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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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怀璧其罪

    韩暄迅速向后跃了几步,背脊贴在另一面墙上,她一生中历经艰险,短短时间内最亲最爱的两人陆续离开她,不能不对她造成莫大的刺激,韩暄心里已经无法信任任何人,她见对方虽然拥有和楚怀璧如出一辙的声音,但却并非易容,那么他定然是薛仰山佯装了楚怀璧的嗓音,目的是引她上前查证,自己身负杀他的任务,方才触摸他的脸,说不定便正中了人家的下怀了。

    她借了地牢中幽暗的光线察看自己手掌,却殊无异状,也无半点麻痒之感。饶是如此,韩暄心中惊疑并未减少半分,冷冷地注视着眼前人。

    那人见她如此,已猜到她的心意,不由得苦笑一声,道:“几年不见,阿暄的疑心病见长啊。不过也怪不得你,在出云斋这么寒冷的地方,即使是‘暖暖’的阳光也照不进来,你这个暄字只怕永远难以名至实归。”

    没什么特别的一句话,韩暄却觉得脑中一晕,恍惚中忆起了尘封多年的往事:她来出云斋之时只有三岁,只知道亡母唤她“暄儿”,至于她名字里的“暄”字根本是谢观潮根据她小名的发音给她改的名字。

    那一日她终于在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入选了将被义父寄予重望的七大弟子之一,自打她入出云斋之后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姓名“韩暄”。也是那一天,她单独邂逅了楚怀璧,有了如下的对话:

    “你是‘韩’?嗯,你小小年纪居然能排到第四,很不简单。你叫什么?”

    “‘暄’。日字边的暄。”

    “‘暄’?意为暖,在出云斋这么寒冷的地方,即使是‘暖暖’的阳光也照不进来,这个暄字只怕永远难以名至实归。不过‘韩’即为‘寒’,寒和暖如何能共存?只怕到头来也是不得不作出取舍吧?”

    彼时的韩暄虽则历经磨砺,心智已远远超过同龄人,但仍然不明白这位今天才认的二哥究竟为何对自己的名字大发感慨,至于当时他眼中的神色,她多年后才知道,那种眼神叫做“落寞”。

    这段对话发生时,并没有旁人在场,即使当时附近有谢观潮或者薛仰山的眼线在场,也不可能将他们几句闲话一一回报。那么说,这人真的便是楚怀璧?

    韩暄颤声道:“二哥……你……你……”

    那人刚要说话,却猛咳起来,剧烈的咳嗽甚至带出了血沫,好容易喘息稍定,他强撑着扯出一丝微笑,道:“记得你是怎么回敬我的么?你说,‘和氏璧产于荆楚,且以楚人卞和之名命名。但最后它还不是落在了秦人手中?楚人怀璧,不过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乖乖,好厉害的一张嘴啊……”

    这分明是自己当年的原话,韩暄心中再无怀疑,扑上去叫道:“二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的脸……”

    一边说着,韩暄挥剑削去楚怀璧四肢镣铐。所有镣铐连着铁链子固定在墙体上,因为这样楚怀璧整个人能活动的范围便仅限于铁链的长度,这使他坐不得更加躺不得。一脱镣铐的桎梏,同时也失去了镣铐的固定作用,他整个人缓缓软倒,韩暄抢过去搀住他一条胳膊,却发现他手足无力。她心中一凛,翻过他手腕,果见上面一道伤口深深入骨,却已不再流血,显然经过处理。

    楚怀璧苦笑道:“不用看啦,我四肢经脉尽断,已经是废人一个了。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还留着我的命,看见你进来之后,我完全明白了……”

    韩暄道:“二哥,你先坐下歇一会儿,我们总能想到办法从这里出去。等到了外面……”

    楚怀璧摇了摇头,指着牢门道:“这道门乃精铁所铸,别说我已经是废人了,就算我功力如初,加上你,也休想震开此门。而且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又没有我拖累你,想必外面谢观潮已经集结好人手对付你。”

    韩暄望了望手上提着的“月黯”,低头不语,她料想已月黯之锋锐却也难应付如此厚重的铁门,以内力震碎它更是痴心妄想,楚怀璧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薛总管了?”

