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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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恶疾骤薨之闻迅速传遍整个朝廷之上, 死因不明, 传闻之中是有妖孽于仁宏宫作祟,皇城之中人心惶惶。然而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之事仍旧接踵而至, 于二皇子元临之后,皇上元淮也身感不适,突发高烧, 身上渐起青斑。

    二皇子已因此恶疾而薨, 此时皇上又身患此症,众人万不敢细想,内心俱为颤栗。

    太后在得知二皇子薨之讯, 又见到殿内的皇上也身躺床榻之上后, 完全陷入了癫狂之状中。

    “报应!这是……报应!”太后已丝毫无了礼仪之态, 她披头散发地注视着元淮,风韵的面容于此时沧桑不堪。太后的眼神里满是痛苦和愧疚, 却又双目无神, 口中断断续续地一直在说着话,却实在听不清, 恍若饱受着煎熬。

    太后身边侍奉之人也不知为何太后突陷癫狂之症,但此时皇上龙体危急, 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关注太后因何事而变得如此失常。宫人将太后扶回了殿内,太后回宫之时,宫人依稀听到已然神志不清的太后口中神神道道地仍喊着报应。

    元淮深受恶症之苦, 此时他才明了他的幼子, 在性命垂危之际, 竟是饱尝着如此锥心刺骨的痛苦。想到那孩子临死之前,仍旧尽力展露出来的笑颜,元淮不禁又是心中痛极。

    然而就在这时,太懿宫内又传来了太后在宫内自缢而薨的噩耗。

    大悲的祸事,竟接踵而至。

    本该是皇上元淮大寿之日,他却痛失幼子和母后,如今他还身患恶疾,即将身死。

    元淮都不禁扪心自问,可是他做了何等极恶之事,才遭受此等天谴。

    大皇子元明已经如同僵冷的偶木一般呆坐在元淮的床榻边,他哭红的双眼已经干涸,此时已然哭不出来了。他的面容上甚至都因为骤然遭遇了太多的恶事而一时失去了情感,也不说话,只是双手紧紧地握着皇上的手。元明怕是松开了手,便连父皇都要走了。

    元淮静静地注视元明的脸,他又何尝不深感痛憾。他一直以为他定可以看到他的爱子成为太子,登基为皇之日可待。然而,他的二皇子已逝,而此时他又命在旦夕。元明此时还尚且年幼,若是他死了,因接连噩耗而深受打击的元明又如何接任大统之位。

    元昌和贾无依旧坚称玄生是散布恶疾的妖孽,可是如今玄生定然已出了殿外,不知去向。不除此妖,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救治皇上之命。元淮依旧相信这并非玄生所为,下旨由元昌统领,让高僧和捉妖师彻查宫内,然而一时无果。

    终究,元淮毫无气力地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腥黑恶臭的脓水从青黑的皮肤里渗透出来,让元淮痛不欲生,真是恨不得早些死了免受了此等凌迟碎骨般的折磨。而大皇子元明瞪红着双眼,不过一夕之间,他自小陪伴到大感情极深的皇弟死了,待他们极好的太后死了,如今便连父皇也……元明似乎已被吓得无了心智,浑身发颤着,却仍旧定定守在元淮的身边,一言不发。

    [命由天定。]

    元淮的脑海中竟不由浮现出玄生说出此话的清冷寡淡的面容来。

    那么,今日便也是他的命数之限吗。

    元淮此时也已明了自己命不久矣,他的心中承载着极大的苦痛,不仅是肉体上的痛,更是心志上的。他虽贵为九五之尊,却暴毙于恶疾中以丑陋的姿态驾崩。元淮还不知晓究竟是何等小人在宫中阴暗之处残害诸多皇室血脉之人,他还有太多的宏伟壮志未曾在这片辽土上实现,他还未能亲眼见证到他将江山交付给新皇登基……他还不想死。

    直至此时,元淮才感同身受地明了自己的皇兄元韶在死之前是何等的抱憾终身。

    元淮不忍再让元明见着自己惨烈的死状,差人将大皇子领出了宫殿。元明定是不肯的,他大声叫了出来,却是失了言语说不出话来,心神受创的他瞪红了眼啊啊地叫着,听起来真是凄惨至极,不肯离开父皇半步,最后还是被宫人硬是抱了出去。

    宫内只剩下贴身的刘公公,元淮在此时立下了遗诏。

    元昌随后被唤进了宫内。

    “元昌,皇位朕交给你了。”宫殿之内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刺鼻恶臭的气息,躺在龙榻之上已无法动弹的元淮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男人的脸上是泛着死气的青紫,被褥之下他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漆黑的脓血浸染了床铺。

    元昌大惊,面露骇然,“皇叔不可!”

