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5）

    这一日，韩暄如往日般前去给阮知秋夫妇问过安，正要走时，一名仆役匆匆自外禀报道：“禀告庄主、夫人，金陵易家大公子求见。”

    阮知秋道：“快快请进来！”又转头对韩暄说道：“暄儿，易家与我阮家素有姻亲，你也一起见见。”

    韩暄闻声停住了脚步，点头道：“是，爹爹。”

    等候那易家大公子易风谦的当儿，阮知秋对易丹青笑道：“青儿，想是你伯父的病势已然无碍，不然贤侄也不会有这个闲情上门拜访。奇怪的是，无念那孩子怎的不随他一起回来？”

    易丹青笑道：“爹爹，你说的是，无念医术天下闻名，有他出马，伯父他定然转危为安了。大概无念路上有事绊住了，晚到几日也是有的。”

    阮月华却在边上冷哼一声，道：“也许无……三哥有心回避某些面目可憎的人，故意拖延回来的时间也未可知。”说着，挑衅的眼神瞟向韩暄，后者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还口更不加争辩。

    易丹青脸上的笑意一显，站在她身边的阮明章轻轻一扯她的衣角，缓缓摇了摇头。

    阮知秋脸色铁青，喝道：“住口！不得胡言！”

    阮月华素来得到父亲的偏爱，即便是犯了再大的错处，也从未被他在人前喝斥过，如今却为了韩暄脸面大失，心中好不委屈，登时眼眶便红了，只是她素来骄傲，强忍着眼泪不流下来。

    阮夫人却道：“老爷，月华女儿家使使性子也是有的，私底下说几句也就是了。孩子大了，何必当着众人叫她难堪？无念的媳妇儿出身名门，自然不会和她一个小女孩儿一般见识，是不是啊？”眼光瞟向了韩暄。

    韩暄心头微微冷笑：“阮月华比我还大了一岁，怎的还能称为小女孩儿？这阮夫人当真是护短得紧，难怪阮明晰和阮月华一个比一个骄横。只是这样的母亲，居然还能教出阮明章这样识大体的儿子，倒也真是奇怪了。”

    她脸上却是一径的恭顺，道：“母亲请放心。月华妹子想必对韩暄有些误会，不过当嫂子的又怎会和妹子怄气呢？”

    她脸色越发温柔，看向阮月华的眼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不管你情不情愿，承不承认，我总是得到世人认可的君夫人，尽管我自己也不愿意。”

    说话间，仆役已引着一名男子走入正厅，韩暄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位传闻不少的易大公子，但见他比君无念年纪稍长，身材高大，生得是修眉朗目，气宇不凡，但薄唇边时时噙着一丝惫懒的笑意，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三名美婢，身着紫、蓝、绿三色纱衣，最扎眼的一个便是那绿衣婢女，她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清丽无伦，与韩暄绝美的姿容相应，竟也不遑多让。韩暄更多地让人注意她眉宇间流露出的智慧与自信，那少女则胜在一丝出尘的气质。

    韩暄心道：“人说易家大公子为人风流，果然名不虚传，身边的一个婢女都是这般人间绝色。”

    她自然知道易风谦在江湖上的风评不佳，身为易家嫡系继承人，却无心继承家业，成日醉心声色犬马，放荡不羁。他无心向武，对经商却兴趣颇浓，由他一手创建的“异宝轩”名声显赫。对他来说，似乎更喜欢他人称他一声“易老板”而不是“易大公子”。因为这个离经叛道的不肖子孙，他的父亲——易家的当家人易文正几乎气得不认这个儿子，时常在人前哀叹后继无人。这次，难道因为易文正“病危”，父子俩和解了么？

    易风谦上前向阮知秋夫妇见礼，叫了声：“姑丈，姑姑！”

    阮知秋倒还罢了，阮夫人终年难见笑意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几分笑意，易风谦笑道：“姑姑，几年不见，倒越发年轻了些。”

    阮夫人嗔道：“你这小子便是嘴甜！你姑姑今年便五十了，我且问你，姑姑今年的寿辰你来是不来？”

    易风谦正色道：“姑姑最疼我了，你的大寿便是爹爹不许我来，我也要来的。”

    他又和阮明章夫妇寒暄了几句，阮明章是他的表兄，易丹青是他的堂妹。三人闲话了几句，他瞥见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韩暄，应笑道：“这位便是无念的媳妇吧？当真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弟妹，你好啊！”

    韩暄浅浅一笑道：“易世兄过奖了，小妹韩暄见过。”

    易风谦道：“无念为我爹爹治病，抛下了弟妹你，当真是对不住了。”

    韩暄微笑道：“易前辈的病势紧急，夫君身为大夫，理应尽力，不知易前辈现下情况是否转危为安？”

    易丹青等人脸色微变，易风谦却是微微一怔，狐疑地说道：“爹爹这几年一直身染沉疴，我很是担心，正巧君公子的婚讯传来，我堂弟便来喝喜酒，顺便请君公子方便的时候前去金陵一趟，为爹爹想个彻底医治的法子……不料君公子成亲当日便赶往金陵，我们还以为是姑丈的意思……这当中可有什么误会么？”

    易丹青强笑道：“想是若臣这孩子领会错了你的意思也是有的。”