    韩暄见他自己扯开话题,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是啊,二哥,你的脸什么时候变成了薛总管的了?我说薛总管以前不是惟谢观潮之命是从,这次怎么突然发起了善心,暗中相助于我呢?嗯,不用说,七哥成亲的时候放火烧园子的人,还有事先知会我的人都是你了。”

    楚怀璧点头道:“的确是我,我以为这次将你救出,就真的让你脱离苦海了,可是……你的孩子呢?”

    韩暄听到他提起孩子一事,眼眶顿时又红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楚怀璧见状,已经猜到七八分,他深知这个时候任何言语宽慰对她而言都无济于事,便一言不发,等她哭了一阵情绪稍定,才缓缓说道:“这个老天真的已经死了,作恶多端的人不去收拾,任他们逍遥快活,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孩子。阿暄,二哥是已经没用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你通往权力之路的大门……”

    他说着忽然猛地扑向韩暄手中的剑锋,这一下实属突然,他死志甚坚,这一扑拼尽了全力。韩暄又因为丧子之痛又复被提起,心中哀恸不能平复,降低了警觉,待到发现不对,急速撤回长剑,已然不及。

    楚怀璧已经被“月黯”穿胸而过,韩暄反应过来下意识撤回长剑又恰巧将剑从他身上拔了出来。

    韩暄将“月黯”往地上一掷,上前抱住楚怀璧的身子,但见他胸口血花四溅,看来是活不成了。

    韩暄轻声唤道:“二哥……二哥……”她知道楚怀璧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全她,他生怕她不忍心杀他,两人便要一辈子呆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了,所以他牺牲自己的命成全了她。

    楚怀璧睁开眼,眼神已经涣散,断断续续地说道:“氤氲……氤氲……我来陪你了……我来了……我们一起……一起去那个阳光能照进来的地方……唯一一个暖暖的地方……”

    韩暄将他的身子放平,阖上他的双眼,一切动作都很轻,似是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一般。然而刚刚做完这一切,牢门喀喀作响。她放眼望去,门前出现的居然是秦北宴。

    韩暄冷笑道:“原来是七哥啊。我早知道有人会监督我履行义父的命令,没想到居然是你。”

    秦北宴神色尴尬,道:“我是怕你下不去手……怀璧他杀害薛总管,还易容成他的样子潜伏在义父身边,分明是图谋不轨。这样的叛徒,你姑息他便是害了你自己。我想万一你心软,我可以替你动手……这样义父就不会责怪于你了。”

    韩暄道:“是么?如此七哥还是一番美意了?不过七哥,你若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好心,你早就在我在我发现义父要我杀的人是二哥前就替我解决他了,也省得我为难。你以前不经常怕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抢在我前面替我作决定么?这次你怎么转性了?还是——你根本就盼着我认出了二哥之后不忍心动手,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自然没人跟你抢一些你重视得要命的东西了!”

    秦北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直视着韩暄,道:“阿暄,我们本来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妹、好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林婉辞害死你儿子,你要报仇嘛!可是她现在躲在哪里你却不知道,你想借用出云斋在江湖上的眼线找她出来,可惜你没有权力,所以你要回来,你要讨义父的欢心。”他苍白的脸忽然出现了一抹奇异的潮红,“阿暄,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失去一切,所以想着回来争权报仇。你又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一直以来,为了你追求的所谓的幸福、自由,我冒了多少风险帮你,只因为你也帮我,而且不会和我争。”

    韩暄道:“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所以你以为我回来会威胁你的地位,你想先下手为强?我明白了,原来让我杀二哥根本不是义父的命令,是你……是你要引我到这里,故意让我发现二哥被义父关在这里,你希望我救他,反出出云斋,是不是?如果二哥没有死,你是不是预备替我们打开牢门,做一个舍生取义的好兄弟?至于我们到了外面被义父的人截杀,也只能怪我们自己命运不济了。”

    秦北宴轻击双掌,道:“精彩,精彩!可惜就算你猜中了事实,那又怎么样?你有证据吗?叫你来这里的那人现在已经去阎罗殿报到了,这就叫做死无对证。”

    韩暄看着秦北宴俊美如昔的面孔,忽然觉得这张脸很陌生,很狰狞。大约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一样。这个出云斋即是修罗场,自然容不得情义的存在。也好,将过去的一切都斩断,才能肆意在这里拼杀。自己过去珍视的一切,到今天这个时候为止已经死了个干净,那么就埋葬过去,今后只为报仇而活,只为权力而活!