    “你是元耀帝之子,唤朕一声皇叔,这皇位你当之无愧。”元耀帝死后,他的皇位本该就由他的独子元昌继位才是。兴许是念元昌当时年幼,众人未料想到元韶竟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皇弟元淮。如此多年来,元淮也一直心念着元昌,因为元昌本就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若是元淮还能再活个十年,他定能栽培大皇子元明成为新皇,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如今元明心智大创,在他死后,定是大悲至极,如何能稳控朝政,主持大局。况且元明如今尚且年幼,元淮怎能安心将江山交到元明的手中。

    元昌是元耀帝之子,他本就是皇子的身份。如今元昌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稳重成熟,众人皆觉元昌有其父贤明之德。更何况身为副将的元昌在边关刚立了伟业凯旋回皇城,他的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名也在民间广泛流传。

    相比于元明,元昌显然是更适合继承皇位之人。

    “皇叔可是心中对父皇有愧?”元昌在此时紧咬着唇,紧紧盯着元淮问了出来。

    “自然是愧的。”元淮此时神智已乱,未曾细思为元昌会突然如此问道,只是坦然地回道,“皇兄最后一面,朕却在宫外赶不及见到,至今也未能给皇兄报仇。若不是元昌你当时年幼,皇兄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我这心无大志的浪荡散人。”

    元昌的瞳仁微颤着,眼神里充溢着复杂之色。

    “元昌,朕不过是替皇兄,将皇位传给了你。”元淮注视着元昌,他依稀能从元昌的面容中看出元韶的风貌来。元淮从未怀疑过他的皇兄元韶生而为皇,奈何天不佑皇兄,任由妖孽作祟将元韶夺了去。而今,元临走了,他也要走了,“皇兄也定会为朕此举而深感欣慰的。”

    元昌的嘴唇微动着,最后咬紧了下唇,低头不语。

    “查,定非圣僧所为,继续查。”元淮转而斩钉截体地说道,那微弱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恨意。元淮怎能不很,他的皇兄,皇子,母后,还有他都因此等祸害而惨死。他恨得咬牙切齿,锥心裂肺,但是却又在此刻不得不抱憾而以如此恶心而又低贱的死法了了此生。

    而元淮此语,不仅摆脱了玄生谋害皇室的嫌疑,而且也还了玄生被废的圣僧之位。

    元昌这一回未再坚持己见,领了皇上的旨意。

    元淮已痛得近乎晕厥过去,他的双眼已一片模糊,开口让元昌退下。

    “好好待元明。”

    元昌的步伐一怔,然后他转身望向元淮,那双瞪红的眼里有着恨意也有着痛意。

    而此时元淮已然看不真切了,他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上方。

    元昌的嘴唇微张,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微垂着眼帘,什么话都没说。

    “元昌定不负皇叔所托。”

    元昌双膝跪下,他叩首在床榻之前,力道极重地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双手紧紧握拳,赤红的眼眸里泪水落了下来。

    当元昌出殿门的时候,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贾无和他的侍从此时面色凝重至极。他们肃然注视着元昌,像是在等待着发令,而最后元昌只是微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

    真是可笑。

    元昌站在台阶前,望着那偌大的皇朝之象。

    如此多年,他煞费苦心,心心念念要将这皇位从元淮的手中夺回来。

    如若这皇位给的是元明,元昌也势在必得。他以借由接旨彻查宫内妖孽作祟之祸,早已将自己的人将皇城都控制了。而一行的捉妖师之中,只有贾无是捉妖师,其余人等皆是他的心腹。更何况元昌在军队多年,有皇上扶持,他的手中本就重兵在握。元昌本就在今日,做好了逼宫的打算。

    甚至……谋害了皇上,二皇子,和太后的人,便是他。

    哪里有妖孽作祟,不过都是他的计谋而已,只为了报他的父皇元耀帝被害死夺位之仇。

    这皇位,元昌已然势在必得。

    元昌一直明了当年他的父皇之死与妖孽无关,是太后设计杀死了父皇,为了逼迫父皇将皇位传给元淮,还谎称是妖孽所为。元昌的母后当时身怀龙胎,在元耀帝死后大悲之下动了胎气,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元昌怎能不恨,他的父皇,母后,幼弟都死了,是被父皇诚诚相待的太后和皇弟用阴毒至极的手段害死的。而应该属于他的皇位和江山,也拱手让了人。

    那么今日,元昌也可谎称是妖孽所为,以同等的恶毒惨烈的方式害死了元淮的儿子,让皇上和太后可以亲眼见证二皇子的死,痛失所爱。太后因多时服用让神经失常的迷幻之药,已然癫狂,以为是多年前杀害元韶的报应所致,自缢身亡想要还得报应以此保全元淮的性命。而元淮也终于可以明了他的父皇当年死之苦痛,以同样的惨烈的死法偿还被他所害的父皇之崩。

