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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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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北帝行宫的驰道两边,种满了枣树。当我们赶往那里的时候。焦炭的灰烬卷着枣花的碎瓣随风吹来。天边还有着大火肆虐,因此半夜城里竟然有了鸡啼的声音。一大群乌鸦悲鸣着盘旋在巨大的红色火舌上方。似乎在进行着一个诡异的祭礼。

    粗重的马蹄声飞快的到了我的车前。我看到了杜延麟,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尘,但双眼炯炯。“陛下,火势已经小了。皇上和太子都平安无事。”听他那么说,我心里算是放下了块大石头。

    “这就好,朕还是要亲自去慰问。”我说。语气如朋友般亲切。

    “这火是从下人们的房里起的,所以陛下和大臣都得以及时脱险。”杜延麟驸马车旁,告诉我。

    “那……”华鉴容与杜延麟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说下去。他只是催马与杜延麟并行。看他的肩头下压,似乎心事重重。

    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天灾?人祸?还未可知。可当我见到坐在辇车中歇息的北帝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几年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他的背佝偻着,面容如涂蜡般焦黄。他曾经山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变得毫无神采,不甘心被熄灭的大火映在他的眼白里,闪出一点微弱的光。

    “陛下,朕无恙。”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话声的苍老更是让我心惊。

    “事出突然,朕实在有愧于陛下,不管怎样。请众人先住到朕的行宫。朕一定叫人彻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待。”我说。

    “这种事,如何查得出?”黑暗处一个男人在冷笑。北国的太子从他父皇的背后把头探了出来。他大胆的凑近我,把头停在离我一尺的地方说:“陛下的地盘。陛下的官员,此事如何说得清楚?”

    “对。世界上最难查的就是火事。不过,朕一直坚信,只要做过就必然有痕迹。如果是天灾,朕就认了。如果有人捣鬼,朕一定会找出来。”我盯着太子。

    他蓦然轻笑起来:“陛下言重了。”

    北帝忽然抓住胸口,仿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他对我说:“陛下,朕虽久病,但头脑还没有糊涂。这火是偏殿起的,不可能冲着朕来。陛下要查,倒可能牵连到无辜之人。天气热,孩子们不小心火烛,走了水也是常事。”

    他举目四望:“延麟。”杜延麟立刻出现。他的脸面干净些,不像刚才那么狼狈。

    北帝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移到陛下行宫了。”

    他的目光扫到我背后的华鉴容,突然神秘的笑了笑:“仆射大人,你费心了。”

    华鉴容说:“有的事,小臣当尽力。”他向后面退了几步,冷静地对我说:“陛下,这里的空气污浊,陛下请回御辇吧。”

    两天以后,济南知府满头大汗的跪在我的面前。此案难查,他找不出头绪,也难怪。华鉴容侍立在我身侧,肃然的说:“虽然你不知道此事。但作为地方的父母官,辖区任何大事都与你有干系。你回去,再查是一事,自责也是一事。”

    知府对我叩头,申辩说:“皇上,仆射大人。此事臣确实有责。臣甘愿领罚。只是北帝行宫,当日就不许我方一兵一卒入内。里面全是北方人。如今我方又不好把来会谈的客人一个个请过来查问。确实棘手。”

    我点头:“此事,朕也明白。你先下去,以后万事小心。不要再出大乱子。按理,你确实失职。可你这知府的位置,如今到这个关口,有谁一时顶得上?为了朝廷,你还是要继续尽心。”

    等他下去,我打量了华鉴容半晌,小声说:“如此,会谈可否进行?你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皱起眉,眸子灿若星辰。回答:“杜延麟知道些东西,但他不可能全告诉我。那天我和他在楚馆见面,他也和我打哑谜。此次南北会谈以后,我们南朝不得不戒备起来。”

    南北会谈如期举行,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当我们和居住在我行宫南面的北帝正式会晤时。北帝的身旁,多了一个老人。他身材短小,神态悠远。华鉴容反映极快,在我耳后说:“宰相温赟。”

    果然,北帝柱着拐杖,对我言道:“这就是我朝的丞相温赟。”温赟,祖上皆为武将。只有他,选择当一个文臣。他不仅是北朝的中流砥柱,而且,也是一代鸿儒。博览经史,懂得天文历法。他的女儿,嫁给了侍中杜延麟。

    我笑了:“温相的名字朕早就知道。只是,温相何时到了济南?”