    韩暄无声地笑了,道:“七哥,你很聪明,看来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有你这样地对手,角逐权力的过程会比想象中的更有趣。七哥,我们之间第一场仗打完了,你没输,我也没输。下次我会做好准备,全力以赴的。”

    秦北宴脸色微变,忽又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等江湖儿女,说到底还是要在武功上见分晓的。将来谁有这个资格统领出云斋,号令武林,功夫总得在出云斋内能服众吧?不如就在这里,我们兄妹俩比划比划?”

    韩暄知道他心中的算盘,秦北宴挑这个时候,不就想趁着她生产不久又连番受到打击,身心俱疲,将她杀了,免得她日后追究楚怀璧的死,向他报复。若是她是秦北宴,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眼前亏是决不能吃的,她刚想出口拒绝,秦北宴抢在她头里说:“怎么?阿暄还不给面子么?不过这样,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出云斋的铁律就是‘能者上位,弱者淘汰’,我们只要没死,随时有权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挑战,同时也随时准备应付来自底下的挑战。虽然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七哥’,你行四,我行七,却是事实。”

    见避无可避,韩暄将手中“月黯”交到左手,在胸前立了个门户,道:“这就请吧!”

    秦北宴早从随从手中接过兵刃,刚要跃入圈内,却听有人喝道:“都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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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不大,但充满威严,而且立竿见影。本来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果然乖乖地住了手,各自退开了一步。

    韩暄和秦北宴尽管现在已经离心离德、心思各异,但此刻却同时将脸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喊了声:“义父!”之后又不约而同地略微垂下了头,冀望借此能稍稍掩饰自己脸上的神色。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谢观潮已经到了两人身前站定,韩暄和秦北宴心中均想:“他如此年纪,身法还是比我等都要快!而且他究竟何时到来我居然根本拿不准,只论武功,他也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可怕!”

    谢观潮目光如冷电般地在韩暄和秦北宴脸上来回打转,终是停在韩暄脸上,用一种和他目光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道:“阿暄回来了啊?你脸色不好,看来这次……应是折损不少。既然如此,你回来之后不先来和我这当义父的打声招呼倒也罢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跑到这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这次却是看着秦北宴说的:“北宴,你接过主事弟子的担子也有些时日了,平日里我瞧你办事也算得妥贴,怎么最近有些失常啊?先不说你大婚那天起了大火,将你义母的故居烧成了一片白地那件事,你瞧瞧这天甲号地牢,这里原是我们出云斋关押最要紧人犯的所在,应该严加把守,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能进来。现在可好,你瞧瞧,你们这一个两个随随便便就站在这里,看样子还预备打上一架是不是?我问问你,我们出云斋现在还有规矩吗?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义父吗?”

    不但秦北宴,连韩暄听了这话都慌忙跪下了,脸上都是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连声道:“义父,是我们的不是,还望义父息怒!”

    谢观潮似乎对秦北宴余怒未消,并不叫他起身,只是亲手搀起了韩暄,道:“阿暄,我刚才也说了这里阴暗潮湿,你的身子未复,就不必跪下了。”

    韩暄口中对他连声称谢,心道:“老狐狸今天大玩厚此薄彼的把戏,看来是预备让我和老七的关系弄得不可修补的地步了。也对,‘出云七英’中除开残废的和死去的,只剩下我们两人再加一个魏老六了。魏凤起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他可以倚重的弟子只有我们俩了。老狐狸今天一定很开心,因为现在我和老七反目,无疑让他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相互制衡的局面,他才不必在乎我和老七有没有二心,只要我们其中一人稍有异动,一定会落到对方眼中,成为自己被除掉的最有力的借口!因为我们互有心病,最好是弄到恨不得对方马上死的地步,所以永远不可能联手反他。这样他就能安安稳稳地坐着这个位子,驱使着我们为他卖命。老七自以为很聪明,还不是落入了旁人一早设好的圈套中?”

    谢观潮对韩暄的宽容在对待秦北宴之时可见不到半分:“北宴,义父老了,可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我放权给你主事,可不代表我就会放任你,你也不要以为从此可以胡作非为!你趁着怀璧冒充薛总管一事东窗事发,出云斋里面一团混乱的时候,将这里的守备撤换成你的亲信,然后骗阿暄到这里。是不是?另一方面你又特意将阿暄闯地牢的假消息走漏给我,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亲自毙了他们两个,你就可以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了?好计谋!不愧是我一手□□出来的好徒弟!接下来,你是不是还预备了什么毒辣的计策招呼我,让你好提前坐上这个位子?真是后生可畏!”

