怎么死的了吗?怎么这就不怕腰疼了?”

    方岚不答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碧盏云蜡和化尸水放在随身的背包里,念头一转,从鼻子哼了一声:“是不是老白出卖我?”

    詹台动作一顿,却挺满意老白被她误会的现状,也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就好。”

    她心中暗骂老白靠不住,但看他在气头上的样子,也不敢上手与他硬抢。

    詹台难得见她吃瘪,怒气多少散了点,却还是板着张脸,把包背在身后就往门外走。

    方岚赶紧跟了上去。法器被他拿在手中,此刻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陪着笑脸跟在詹台身后:“去哪里?”

    詹台呵了一声,语带讽刺:“你去哪里都不告诉我,怎么我去哪里,你倒这么厚脸皮问出口?”

    方岚一噎,半晌才小声怼他:“...还不是你拿了我的碧盏云蜡,我才要跟着你…”

    詹台又被她撩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气,两人刚刚走进电梯,他收回替方岚挡着电梯门的手,顺势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

    手上收着力气怕她痛,心里越发被憋出了怒意。

    “碧盏云蜡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温碧芝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詹台冷冷问。

    方岚睫毛轻颤,说:“知道。”

    她全都知道,还这样大胆。

    詹台紧紧盯着她倔强的小脸,长叹一口气。

    “你熬过骨头汤吗?”詹台轻轻开口,像在自言自语一样:“上好的棒骨腔骨,放在炖锅里面,加上花椒、大葱和生姜,文火慢炖整整一晚上,拂去白色的泡沫。”

    “第二日一早,你兴致勃勃揭开锅盖,却发现预料中的奶白色大骨汤,却变成了一锅翻滚着碧绿色浮沫的浓汤,就连锅中的猪骨,都已经变成深浅不一的绿色,两端发黑。”

    詹台转过头,问方岚:“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岚隐隐约约猜到与碧盏云蜡有关,皱着眉头不答。

    詹台笑了笑,继续说:“刚刚断奶的小猪,腿脚还站不直,就将它关在极窄的饲笼中,一根长长的塑料管插进喉咙深处,日夜不息将饲料灌喂进去,填鸭一般。”

    “六月龄的小猪,却能被喂出近两百斤重,满身肥膘,骨头却绵软无力。”

    “生长过速,骨化不足,熬成骨汤便会浮起绿色的泡沫,连炖煮其中的猪骨也会黑化变绿。”

    詹台声音低下去,转过脸来看着方岚:“这是猪骨…若是换成人骨呢,想没想过会怎样?”

    “所谓碧盏,就是婴骨。”

    “人骨来的。”詹台淡淡说。

    方岚眉心一跳,手指不由自主攥紧。那个绿色的小碗有古怪,她是一早就知道的,也猜到这么邪性的东西来头必定不简单,加上材质特殊,半透不透的色泽,触手温润又非蜜蜡又非塑料,她隐隐约约就猜到十有八九会是人骨。

    可她没想到这是小婴儿的骨头,而碧盏上那晶莹剔透的碧色,竟然是炼化过后呈现出来的骨色。

    “那云蜡呢?”方岚心下生寒,再不敢小觑,低声问道。

    “婴儿最喜欢什么?”詹台循循善诱。

    “妈妈?”方岚猜测。

    “接近了,再想想。刚刚出生的婴儿,嗷嗷待哺,饥肠辘辘…”詹台说。

    方岚灵光一现:“乳汁!”

    不错,莲花样子的云蜡并非真的蜡烛,而是母乳凝结后制成一块乳皂,雕刻成莲花的样子。

    詹台摇头,轻轻叹气:“孕期的时候便收集乳汁…再让她在生产之后惨死,因而心生执念,至死都在惦记新生的孩子。”

    “碧盏承载着婴儿的本能,云蜡寄托着母体的执念。以化尸水作引,点燃云蜡,乳香满室。”

    “你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情吗?刚出生的婴儿趴伏在母亲赤/裸的胸膛上,努力地吮吸。刚刚成功生产的母亲,汗湿的头发和精疲力竭的身体,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受尽折磨早夭的婴儿和经历生产之苦却暴毙的母亲,在满室混合了乳香和尸水的幻景中重逢。圆满到了极点,却偏偏只是一场残忍的幻觉。”

    “越圆满的幻觉破灭,就会营造越撕心裂肺的怨恨。”詹台说。

    “有怨恨,就会去泄愤。可偏偏,碧盏云蜡既非刀刃杀人无形,又非响铃能引来怨灵,一盏蜡烛,如何能够将怨毒排解?”

