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同伐异（6）

    这句话一说出口，即便是韩暄素来涵养了得，也禁不住微微色变，秦北宴更是面露忿忿之色，倘若没有身边的齐远雷及时按住了他的肩头，几乎要拍案而起。郑端方和李远骥悄悄对视一眼，迅速从对方眼中得出“坐山观虎斗”的结论。端木正一脸为难地望着韩暄和阮浩峰，有心开口调解，奈何拙于言辞，再说名分上这两人总算是一家人，有所争执之时，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手。曾亦征只是埋首喝酒，似乎对席间这场风波不甚在意，但细心一看，他微皱的眉头泄露出了他心中对这件事很是不以为然，但究竟是不屑阮浩峰一个七尺男儿在酒席中借了酒胆才敢向一个女子宣泄心中不满，还是厌烦了这些名门正派中人乐此不疲的把戏——明里亲如一家，暗里心怀叵测？

    韩暄压下心中的气，正要开口说话，身侧的君无念却抢在她前头说道：“堂兄，你有所不知，阿暄身子骨不好，原是不宜多喝酒的，今日为了不扫大家的幸，她已经勉强自己喝了不少。何况这酒是昔日‘冀北酒仙’文老前辈得意之作‘太白醉’，后劲儿极大，再喝下去，连我们男人都不一定扛得住。你灌醉我的娇妻，我这个做丈夫的可不依了。”

    阮浩峰醉眼斜睨，显然是对他的一番说辞有所不信，他微微冷笑道：“人说女生外向，原来不止是女子才会向着外人……嘿嘿，今日总算叫我见识到了……”

    他这句话等于是直言君无念娶妻之后忘记了阮家的恩情，偏帮自己的妻室。虽然以夫妻之情对妻子加以回护是人之常情，但是江湖中人讲究孝义为先，义气为重，至于儿女私情往往放在最后，一个江湖男儿倘若儿女情长，往往会在背地里被他人所耻笑，认为那是一种性子软弱、缺乏血性的表现。是以即使多情风流如秦北宴，也对楚怀璧为了一个女子违拗义父意愿这件事颇为不以为然。天下人均知君无念十三岁被阮知秋收做义子，认为阮家对他的提携着实不小，阮浩峰这句话连遮掩都免了，直接讥讽君无念忘恩负义。

    君无念笑得云淡风清，并不理会他这句话中的机锋，只是旁若无人地牵过韩暄的手。韩暄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在人前有这等唐突的举动，因为礼教大防，即使夫妻之亲，也不适宜在人前又过于亲密的举动，她短暂的错愕过后，微微使力，借以提醒他不可过分。

    谁知君无念只是一握之下便即放开，目的仅仅是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斟满了一杯酒，道：“既然我的妻子不胜酒力，自然由我代劳。先干为敬！”说罢，他便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向阮浩峰一亮杯底，微笑道：“堂兄，我喝完了，该你了！”

    阮浩峰冷哼一声，一扬脖子便将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君无念笑道：“堂兄果然爽快，是真汉子！——现在酒喝完了，咱们接着坐吧。”

    阮浩峰却不肯就此罢休，冷笑道：“真汉子是这么喝酒的么？你要代你的妻子喝我这杯酒，用这种小酒盅喝酒也能作数？如果是你我喝酒，自然要用大碗，而且连喝三杯才能显出你夫妇二人的诚意。怎么样？你不愿意，我自然也不能逼你。”

    韩暄会喝点酒，知道君无念所言非虚，这“太白醉”上口容易，后劲却是不容小觑。适才觥筹交错，出于应酬，他们各自喝了不少，此刻虽然尚且神志清醒，再多喝几杯，只怕就不妙。君无念喝的酒比她多得多，倘若在连喝三大碗，只怕当场便要醉倒。喝醉酒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特别是酒醒之后。其实君无念本来可以袖手旁观，因为一个是他名义上的亲戚，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偏向哪一方都不好，索性两不相帮，对他来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他……终究还是帮了她……这件事情本来是冲着她来的，现在却演变成这样。

    韩暄把心一横：“反正就算我表现得体贴入微，在旁人已然认定了我在无人之时已经将他整治得唯唯诺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及太多？倘若我闹一场的话，能阻止这场无谓的酒力比拚，也算划得来，本来这件事情便是由我而起，便应该由我制止。”

    想到这里，韩暄道：“堂兄，我知道你是海量，也知道你是条汉子，只不过我这人有个坏脾气，从来见不得人家喝醉酒发酒疯……”

    阮浩峰怒极反笑，道：“你管得当真太宽了，难不成因为你大驾到了应天盟，这上上下下几百条汉子便连酒都喝不了了？人说出云斋管天管地，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韩暄道：“堂兄，你先别着急，你可以对我有成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么。但是你让我把话说完成不成？我刚才话才说了一半，你便抢过我的话头，可不是断章取义么？我是说过我见不得人家喝醉了发酒疯，但是我也明白这里是应天盟，江湖朋友有的就好这一口，当中有不少还是我尊敬的人——比如堂兄你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却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容，“你说我人微言轻，又如何能管得了这许多人？酒是穿肠毒，可是人家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能管得着么？可是呀，这其他人的嘴我管不了，我夫君的嘴我却是管定了。毕竟旁人喝醉了发酒疯也许碍不着我什么事，我夫君倘若醉酒之后倒霉的还是我，可我又偏生见不得人喝醉……”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显示自己娇羞不已，再也说不下去。