    秦北宴冷汗涔涔而下,口舌却依然伶俐,他知道自己辩解未必有用,但若此刻说不出话就更糟糕:“义父,孩儿承认,孩儿是妒忌二哥和阿暄,是想借此机会除掉他们。难道他们不值得我妒忌么?从小到大,义父眼里除了二哥就是阿暄,我们几个都要靠边站,二哥他为了个女人破门而出的时候,义父没有怎么为难他,现在他假扮成薛总管真正的薛总管说不定是他杀的。就算义父你不念和薛总管多年主仆之情为他报仇,二哥他潜伏在义父身边不知道想干什么,义父,你不是教过我们,对于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或者事要毫不留情地除去?为何到了事情轮到二哥,义父就网开了一面,只是将他关起来,却迟迟不对他做出处理?我不服,真的不服!阿暄也是,义父你现在已经知道她千方百计保住君无念的孩子,并将他生了下来。君无念是什么人?义父你的死敌魔教的大长老啊!他虽然死了,阿暄如此重视他的骨血,分明就是对他有情,义父,对着这样一个生了外心的义女,你不下手除她,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现下因为她死了孩子,怜她孤苦,就重新接纳她,还打算委以重任。这样对一直忠心耿耿为你、为出云斋的我来说公平么?”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渐渐仰起了脸和谢观潮对视,眼中似是有火光闪动,不知那可是将多年的不得志和不如意一起发泄出来的结果?

    谢观潮面无表情,道:“原来我偏心偏得这样厉害?怎么不说了?说下去!还是你辞穷了?”

    秦北宴道:“义父,孩儿从来不敢怪你,孩儿只怪自己没本事,比不得二哥和阿暄受义父重视,孩儿……恨他们!所以……所以想出了这么个恶毒的计划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我心里所想的不过是成为义父最倚重的弟子,至于出云斋主人这个位子……孩儿承认是想过,可这出云斋之中谁不想?孩儿不过想义父百年之后将这个位子传承给我……孩儿敢对天发誓,就算我真的有非分之想,也仅限于此了,哪里还敢对义父不利?没有义父收养我栽培我,我今天不过是街头流浪的孤儿,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你的赐予,我……我若真的对义父图谋不轨,我还算是人么?”

    谢观潮似有动容,出神良久,才摆了摆手,口气也有所松动,道:“算了,算了,你也不必赌咒发誓,天理报应这种事我是不信的,但愿你心里真的这么想……你跪了很久,起来吧。”

    秦北宴谢过了才起身退到一旁。谢观潮又沉默了一会儿,对韩暄道:“阿暄,怀璧……死的时候有什么遗言么?”

    韩暄眼圈微微一红,道:“二哥其实是为我枉死的,他……他来不及交待什么,只是和我说了些小时候的事……”她忽然想到楚怀璧临终前的那句话:“氤氲……氤氲……我来陪你了……我来了……我们一起……一起去那个阳光能照进来的地方……唯一一个暖暖的地方……”心念微微一动,楚怀璧这话看上去是已死的氤氲说的,但他说过,能和自己心爱之人相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如沐春风的,那么所谓“唯一一个暖暖的地方”岂非自相矛盾?若非他临终前神智发生混乱,就是这话其实根本是他说给韩暄听的,是想暗示些什么给她知道。若她没推测错误,所谓阳光能照得进来的地方……难道是指那里?可是他身后想去“那里”,却只有一个办法了。

    想到这里,韩暄道:“二哥说,他……其实最快活的日子还是在出云斋习武读书的日子,长大了闯到外面有太多不开心的事,到头来想想还是他错了,他很后悔……所以他希望义父能够原谅他……他也希望可以看到我们出云斋君临武林的那天……”说到此处,她眼中有泪坠下,猛地跪倒在地:“孩儿知道此事不妥,但孩儿求义父能够瞧在你疼二哥一场的份上,准许将他的骨灰存放在凌云阁!”凌云阁是出云斋最高的建筑,韩暄记得楚怀璧没离开出云斋之时最爱悄悄溜到凌云阁顶层往外眺望,而他当日和她关于对方名字的一段争论也是发生在那里。

    谢观潮沉吟了,尚未表态。秦北宴却抢先道:“义父,孩儿认为不可!”