    易若臣是她胞弟，今年二十岁，行事端方，比之飞扬跳脱的易风谦更有名门子弟的风范。

    阮之秋冷冷地扫了易丹青和阮月华一眼，这两人被他眼中的警告之色所慑，心虚地低下了头。将一切看在眼中的韩暄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易风谦道：“姑姑，爹爹的病经君公子诊治之后大有起色，他命我向姑姑姑丈奉上礼物，聊表谢意。”

    话音刚落，那绿衣俏婢递上四色礼物，阮家管家谢过收了。那婢女却是胆大，一双美目滴溜溜在正厅扫个不停，甚至大喇喇的盯着阮氏夫妇看个不停。

    阮知秋夫妇虽然没说什么，却暗自皱眉：“易风谦当真将奴婢宠得过分了，这般不知规矩的婢女倒是少见。”

    易风谦常年经商，与诸色人等打交道都不在话下，他自然看出了阮氏夫妇的不快，轻咳了一声，道：“未央，还不快将君公子托我们带给弟妹的物事交给弟妹。”

    那叫“未央”的绿衣婢女稍一愕然，立即领悟，她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退了回来，从那紫衣婢女手中取过一包物事，递到韩暄面前，韩暄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有劳易世兄！”她向身侧的阿柳使了个眼色，阿柳笑着替她接了那包物事。

    看未央的神色，她心中很清楚，易风谦所谓的君无念为她买的礼物多半是子虚乌有，为的不过是将那不知进退的未央解围，顺便转移阮氏夫妇的不满。既然她借易风谦之口小小地给阮月华和易丹青来了一个下马威，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过眼前这个未央倒是使她大感兴趣：这个女子不似做惯奴婢之人，脸上没有丝毫卑微之气，反而像是惯于颐指气使之人，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大约是感受到了韩暄探究的目光，那未央低着头退开了，易风谦不着痕迹地挡着韩暄的视线，笑道：“弟妹，君公子大约再在金陵盘亘几天便会回来，届时你夫妻二人便可团聚了。”

    她知道他是故意扯开她对未央的注意，当下也不以为忤，只是径自一笑。

    阮月华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和易丹青两人对望一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定。

    又过得一日，这日早晨，趁女眷们都在之际，易丹青忽地说道：“娘，明日我想去寺庙中进香，一来呢，为我们鹤舞山庄祈福；二来，听说那龟元寺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我想……”

    阮夫人微微笑道：“你有这份心很好，你和章儿成亲两年始终没有好消息，无念那孩子对求子一事并不在行。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易丹青成亲之后，一直膝下荒凉，好在阮明章对这个妻子兼表妹颇为怜爱，一直也没说什么，反过来安慰妻子不可操之过急。阮明章越是这样，易丹青心中越是着急，可是天不遂人愿，阮知秋夫妇心中焦急，却也不便流露出来。

    阮月华撒娇道：“娘，我也想随大嫂出去走走，成日里在庄子里呆着，气闷都要气闷死啦。”

    阮夫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对女儿有求必应，只是稍稍地叮嘱了几句，阮月华自然是满口答应。

    易丹青道：“娘，无念虽然不姓阮，但总是鹤舞山庄的人，爹爹和娘的心里也盼着他早日开枝散叶，三弟妹，不如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上上香，即便不为求子，出去散散心也好。”

    韩暄心中好笑：“我和君无念并没有夫妻之实，又怎么可能‘开枝散叶’？求什么劳什子送子观音！这一点你很清楚，诓我出去，必有图谋。且看看你想玩什么花样。”想到这里，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韩暄、易丹青、阮月华和阮琼缨以及一干仆妇丫环浩浩荡荡前往城郊的龟元寺。

    龟元寺是荆州城出了名的古刹，香火鼎盛，游人络绎不绝。正值春天，寺外桃花似火，开得正艳。韩暄素来不信神佛，认为求神不如求己，神佛本来是供人膜拜的，而不是让人求他们什么的，与其指望有什么救星相助，不如先行自救。

    待得易丹青等人上完了香，添了香油钱，已是时近晌午。阮家是荆州名门望族，寺中方丈听闻阮家少奶奶和小姐来寺中上香，亲自出来迎接，留诸人在寺中用素斋。

    那龟元寺的素斋滋味着实不错，吃过午饭，易丹青和阮月华、阮琼缨三人听方丈讲经去了，韩暄支开了随从，至于阿柳，她另有任务安排，今天便是最好的机会，她悄悄离开，没人会注意。

    她一个人在寺中乱逛，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后院，那里的一丛桃花开得比寺外的更好，清风拂过，花香袭人，连她都有些微醺之意。

    待得脑中的醺然之意越来越浓，好似多年前唯一一次喝醉酒时的感觉——楚怀璧离开出云斋的那一次，她心知事情不妙：“糟糕！只怕是着了道儿。”

    吃午饭之时，她时时小心，所吃的每一样菜都是别人先下箸，她才动筷的，至于盛给她的米饭，她以胃口不佳为名，一口都没吃。所以事到如今她还是想不通自己是如何着了道儿的。难道——是这桃花……？可是为什么只有她有事？

    她勉力拔下发间的簪子，狠狠地在腿上扎了一下，腿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了些。须得赶紧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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