    秦北宴在旁边插嘴道：“这个是实情，在出云斋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要是想喝个痛快，一醉方休，可得瞒着阿暄，不然准会被她好一顿念叨。大哥，你说是不是？”

    齐远雷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阮浩峰却是借着酒意，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无念，连自己的媳妇都摆不平，算什么汉子了？你媳妇再怎么精明厉害，都是‘君夫人’，可不是你自己成了‘韩相公’！你这般‘敬重’自己的媳妇儿，瞧在别人眼里，还当你是入赘了出云斋呢。”

    韩暄俏脸一板，正欲出言抢白几句，君无念却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轻轻摇头。却听他朗声笑道：“堂兄既然由此雅兴，我自然舍命陪君子。来人，上大碗！”

    他转头对韩暄微微颔首，示意她先坐下，眼神中的讯息却是再明显不过：“不必担心！”

    随侍在一边的杂役奉命去来六只大碗，满满的斟上了那“太白醉”，在君无念和阮浩峰面前各摆了三碗。韩暄草草一估，每只碗里的酒约有半斤左右，三碗便是一斤半，虽然她知道君无念的内功精湛，但他那斯斯文文的样子叫韩暄实在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

    君无念端起其中一只酒碗，道：“还是由我这个当兄弟的先干为敬！”一口气喝干一碗酒之后，他的脸上并不泛起通常喝酒之后的红晕，反而愈见苍白。阮浩峰不甘示弱地也喝了一碗，口中连称“好样的！”

    说话间，君无念和阮浩峰又喝了第二碗酒，君无念的脸色比刚才还苍白了几分，但是眼睛却比以前更亮，亮得让韩暄有些心绪不宁，这第二碗酒下肚，阮浩峰虽然酒量甚宏，但是到此时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不必第三碗酒全部喝下他便会烂醉如泥。

    秦北宴虽然对君无念一直深感不满，但今晚见他在阮浩峰面前还是颇为回护韩暄的，自然不忍心看他和阮浩峰一般醉倒了事，他素来体恤韩暄，知道她来到应天楼还来不及休息，倘若君无念当真喝醉了，她免不了要照料于他，如何能够休息得好？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笑道：“两位都是好酒量，换了我，只怕早就不成了。不过凡事适宜为好，酒喝多了反而伤身。这第三碗不如就这样算了，改日再喝也不迟。”

    阮浩峰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哪里还听得进劝，他跌跌撞撞地拂开了秦北宴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谁说……谁说我不成了？便是……便是再有这样三……三碗酒……我也一样喝了！”他摇摇晃晃地捧起最后一碗酒，咕咕咚咚地喝了起来，倒有一半洒在衣襟之上。

    君无念见状，刚要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最后一碗酒，一只纤纤素手快了一步，从斜喇里抢先将那碗酒端走了。

    但听得韩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际：“先前我夫君代我喝了一杯酒，现在我代我夫君将这碗就回敬堂兄，这便是共同进退！”

    秦北宴只来得及叫声：“阿暄！”却来不及阻止她。

    君无念却只是默默地等她喝完了，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那只碗，一手轻轻地托住她的后腰，一面吩咐仆人速速取来醒酒汤。

    这大约半斤酒一口气喝下，在韩暄还是头一遭。当时是凭着一股子倔强的劲头和不想欠君无念太多的心思，将这碗酒喝完，倒也没觉得什么。可是没过多久，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头渐渐沉重起来，丹田中气血翻涌，这滋味着实难受，看来自己又一次喝醉了，只怕这次会比上一次醉得厉害。

    只听得阮浩峰酒劲发作，兴起之时竟然将酒桌上的碗盏稀里哗啦的掀到了地上，众人纷纷起身相避。她有些晕糊，只是被动地由君无念搂着自己想旁边闪避，她庆幸自己除了睡意浓浓之外并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否则岂不是成了笑柄了。

    还听到那曾亦征似乎有些鄙夷地说了一句：“喝个酒还扯这么多理由，更可笑的是连自己的酒量有几分都懵懂无知，倒在这里出乖露丑了，又算得上是什么真汉子？可笑！”

    韩暄朦朦胧胧地想道：“这人当真没半点顾忌，……难怪成了别人最先下手的靶子……”

    忽然听到君无念柔声说道：“阿暄，先不要睡，喝了这个醒酒汤明天早上醒来会好过一点。”

    她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那已经凑到了她唇边的汤药，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那汤药的滋味古怪，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喝第二口了，君无念似乎叹了几口气，见她执意不肯，却也无可奈何。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了，待她酒醒之时已是半夜，原该万籁俱寂的深夜今晚却反常的喧嚣，远远听到有人呼喝叫喊之声，而且还不止一人。起先韩暄以为自己尚未清醒，一切不过是酒醉之后的幻觉罢了，但是随着那喧嚣之声越来越近，越显得真实了。

    她猛地坐起身，头脑中一阵眩晕伴随着酒醉之后特有的头疼让她不禁轻声□□，却听君无念清冷的声音说道：“你的动作过猛会苦了自己的。”

    韩暄的头疼却因为他这一句话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愤怒，因为那声音是从身侧传来的，他何时睡到了自己身边？难道真是酒后乱性？

    她有满腹疑问要诘问于他，刚说了几个字：“你……你……”

    正这时，听到有人叩门之声，伴随着高声叫喊道：“君公子，君夫人，快醒醒！”

    君无念和韩暄都未立即出声，待那人又喊了一遍，他这才作出刚刚惊醒的模样，略带不悦地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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