    谢观潮皱眉道:“你怎么看?”

    秦北宴道:“凌云阁乃是我出云斋藏书之处,如此所在,供奉一个曾经反出师门的弟子骨灰,日后门下弟子问起我们怎么说?若是他们知道这么一个对师门不忠的人死了都可以供奉在此,未免教忠心之人心寒,奸险之徒庆幸!”

    韩暄冷笑道:“人死为大,七哥你连死人的遗愿都不放过,是不是太刻薄了?真教人难以相信,你会是一个对义父忠孝两全的人。还是你根本在演戏?”

    秦北宴涨红了脸,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我看你是想乘机挑拨我和义父的关系!哼,义父英明,哪里肯上你的当了……”

    谢观潮喝道:“好了,别吵了!北宴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我总算和怀璧二十多年父子情,他的遗愿我们应该尊重。只是现在事情很麻烦,北宴的脸不知怎么就成了薛总管的了,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宣扬,不然要交待薛总管的去想,还有怀璧的经历,无疑自找麻烦。所以现在只能这样做:阿暄,怀璧的身后事你来操办,但要记住尽量低调,还有他的骨灰送到凌云阁安置的时候暂时不要将灵位一同送过去。北宴,你继续寻访薛仰山的下落,记住悄悄进行。倘若一年半载还没有消息,就对外宣布他的死讯,然后凌云阁上怀璧的骨灰就只能以仰山的名义处理了。”

    秦北宴点头称是,韩暄却还想说些什么,谢观潮抬手阻住她,道:“阿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这样做对怀璧不公平。但是我有我的道理,而且……”他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你转述怀璧的遗言倒是很动听,都不像他会说的话了。不过你既然希望他的骨灰能附葬凌云阁,我还要重用你,所以我满足你这个要求,但这是个人情,我卖给你的,你记住。”

    边说着他的脚步边往外移,秦北宴跟在他身后,一眼都没看韩暄。临走出地牢之前,谢观潮忽然止步,并没有回头,沉声道:“他不喜欢出云斋,我一直知道的。你和他交情不错,不可能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所以我想骨灰存放在凌云阁也是他的愿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留在出云斋?”

    他不看韩暄,也不等她的答案,抬脚便出去了,其实韩暄也不知道答案,但很快这个谜——应该说先前一系列的谜团都为此而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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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谢观潮的意思,楚怀璧之死不宜节外生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韩暄仅仅选了两名昔日寡言本分的旧部,由他们收集柴草,秘密地将楚怀璧的尸身烧化了。

    韩暄多日来连番遭受重创,心中实已伤痕累累,至亲至爱一个个离她而去,本来以为已死的楚怀璧活转过来对她总算是件好事,然而转眼之间却又已经和他阴阳两隔。楚怀璧之死还令得她看清了秦北宴的真面目,那个真心为她、可以信赖的七哥从那一刻已经死了……

    眼见楚怀璧的身体在火光中一点点消失,韩暄忽然伏地恸哭,这个出云斋,不是,这个世间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的了……

    过了一阵,火熄尸销。一名旧部取来骨灰盅,上前几步准备将骨灰捡入其中。韩暄抬手制止道:“不用你,我来!”

    韩暄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楚怀璧的骨灰,忽然她的指尖微微刺痛,竟是被什么物事炙了一下,她的目光一转,但见一枚小小的铁丸表面被火燎得漆黑,躺在灰烬堆之中,经她先前触碰这才微微露出个头来。

    韩暄心中打了个突,她清楚地记得在焚化楚怀璧尸身前她根本没见过这枚铁丸,那么说……她声色不动,用身子挡住了身后两人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将骨灰一点点捡入骨灰盅,而那枚铁丸早已经藏入她的袖底。

    是夜,韩暄终于等到了左右无人的机会,取出了那枚楚怀璧费尽周折才交到她手中的铁丸,磨娑良久。原来凌烟阁不过是烟幕,火葬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这枚铁丸是他临死前吞下,不知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韩暄拔出“月黯”,往那铁丸上轻轻一削,铁丸应手裂开,内里乃是一个纸团。纸质极是轻薄,乃生平仅见。待要展开细看,却听门外弟子通报,说谢观潮要在书斋见她。