    温赟一笑,脸上的皱纹却纹丝不动:“陛下,臣赶来给我们主上问安的。因为这几天济南知府正忙着,臣今晨就带了几个随从悄悄进城了。”

    温赟的出现,表面看来合情合理。实际上,却很蹊跷。一个国家,国君,皇储,宰相都同时出现在他人的国土里。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此时此刻,我也容不得自己多想。

    入座以后,北国的太子迫不及待开口了:“陛下,南北通商已有六年。贵国的京兆王生前,曾经表示说这是一种互利互益的事情。可如今,明显是南朝占了便宜。南方进入我国的都是一些瓷器丝绸之类的奢侈品。而我方出口的药材兵器则有关国家利害。南方的商人重利,所作的投机生意又多。以至于我国的边境百姓无心务农。我朝商号倒闭无数。今天我在父皇和各位大人面前,想建议一事,今后,我们各自向对方征收关税。奢侈品关税加倍。”

    我对他发难毫不惊奇,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微微一笑,作为南朝的皇帝,我没有必要去和他,一个地位次于我的人针锋相对。我看了看北帝,他的脸色不好。他似乎没有再听,只是微微拍着自己的胸口。温相不言语,看那架势好像他不过是服侍在北帝面前的一个普通随从而已。杜延麟呢,浓眉紧锁,不时对北帝和岳丈瞥上一眼。

    华鉴容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鼻尖,孩子一样抿嘴笑了。他抬起头,望向北帝,口中却说:“太子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从北人的角度来看话。可惜您是太子,王者四海为家,气度宽宏,所重视的哪里能是一些单纯的利益呢?当初没有互市,南朝好像没有方向的燕雀,北朝,类似面壁之蛙。大家都不了解对方。今天,再论谁得了好处,小臣窃以为不合适。这些年来,南朝确实以精良的工艺品占了上风,但这些奢侈器物大多流向的,不过是你朝不到一百个贵族家庭而已。利润高,市场却不大。而北朝的药材毛皮却为我国广大百姓所选用。征收关税,不过是让商人们提高物品的价钱。要买的人,还是会让钱滚向对方国家人的钱袋。我们与其互相征收关税。不如,对各自购买对方物品的子民收税,也好锉一下太子所痛恨的奢侈之风。”他说到这里,才把脸庞转向穿着奢丽的太子,薄而红润的嘴唇勾起一道美妙的弧线。有些讽刺,有些善意,多少还有点谦恭。可这奇特的表情做在他这张脸上,倒有了一种纯粹贵族气的优美。

    北国太子愣了愣。喉咙口咕噜咕噜,才说:“那,我所提到的兵器呢?”

    华鉴容大笑起来,修长的身体倾斜,神情越发散朗。但他的分寸把握恰好,并不让人觉得他放肆。他说:“兵器的事情。小臣因为也挂着兵部的职位,倒也略知一二。国家的利害,主要是在官军。如今官军所用的武器,根本是我领头署名,然后分到各级丞工负责。由南方各地的作坊制作的。并没有用北方所产。如果说到厉害,小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我方除了出口奢侈品,还有一样主要的:盐。请问,盐,是否关系利害呢?”

    太子不语。我笑道:“华鉴容所说的,不过是他年轻人的见识。其实,北朝天子难得与朕见面,互论贸易得失,有所建议,未尝不可。指出的流弊,也可能是有的。”

    华鉴容听了,明亮的笑容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丝笑意在他的眼睛之中。他低下头:“陛下说的对。是小臣浅薄了。太子殿下,原谅小臣冒犯。”

    北帝也笑了:“陛下说的好。华大人,你在小儿面前议论得失,有何不可?就如前天的走水之事,请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心之错,也是有的。”他说这段话已经相当费力,但口齿仍然清晰。

    他以肘支撑身体,一手指着华鉴容,问身边的温相:“此儿佳否?”

