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臂挡车（8）

    韩暄微微一怔，还来不及思索，便听未央径自说道：“就像你说得那样，明知那人心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还是忍不住将目光集中在那人身上……即使下定了决心，好不容易远离那人，可是越是往远走一步，对那人的牵挂越是浓了一分。”

    她的声音幽远哀婉，倘若不是生死关头强忍泪水的话，几乎要泫然欲泣了。

    韩暄心道：“当日在鹤舞山庄，瞧得出来这小姑娘对易风谦颇有情意的样子，而如紫苏言道她抓了易风谦便是以他为饵，引未央出来，现在未央果然敢于孤身犯险，只怕已经对易风谦情根深种。这小姑娘现在这样说，却是易风谦心中另有所爱，未央之前离开他，只怕为得也是这个……这小姑娘……心中的苦楚……和我是一般样呢……却不知道易公子心里爱的那个女子是怎么样的人？”

    同样是一份注定无望的感情，对方心中已然存在另一个人的情形下，紫苏、未央和韩暄的态度迥异。

    紫苏会设法模仿那人心中所爱的言行举止，以求得对方爱怜的目光，但是待她不满足于替代品的地位之时，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扭转这样的形势，只能向着别人发泄心中的悲苦，对方心中所爱自然成了她憎恨的对象，阮临霜倘若活着，紫苏多半是要用尽一切法子置她于死地。

    未央则是会远远地将那人抛下，期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够减淡对那人的思恋之情，但是绝不会去憎恨其他人，更不用说想把那女子害死。

    而韩暄即便事事进取，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例外，因为她知道这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要她如紫苏的做法那样，模仿氤氲只为求得楚怀璧的怜爱是绝无可能的，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做，而她要的是楚怀璧爱她——作为韩暄这个人来爱她，而不是什么人的替身。

    韩暄心中叹息：“紫苏固然可怜，但是她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么？是她自己默认作为未央、阮临霜的替身在前，而不知反抗的，倘若不是她在心底里渴望得到师父的怜爱，在行事举止中有意无意模仿着阮临霜，迦叶就算再想从这张酷似阮临霜的脸上缅怀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当他看到紫苏和她迥然不同的举止，时间长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人联系起来才是……说到底紫苏的悲剧根源还是在于她自身……”

    未央的语声凄婉，即便是无关的人也不禁动容，何况是易风谦？

    他本来悄悄地运功冲破被封的穴道，听到未央这句话，再想到为了自己这小姑娘一人犯险境，现在紫苏的武功如此高强，即便他和韩暄联手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心中不禁深感歉疚：“这小姑娘待我着实不错，我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是那人……虽然此生难以与她相守，但是我还是……倘若在心中还有别人的情形下，接受了未央才是最要不得的呢……唉，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缘法……但是今天便是拚了命不要，也要保未央周全，才算报了她一番情意！”

    易风谦暗暗打定了主意，兼之紫苏已经说了这么久的话，难保她何时会发难，他和未央随时都会遇险。念及此，他更是加紧催动内息，但是此刻情形危急，再加上他心潮涌动，非但无法达到内家讲究的“意守空明”的境界，过于急速地催动内息更是使得胸口烦恶难当，几乎□□了出来，但唯恐紫苏察觉他的用意提前动手，是以他强自忍住，闭目不动，试图导顺了胸口紊乱的内息。

    也幸亏易风谦内息走岔使他不得不全神贯注于导气，而无暇顾及未央和紫苏接下去的谈话，否则只怕紫苏接下去说的话更要使得他心情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了。

    紫苏冷冷地瞧着未央，忽然笑了一声，道：“你是说你对你这位易公子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你可真不像你娘的女儿，因为她是最擅长将别人捧给她的一片真心打个粉碎的，阮临霜死得早，她欠下的债，便要着落在你身上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你也许应该谢我，虽然我马上就要杀你们，但是黄泉路上有你心仪之人相伴，也不会太寂寞……你生来不能和他相守，死了却可以在九泉下做一对鬼鸳鸯，哈哈！”

    她的手掌缓缓地向未央额头拂去，韩暄知道此刻再不出手，未央这条小命只怕要呜呼哀哉了，但她与紫苏相隔甚远，她轻功也只是一般，当下手中扣了两枚飞蝗石瞄准紫苏的手腕，她不求这两枚飞蝗石能奏什么奇功，只消能使紫苏下手缓得一缓，韩暄便能来得及到她面前抢救下未央。

    就在两枚飞蝗石将弹未弹之际，未央忽然望着紫苏一字一顿地说道：“紫苏，我不能原谅你！”紫苏微微一怔，手掌停在半空，不再拍落下去，冷笑一声道：“我要杀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你不要指望这样说我便会手下留情。”

    未央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杀我，我不怪你。你拿易公子作为诱饵来引我上当，为了事后不走漏消息，最终被我……爹爹察觉你对我做的事情，连他都要一并铲除，这样的事情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但是你为了将易公子抓到手，你害得他身败名裂，连他爹爹都……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么？就算我爹爹和娘对你不住，他们欠下你的，我来偿还便是，你害得易公子成了正道公敌，早就比杀了他还要残忍！行事这样狠毒的你，是我爹爹□□出来的么？果真这样的话，我现在稍稍可以理解为何我娘不爱他……这样的人的一片真心，换了我也不会稀罕！虽然他是我的亲生爹爹，我还是要这样说！你和我师父一片痴心，却错付在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啪”的一声脆响，紫苏停住在半空的手狠狠地落在未央脸上，她雪白的脸颊登时起了一个红肿的掌印，嘴角缓缓地溢出细细的血丝，韩暄瞧得出来，这一巴掌虽然打得不轻，但是紫苏并没有用上内力，不然未央现在焉有命在？