    韩暄一路上心中忐忑:“我已经这样小心,莫非是铁丸的事情还是走漏风声了?”转念又想:“我还怕什么?除了这条命,我已经一无所有,他要的话便给他!”这么一来心情完全平复了下来。

    到了书斋之前,韩暄扣了扣门,里面却没有回音,过了良久,才听得谢观潮说道:“进来吧,阿暄!”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仍是深沉而威严的。

    韩暄进到书斋,里面只点了盏孤灯,所有的物事,包括谢观潮的脸都显得晦暗不清。听得她进来,未及行礼,谢观潮便道:“不用来繁文缛节那一套了,你先坐下吧。”说这话的时候,他仍凝视着桌上的物事,并不抬头看她。

    韩暄只得在下首坐了,屏息等着谢观潮再度开口,心中揣测着他召她前来的目的。又过了好一会儿,谢观潮这才抬头,看了眼韩暄,居然微笑了一下,道:“阿暄,你这孩子一定是在猜我这么晚叫你不知有什么事情为难于你,对不对?”他不待她反驳,便径自说了下去,“你放心好啦,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也不管你究竟背着我还有什么小动作,今晚我叫你来,纯粹是说怀璧的事情。”

    韩暄狐疑地问道:“二哥?我听说二哥以薛总管的面目潜伏在义父身边,伺机图谋不轨,义父是不是认为我和这件事也脱不了干系?”

    谢观潮失笑道:“你对你七哥的手段很是了解么,不过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每个人的秉性如何,我还是了解的。怀璧是真的想杀我,但他也绝对不会连累你。所以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助你逃脱,便是为了让你远离此地。后来对我动手之际,这孩子居然还讲江湖那一套道义,先是对我表明了身份,退开三尺之手才拔剑。出奇不意这种便宜他不占,所以他一点胜算都没有。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一手□□出来的?我谢观潮居然也会有被江湖道义诓死的弟子,可笑啊可笑。”他脸上在笑,言语中那丝苦涩不知是韩暄的错觉,还是他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谢观潮又道:“我不知道君无念知不知道,又有没有对你说过,‘天煞’其实就是我授意薛仰山创建的……”

    韩暄大吃一惊,寻思:“老狐狸将这个大秘密告诉我,莫非真的对我起了杀心?只有死人是不会泄漏秘密的!”她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惊出一身冷汗之余,横下一条心:“就算没有‘月黯’,我一样会拼个鱼死网破!”

    谢观潮瞥见韩暄额角汗珠,已猜到她心思,道:“阿暄,你不用怕,你可以保有以前的身份和地位,甚至比以前更高,因为我打算用你,而你也有可用之处。反正日后你有的是接触到咱们出云斋的核心秘密,像这些事,你迟早也会知道,不如就由我亲口告诉你。”

    韩暄自然不会也不敢信以为真,却听谢观潮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嘿,我真是取对了名字!阿暄你知道么,他最后以薛总管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事实上,我们以前所见的那张脸,也并不是他真正的面孔。他进出云斋之前便给人用极其高明的易容术改头换面了!”

    韩暄惊呼了一声:“怎么可能?我能理解那个幕后黑手将一个孩子安排到出云斋的目的,无非是想安插自己人在这里罢了,但为什么要改变他的容貌?莫非二哥的身世有什么问题不成?义父看到他会联想起什么人,所以……”

    谢观潮道:“你猜对了一半。他们不是不让我联想起什么人,他们要的就是让我觉得我的弟子怀璧生得越来越像魔教教主殷辙!这样我门下真正的殷辙的余孽就安全了,我甚至怀疑同时改头换面的也有他一个。”

    韩暄道:“他们?谁又有这个本事让一个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相貌?而且二哥进出云斋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他若是一开始便酷似殷辙,义父根本不会让他活着长大。应该是二哥越长越像殷辙,所以义父开始暗暗警惕他,才不会过多关注赵夕白。可那样真是了不得的本事,谁能办到?”