    温相回答:“陛下,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这样的,也该考虑隐退东山了。”

    北帝含笑看了一眼杜延麟:“可惜,你的女儿嫁给了言麟。朕——没有女儿。”一语把我都说乐了。这样,气氛才缓和下来。但因为北帝身体不佳。当夜的酒宴自然也不举行。我早早就回到了书房。

    面前的奏折总是那么多,我叹了口气。天道酬勤吧!手拿朱笔写起批复,笔下行云流水,心头,却疑云密布。我并不是天生灵敏的人物。绝大部分帝王之才,都是平常。但我八岁即位,这些年也见识了不少。此次南北和谈,的确不太一样。且不论杜延麟的隐衷,莫名的火灾,温相的出现。就论北帝如残冬的健康状况,太子对我国的蛮横态度。万一北帝晏驾,新君登基。南朝,倒也该有些方策才好。自古说,礼不伐丧。我堂堂天子,自然取信于青史。只是,秋风匝起,我未雨绸缪,也是理所当然。

    心中正有千千结。却闻得琴声。琴声悠扬,气韵流动。好比,凤,翱翔于千仞,龙,驾雾于云海,兰,幽芳于山谷。我向来爱琴,闻得此声,已猜出是那个男人在弹奏。他是随行的人,也该在此行宫之中。我寻声而去,想到静之待我,如朋友亲切。就命令侍从,停在御花园凌霄花丛之外。金红色的花朵开放正艳,我的锦瑟年华,却浪费于揣测他人的心机上。我苦笑着,独立在池塘中间的九曲桥上。

    静之的琴声从池塘对岸的竹屋中缓缓传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是女皇,天下至尊。但我,终于失去了王览。世间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皇位,让多少人牺牲了呢?

    正在此时,有人说:“嫦娥冷落广寒宫,陛下大约是寂寞了吧。”

    我猛然回身,北帝太子立于我的面前。一股醉醺醺的气息扑面。我立刻转身就朝我的侍从们所在的地方走去。他跟上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在那里的深处,有一把匕首。自从王览死去以后,我经常带着这把匕首,甚至在我入睡的时候。我的天性,同每一个皇室出身的人一样骄傲,而又富有疑心。我们出生下来,就是不安全的。王览的死,使我确定了自己的不安全感。

    忽然,他拉住了我的袖子。“放开。”我说。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此刻,我倒没有觉得愤怒,反而是为北帝感到深深的遗憾。

    “我又不是陛下的臣子?难道是嫌我不如那些男人漂亮吗?”他开玩笑的说。

    如果我此刻大喊来人,那么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会流传出去。到时候,我和北帝都颜面无光。我无声的,把一只手探向袖子。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划过,在我和他之间,剑锋闪烁着水蓝色的光芒。

    剑似流星,华鉴容的眼睛,比剑刃更加冰冷。他站在我的身旁。手里的长剑指向虚空。他的表情,坚定如磐石。

    北国的太子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华鉴容,你这是要弑君,还是要杀我?”

    华鉴容嘴角一扬:“你,是谁?”

    北国的太子冷笑:“我是北国的太子,而不是什么南国内宠。”他还没有说完,华鉴容的剑尖划向他的眉心:“你这是在诽谤北国的太子吗?月黑风高,北国的堂堂皇太子,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太子踉跄着后退几步。似乎就要离开。可是,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却逼近了我们。

    “是谁?”是个老人的声音,灯笼的光亮隔着花丛设过来。华鉴容来不及收剑。有一个人,忽然从花丛的深处侧身闪出,挥剑而来。两剑相碰,击出火花。霎那,照出的是杜延麟俊逸的脸庞。

    同时,灯光也到了我们面前。

    温相带着一大群北国的臣僚过来,我的随从们也来了。温相惊讶的向我行礼。同时喝斥女婿:“延麟,你在干什么?”

    华鉴容抢着说:“因为听到琴声,我和延麟一时兴起,在此对月比剑。温大人,不要误会。”

    杜延麟笑着说:“就是这样,陛下和殿下都是观战的。”北国太子回过神来,点头称是。

    连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他们这样圆场。我点点头,淡淡的说:“各位随意,不用拘礼。”不愿意再看北国人一眼,我离开了御花园。那琴声,也在这时停止了。

    华鉴容跟着我走来。他似乎很生气:“陛下,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单独行事。很危险。”

    我回答:“鉴容,你们北杜南华演戏起来,可真是默契。”

    华鉴容一怔。他轻声说:“陛下,你这几年很用心机。”

    “是吗?”到了屋内,我的头发都为露水湿了,我看着他,说:“我不得不用心机。我还会起杀机。心机与杀机,一字之差而以。鉴容,我说了相信你。但你也相信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我信。只是,对于你的事,我忍不住要管。我不算蠢,是吧?但是,我只要碰到阿福,总是最蠢的。”他说完,自嘲的笑起来。

    “臣戏演完了,退场。”

    我看着他离去,他留给我的背影,永远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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