    而今,他却得到了。

    轻而易举,不耗一兵一卒,皇位便是他的了。

    元昌并不开心,他觉得很痛苦,他预想中的多年隐忍终于得报大仇的快意丝毫未得。

    皇叔并不知情。

    元昌从殿内的谈话中,此时才终于明了,他的皇叔对父皇当年的死当真毫不知情。唯有那狠毒的恶妇太后为了将皇位传给皇叔而用巫毒之术残杀了他的父皇而已,他的皇叔并未害父皇。

    可是,已然太晚了。

    “殿下……”贾无走到元昌的身侧,轻声说道,众人都还在等元昌的指令。

    元昌沉默不语,他的眼神沉痛,双膝跪在金銮殿门之外,身后众人跪伏。

    而元淮在大殿内静待着死亡将至,孤冷痛然,只有刘公公守在他的身侧。

    刺骨的疼痛已然麻痹下来,他冰冷的全身已经感觉不到了存在,只有依旧毫不停歇的痛不欲生让元淮知晓他还在此世间留着最后一口气,还是恶臭发烂的气。

    元淮的手中还紧攥着玄生送予他的佛珠,似是这样便能好受些似的。然而当真如同玄生此言,还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生生遭受此等令人崩溃之至的苦刑。

    可是元淮已然说不出话来,他无力杀了自己,也唤不了人来杀了他。

    元淮模糊的视线里,却看到有人推开了殿门。

    他看不清,但是却隐约看到了那身袈/裟,那定是属于玄生的。

    那个人身上的清淡的佛香,也是他魂牵梦绕,不可能淡忘的。

    元淮不知怎的,心里却突然有几分解脱之感,能在弥留之际再见一眼玄生自是好的。

    他拼劲全力想要看清玄生的面容,却看到了和尚手中拿着的泛着冷光的匕首。

    极致的冰冷蔓延着碎裂坏死的躯体血脉瞬间让元淮混沌的精神一震。

    ——玄生是来杀他的。

    为何?

    究竟如此?

    玄生为何要杀他?

    似是回光返照一般,在此刻元淮的神经突然间清醒了起来,他的内心也疯狂颤栗了起来。他惊恐自己错了,他恐自己真的错信了玄生,他恐自己对玄生的一片心悦当真只是妖术迷惑,他恐在宫中为非作歹祸害皇脉之人真的就是他一再宠信至死庇佑的玄生。

    如若真是如此,玄生究竟又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何物?

    一时气急攻心,元淮猛地咳嗽起来,如同元明一样,从喉咙口中涌出了大量的腥黑的血液,疼痛得如同身处耳鼻地狱一般。元淮的视线瞬间一暗,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虽是如此,但是随旁侍奉的刘公公也并未过来。

    随着玄生一步一步走过来,元淮破碎的心像是彻底地死了一样。

    元淮感觉到玄生坐到了床榻边,然后伸手拉起了他,随即便是匕首刺进胸口的尖锐之痛。

    此等痛苦比起之前所受的五脏六腑的折磨兴许还算是好的,只是,刺入这把匕首之人是元淮多年来心之所念之人。元淮未曾想到,玄生会在最后一刻往他的心口刺入这一剑。

    元淮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他想,即便此时,玄生的脸上一定也是极致漠然的神色吧。

    但是,元淮仍然拼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双手抱住了和尚。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恶臭的黑血定然染脏了玄生,但这也是元淮最后可以占据玄生的时刻了。

    “走吧。”

    元淮心灰意冷地轻声说道。

    他不知道玄生究竟想要什么,究竟又是否得到了什么。

    “离开皇城,别再回来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元淮什么都不想在意了,他只想让玄生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他一直禁锢玄生在此的囚牢之中。

    世间如此之大,玄生去到哪里都好。不管是隐居村林,亦或是踏遍河山,过得自由恣意便好。

    即便他的一念深情只是受妖蛊惑,元淮也认了。

    至死元淮都无法恨得要杀死他的玄生一丝半点,他便是死,也想要闭着眼抱着玄生死去。

    然而下一秒,元淮却听到了剑刃再一次地刺入了血肉的声音。

    元淮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颤颤地伸出手,却摸到了刺穿玄生胸口的滴血的剑刃。

    那一把匕首竟然变长了,不仅刺入了他的身体,也穿透了抱着他的玄生的身体。

    为何!这是为何!

    元淮瞪大了空洞的眼,他拼命想要将抱住他的和尚推开,而那人的手劲却极其大地死死抱住他。元淮不想让玄生死,他怎的让玄生去死。但是他却什么字都无法从血腥的嗓子眼里吐出,他的双眸也无法看到玄生此时究竟是何等的神情。然而元淮能感觉到,玄生的身体也在颤栗着,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紧紧抱住他。

    “玄生……”元淮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终于从血染的喉咙里嘶哑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惜直到元淮死,他都没有从那个人口中听到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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