    谢观潮冷冷地说道:“除了璇玑城,我想不出还有哪个门派出得了这样的能人。而且你也看见了怀璧的脸变成薛总管之后根本瞧不出易容的痕迹,我看只怕是璇玑城城主亲临才能做到。至于咱们出云斋的内应么,自然是有的。赵夕白当年是谁引入我门下的?不就是你的好师叔我的好师弟么?怀璧是薛总管选进来的人,时间一场,他生得越发像殷辙,我能不疑心薛总管弄鬼么?所谓一石二鸟就是这样了。”

    韩暄心道:“不可能,据说伽叶十八年前就中了天人五衰,从此不再离开璇玑城一步。就算二哥进出云斋之前那一次改变相貌是他所为,这一次将他变成薛总管却万万不干伽叶的事。可是老狐狸说得很有道理,普天之下除了璇玑城门下没有谁有本事将易容术发挥到此等极致了。”

    韩暄道:“可是义父,你觉不觉得奇怪,二哥性子倔强,决不甘于受人摆布。怎么会乖乖配合他们?”

    谢观潮道:“我听说璇玑城有一种邪术可以教人遗忘掉一部分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百般试探,始终查觉不出怀璧到底有什么问题。哪怕我动用了氤氲这颗棋子也一无所获……”

    韩暄惊叫道:“什么,义父?氤氲的事原来是你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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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里跟着乱成了一团。她至今还记得楚怀璧抱着垂死的氤氲毅然决然地远去的身影,那曾是她少时一个心痛不已却忍不住悠然神往的梦。时至今日突然给人告知如这般生死相许的情感不过是某人精心安排的结果,即便她这个局外人都会觉得难以接受,更何况是楚怀璧?

    楚怀璧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吧?否则以他的性子以及对氤氲的一往情深,在她死后他决难独活。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一生中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感情原来一直被人操纵在股掌之中,甚或只是个骗局。她那二哥又是一个为了感情什么都愿意放下的人,无怪他一反光明磊落的形式作风,改变了自己的相貌,重返出云斋,为的就是要讨回公道。

    一时间,屋中静寂得叫人窒息,韩暄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冷静,但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惟今之际,她只有紧闭双唇才能压抑几乎涌到嗓子眼的痛斥,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倒是谢观潮先开口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但是你若是我,眼看着我信任的弟子一天天地与我的仇敌殷辙越长越像,试问你能够安枕无忧么?”

    韩暄心道:“不止是这样吧。薛仰山是你的心腹,多年来掌握了太多秘密,而二哥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并非刚入出云斋那个由得你任意处置的黄口小儿。这两个人你想动的话牵连太多,弄得不好甚至会伤及根本。你知道二哥那人重情重义,安排了氤氲亲近于他,说不定他便会向心爱之人吐露什么。老狐狸,你好毒!”

    果然听得谢观潮说道:“氤氲和他不打不相识、然后相知相爱,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因为他是我养大的,什么样的女子最容易打动他,只怕他自己未必说得上来,但我却一清二楚。”说到此处,他脸上竟闪过一丝得色,若非韩暄素知他的所作所为,几乎便要错认这个神情属于一个面上严厉疏冷、但实际上无时无刻关心着自己孩儿一切的父亲。

    韩暄忍不住说道:“义父,若二哥真的是殷辙的儿子,他小小年纪潜伏在你身边,必有极大的图谋。若然如此,他必定是心机深沉得非常人能想象,试问这样的人,就算他是你一手养大,他所表露的一切,会不会是刻意要你知道的?包括他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倾心?这样的话,在你授意下的氤氲刻意伪装成你认为二哥会喜欢的样子,接近二哥,其实不过是白忙一场呢?义父,你老人家一向算无遗策,想来不会漏算了这点吧?”虽然她极力克制,最后一句话中的讽刺意味其实已经很浓了。

    谢观潮并不动气,道:“不错,我这样做确实有风险,若怀璧心机深沉若斯,他不会爱上我刻意安排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以他那样的心机城府,多半会猜到我的用意,假意堕入情网,然后看我的反应随机应变。但是你可不要忘了,你义父我到底比你们多活了几十年,是否真正心里为了爱痴狂,难道我看不出来么?阿暄,我跟你说,这世上有很多人很会演戏,甚至连戏子都自叹弗如,但是一个人若没经历过情关,那种可以为另一个人生、为他而死的决绝根本作不了假。”

    韩暄不禁想到了君无念,心下惨然,暗道:“如你这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旁人地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必此生也不会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生死相许。亏你还自夸能瞧得出来!”