    韩暄心道：“这小姑娘胆色倒是当真不错，虽然她批判的是自己的爹爹，但是紫苏一生中只怕容不得其他人说她敬若神明、爱逾性命的师父半句不好……要不是她笃定未央的命捏在她手中，只怕这一下，未央就……这条命可不是捡来的么？”

    紫苏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为了抓你的易公子，我还需要布局陷害他么？易家老头虽然武功厉害，你那易公子却未必是我的对手……我本来用不着亲自上易家寻他的晦气的，但是既然有现成的便宜可捡，我为什么要放过？再说，倘若没有我，只怕现在易公子早就被人乱刀分尸，已经在地府等着你了。”

    未央疑惑地重复道：“现成的便宜？你是说陷害他的另有其人？你又是怎样知道的？”

    紫苏道：“那是当然了，中原武林乌烟瘴气的，阴谋诡计还少得了？我怎样知道的，不关你的事，爱不爱相信也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可以告诉你，易家老头在中原应该也算是个人物，他的死背后牵涉甚广，影响也是不小，但是中原武林正道只怕想破头也想不透，这样一件大事居然是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一时兴起策划的……可怜的是那个易若臣，想做当家大概是想疯了，连防备都忘了……或者也怪不得他，因为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却忘了还另有一类高明的猎手，在狡兔未死前先烹良狗；高鸟未尽而先藏良弓。以为危险既去，则兔不狡逃，鸟不飞高，趁其无备，则举手可擒。嘿嘿，中原武林有这样的高手，倒是值得注意，难保那一天我们璇玑城会不会着了他的道儿呢……”

    未央皱眉道：“你说得那个大人物是谁，小人物又是谁？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何不将话彻底说明白些？”

    紫苏微笑道：“第一，我来中原时日尚浅，那个大人物我虽然知道他是何种身份，但是那小人物的身份我到现在还不明了。第二，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杀易风谦之前自然会给他一个交代……你好奇的话，可以自己到底下去问他。”

    韩暄见她脸上的杀气陡盛，不在多想，两枚飞蝗石直击紫苏右腕，跟着自床底跃出，挺剑向紫苏身上刺去。依照紫苏的内力修为，原不难发现她躲在床下，但是她乍见一直除之而后快的未央，难免心摇神驰，再加上她自负武功高强，中原武林老一辈如谢观潮之流，她才放在心上，但这样身份的人行事务必光明磊落才不负宗师之名，能躲在床底窥视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入流的角色，是以就算她察觉了韩暄的行藏，也不会太以为意。

    飞蝗石发出破空之声，在它们挨到紫苏身侧之时，她袖子一拢，轻轻巧巧地将它们拂在了地下，冷笑道：“何方鼠辈偷施突袭？”

    韩暄不答，当即是一招“风起云涌”直指紫苏当胸，这一路剑法乃是谢观潮生平绝学，名目不雅，叫做“凶冥十三式”，一共一十三路剑法，却是包罗万象，气象万千，稍加变化便能幻化出千万招，领会之人一生受益无穷。而他本人也说过，只有韩暄一人的了他的真传，尽数领会了剑法中的奥妙，若不是她内力不济，其他同门如何能望她项背？

    紫苏听得金刃破风之声，便即往斜喇里跨出半步，身子微侧，任寒气逼人的“月黯”自她胸前平平掠过，其间相去不过是数寸而已。在旁观战的未央初见韩暄之时脸上微露诧异和不快，但是此刻却也忍不住暗道：“这一剑可惜！”

    韩暄一招不成，挺剑又刺，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她知道紫苏这样的强敌决不能大意，而易风谦、未央和她自己三人性命便取决于她，当下将那“凶冥十三式”一一使来，每一招都是狠绝的杀着，再不容情。寒光点点，剑气纵横，“月黯”的青芒将紫苏裹在剑圈之中，二人翻翻滚滚，在客栈房间狭小的空间内斗将开来，未央在一旁初时还能瞧得个大概，但到了后来，两人身形快极，如花间翻飞的蝴蝶，只瞧得眼花缭乱，心烦欲呕。

    韩暄向来便是争强好胜，武功上也是遇强逾强，紫苏这样的敌手生平仅见，不由得激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潜在实力。紫苏忙着应付她暴风急雨般的剑招之余，不忘赞叹道：“剑法很好么！看来中原武林还是有些人物的……只可惜内力太差！”

    是夜，洛阳应天楼。

    君无念午夜梦回，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软塌起身，摸黑倒了杯水，端到唇边却不饮下，素来稳定的手此时却有些颤抖，适才的梦魇仍然挥之不去，有多久没试过这样心慌意乱了？

    眼看盼望多年的事情便要在三天后的掌门人大会上展开第一步，为何心乱至此？

    这个江湖浸淫在血海当中不是他长久盼望的事么？

    为了这个，他吃了多少苦，忍下了多少常人不能忍耐的苦楚，为的不就是这个么？事到临头反而退缩起来了，这可一向不是他所作的事啊。

    他的目光投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阿暄，你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心中如此不安？难道是为了她么？

    他苦笑一声，明知道求不得的东西还去强求，从来都不像他会做的事啊……

    蓦然间，他绽开了一缕微笑，即使是在暗夜也几乎满室生辉，轻易地便能摄去人的心魄。

    阿暄，无论如何，你要平安，平安地等到向我讨回公道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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