    “你不要忘记..蜡烛,代表时间。”詹台轻轻说。

    电梯恰在此时开了门。方岚沉浸在詹台的描述之中,被叮的一声开门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跟着詹台一起往外走。

    她向老白求助的时候,并不知道碧盏云蜡是这样的来头。

    这些年来,她唯一还有联系的故人只剩下阿玲,阿玲也一直在替她留意各地的离奇失踪案件。

    所以前两天听说香港这件案子的时候,方岚十分激动。她原本只是打算抽丝剥茧慢慢查,可是通行证签注一年只得两次,香港消费高,她手头拮据也支撑不了几次的往返和多日的停留。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

    恰在这个时候,方岚夜晚无事刷朋友圈,刚巧刷到了老白大张旗鼓地炫耀自己收到了碧盏云蜡,直接提高了自己圈内的逼格,还可借道友一观云云。

    还大方地配上了碧盏云蜡的九宫格照片。

    她忍俊不禁,却不由仔细回忆起碧盏云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能集怨气,还能复刻死亡,像从时间的长河里抽取一段小视频一样,将死亡的场景重现。

    碧盏云蜡不杀人,它却能把你带回被杀的场景中去,仿佛时间回到了生命逝去而怨气存留的那一刻静止。

    化尸水中沉浮的怨毒如利刃一般,绞杀身处其中的所有生命。

    在温碧芝的房间里点燃碧盏云蜡,被杀当晚的温碧芝就会出现,像演电影一般告诉你,她是怎么被杀的。

    可她满心的怨毒悲愤无可排解,对生的渴望转化为对死的支配。

    生人和厉鬼,不过就是这点区别。

    温碧芝不仅仅要告诉你,她还要杀了你。

    她是怎么死的,她就要怎么杀死你。

    方岚和詹台沿着至善街慢慢往前,不由走到了西贡的海边。

    咸腥的海风还带着热烫的温度扑面而来,方岚才终于感觉到方才冷得像冰一样的指尖渐渐回温,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浅浅的血色。

    “好些了吗?”詹台不耐烦的声音下隐隐流淌一丝担忧,“现在才知道怕?点云蜡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方岚笑:“我不是怕…”

    詹台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怕开膛破肚地死。”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温碧芝出事当天晚上是怎么死的?”詹台扭过头,沉声问她。

    方岚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不是被刀砍死的吗?报纸上写得很清楚,第一刀就斩破了颈部大动脉,血迹飞溅一米多高,喷到了床边的窗帘下方。”

    “刀刀毙命,刀刀见骨。温碧芝当场暴毙,再也没有了气息,直到三天以后蹲守的狗仔发觉窗帘上的血迹报警。”

    詹台却黑了脸,不甚满意的样子:“能落到报纸上的信息已经很有限,为防止模仿案犯的出现,很多时候都隐藏了一些作案的关键信息。你连化尸水都找到了,就没有找道上的人多问两句吗?”

    方岚还真的没有问。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温碧芝那个小她十七岁的男友阿mark身上,并没有用心去查温碧芝死的情状。

    詹台细细看她,没有错过她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表情,立刻明白关键之处。

    和他猜测的其实也一样。

    “我知道,你并不关心碧芝是怎么死的。你关心的,是阿mark到底是如何失踪的。”詹台轻轻叹口气,胸口却好像被一团空气堵住,又闷又痛。

    “狗仔自碧芝和阿mark返回住所那天晚上一直驻守,整整守了三天,直到事发都没有拍到过阿mark出门的照片。”

    “他们发现窗帘上的血迹立刻报警,警察推开门之后,在卧室的大床上找到了温碧芝全/裸的尸体。”

    “总共三刀,第一刀横砍在脖子上,砍断了颈部大动脉,一刀毙命。”

    “第二刀自两/乳之间划向肚脐,刀刃入肉,将温碧芝保养得当的身体一剖为二,是真真正正替她开膛破肚了。”

    “第三刀却是在足心,刀尖如落笔,画出一片小小的白云。”

    而房间里面,有且只有碧芝的尸体。

    小男友阿mark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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