    韩暄道:“氤氲自然没从二哥那里套取任何秘密,他也根本没有秘密。氤氲的任务完成了,但可惜她对二哥动了真情。义父怕事情败露,所以以脱离组织为条件,让她接了一个危险重重的任务。然后如你所愿,氤氲重伤难治,好个飞鸟尽,良弓藏!可是你没想到的是,二哥对她痴情若斯,甘愿为她叛出师门,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刻也好。事情是不是这样?”

    谢观潮道:“阿暄,你还是天真了些。你以为我刻意安排氤氲去试探怀璧之初没想过她会不会因为动了真情而背叛我,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之所以选氤氲,不是因为她最能打动怀璧——这种事情只要刻意训练并不难做到,而是氤氲这女子有一个旁的女子都不能比拟的有点,就是她杜绝了爱上怀璧然后背叛我这种可能!”

    韩暄失声叫道:“不可能!就算是义父,也不能控制旁人的感情!”

    谢观潮脸上带了一丝诡异的微笑,道:“我的确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还是能做到,因为氤氲……是一个不可能爱上怀璧的女人,她已经心有所属,而且决不可能移情到怀璧身上。”

    韩暄狐疑地追问了句:“氤氲或许真的是个痴情不渝的女子,但义父未免太笃定了些吧?毕竟二哥那么好……”

    谢观潮道:“怀璧再好,氤氲对他也只是虚情假意。只因她只爱女子!而且她爱的女子一直在我手里,你说她敢不敢背叛我?苍鹭雪鸥本是一对,她们相依为命,漂泊江湖,已经是水泼不进,密不可分。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放心她了吧?”

    谢观潮的话无疑是一把冰冷的刀子,直刺进韩暄心里。现在她终于能解释自她知道楚怀璧其实没死之后一直存在心中的疑问:若他未死,当日交托给她的“骨灰”必然不是他的了。但姑苏乡下确实是氤氲的埋骨之处,他爱氤氲至深,怎么会让旁人的骨灰伴着她长眠地下?

    原来氤氲自始自终都爱的是旁人,那经她手撒入氤氲墓中的应该是她真正爱的苍鹭的骨灰了?她们终是死同穴了。

    可是二哥呢?二哥呢?

    韩暄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隔了半晌才冷冷地道:“义父真的很高明,每件事可能的枝节都想到了。可是事实证明,二哥其实没有问题,若真有问题,也是因为他给人利用,当了赵夕白的挡箭牌罢了。义父用了氤氲这颗棋子终只是确认了二哥的身世清白,但为了这个,你损失了一个弟子,外加氤氲还有苍鹭这两个杀手。当然了,义父手里可用的棋子很多,不在乎这区区三颗。”

    谢观潮负手转过身,韩暄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高傲如昔,道:“我做的事我从来不后悔,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算无遗策。我心里对怀璧和薛仰山存了芥蒂,难道我还听之任之么?万一事情真的如我所想,我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我有今天从来不是靠运气,我只靠我自己,我只相信我自己。”

    说到此,他忽然转过脸,定定地看着韩暄,道:“今天我把话挑明了,我说过我要用你,并不是因为你比旁人可靠,比旁人忠心。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心里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父子夫妻师徒反目成仇的例子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个世上可靠的唯有你自己。我只是用你,你呢,只是为我所用,因为你有可用之处。现在我大权在握,所以你就要被我使唤,若真有一日你有本事取代我,把这出云斋、这整个江湖上的男男女女当成棋子一样随意摆布,当成牛马一般肆意驱策,那也由得你!”

    谢观潮的话好似有魔力一般,一直钻到了韩暄心底。自己是如何可笑地和命运抗争,最终还是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好容易找到了幸福,丈夫、儿子一个接一个被命运的血盆大口吞噬;二哥和七哥,一生中两个朋友,一个一无所有地死去,另一个变得全然陌生……

    这一切……这一切一定是因为她没有权力,所以无法驾驭命运。是啊,要么就心甘情愿地呆在最低层,老老实实地成为旁人棋盘上的子,进退来去都由旁人作主,什么也不想;要么就站在巅峰,睥睨世间一切,把脚下的男男女女都当成没有生命的棋子……

    这样,她就不会再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这样,所有人都会敬她、怕她,没人敢伤害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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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章节修改中,礼拜一发……bb出场要慎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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