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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地狱·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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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涉忍不住问道:“此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成功的, 时日一长, 你便不怕你相公变心么?”

    唐暖将休书叠好了,藏入怀中,才盈盈笑道:“他若是变心, 我要他何用?”

    其实, 薛涉之前来寻唐暖, 唐暖犹豫不决,犹豫之处并非在于要不要根除冥婚, 而是在于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唐暖已有夫有子有女, 坦言之, 她不愿在全然没有成功可能性之时冒险。

    但锐州这几日的动静却使她生出了信心来, 许……许这冥婚是能够被根除的。

    她一直记得九年前的一日,那日阳光明媚,姐姐抱着年十一的她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的一张藤椅上坐着,一面讲故事,一面绣着花。

    那葡萄已近成熟,黑紫色的悬于葡萄架上, 最低的那一串, 她伸手便可摘到。

    她偷偷地摘了一颗, 却是姐姐发现了, 姐姐在她要偷吃前, 抢了过去, 剥了皮, 又送入了她口中。

    姐姐长她四岁, 温柔婉约,容色动人,她那时最喜欢赖在姐姐怀中,缠着姐姐讲故事与她听。

    姐姐的嗓音如若黄莺出谷,即便是平淡无奇的故事,由姐姐讲来,俱是趣味盎然。

    姐姐见她爱吃葡萄,亲手摘了几串,打了桶井水上来,一半浸于其中,一半去净洗了来,盛于碗中,一颗一颗地剥与她吃。

    她听着故事,又被姐姐喂食着葡萄,好生惬意,不由阖上了双目。

    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葡萄后,姐姐含羞带怯地朝她道:“阿暖,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她已有些知事了,登地睁开双目,打趣道:“我要有姐夫了么?”

    “你应当是要有姐夫了。”姐姐霎时面生红晕,眼波流转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媚。

    她正是贪玩的年纪,便兴冲冲地问姐姐:“过几日,我们与姐夫一道去放纸鸢可好?”

    姐姐含笑应允:“待我去问问他何时得暇罢。”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姐姐,又狭促地道:“你与姐夫是如何相识的?”

    姐姐方要作答,外头却无端嘈杂起来,这个宁静的午后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姐姐似乎觉察到了甚么,一把抱起她便往里头跑去。

    姐姐跑得这样急,她在姐姐怀中能清晰地听到姐姐剧烈的心跳声与喘息声。

    姐姐素来端庄,哪里曾跑得这样急过。

    她不明所以地抬首去瞧姐姐,却见姐姐面生忧虑,秀眉紧蹙,仅短短的数十步,姐姐已然生出了一层的薄汗来。

    她不曾见过姐姐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姐姐,出甚么事了?”

    姐姐不答,进了一间杂物间,将她藏入一衣箱当中,揉了揉她的额发,嘱咐道:“在姐姐回来之前,不管外头发生了甚么,你都不许出来,你若是不听话,姐姐今后便不剥葡萄与你吃了。”

    姐姐说罢,匆匆出了杂物间去,黑黝黝,又泛着腐朽之气的杂物间便余下她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衣箱的一条缝,瞧了一眼,才乖乖地躺于衣箱当中。

    这衣箱内的空气教她几近窒息,陡然间,不断有喊叫声传来,甚至有些微的血腥味弥漫了进来。

    她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的身体却是本能地战栗了起来,如同被她追得漫山遍野逃跑的野兔一般。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追野兔了,只消姐姐安然无恙。

    但等了许久,她竟是隐隐听到外头有人道:“唐家那三丫头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姐姐已经被找到了么?只有她没有被找到么?姐姐如何了?她若是被找到又会如何?

    她在惊惧交加中,与姐姐一般,生出了汗来,身上的衣裙霎时被濡湿了。

    不幸的是,她还是被找到了,找到她的乃是一衙役,那衙役一见得她双目精光毕露,大声喊道:“唐家那三丫头在这!”

    那衙役的双手向着她探了过来,她死命地将那双粗糙的手拍了开来,一面百般挣扎着,朝着衙役又踢又踹,一面尖声叫道:“姐姐,姐姐……”

    却是被那衙役打断了:“你姐姐马上要做我们知州大人的儿媳了,往后的日子可好着咧。”

    姐夫便是知州大人的公子么?

    然而,那衙役面上却绝无善意,催得她遍体生寒。

    她在踢踹间,伤到了那衙役的下/体,那衙役原本尚算手下留情,吃痛之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生得皮肉娇嫩,右颊登时肿了起来,甚至流出了鼻血来。

    她忽觉晕眩,仍是不住地挣扎着,可因气力不足,须臾,便被那衙役从衣箱中抱了出来,抗于肩上。

    那衙役出了杂物间,同时,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了明媚的阳光、一地的鲜血以及尸身。

    她奶娘的尸身似乎亦在其中,她拼命地眨了眨眼,却看不清楚。

    那衙役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又看见了她的姐姐,姐姐被两个衙役左右看守着,那两个衙役倒是不曾对姐姐动手。

    她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着,终是从那衙役身上下来了,“咚”地一声钝响之后,重重摔到了地面上,似乎磕破了额头,少时,她的双目便被鲜血迷糊了。

    她朝着姐姐走去,姐姐从俩衙役中冲了出来,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厉声道:“你们勿要伤害阿暖。”

    “姐姐……”她低低地唤出一声,下一刻,她与姐姐便被强行分开了。

    姐姐分明尚在咫尺,她却无法触及姐姐分毫。

    姐姐以哀伤的双目望着她,她顿觉她在一点一点地远离姐姐,她耳侧又有“滴答滴答”的声响不肯停歇。

    那声响似有安眠之效,不多时,她便沉入了黑暗中。

    最后的一点意识落于散了一地葡萄上,有姐姐为她净洗过的葡萄,亦有姐姐为她浸于井水当中的葡萄,黑紫黑紫的,丰盈的汁水被踩踏了出来,使得地面上湿漉漉的。

    待她转醒,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她的母亲,母亲亦是一双哀伤的眼睛,见她醒来,却勉强露出了笑容来,朝着她道:“阿暖,你无事便好。”

    她发了一会儿怔,登地从母亲怀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得父亲与兄长,又发现自己身处牢房,遂急声问道:“娘,姐姐呢?”

    母亲轻柔地抚着她包扎了细布的额头,不答反问:“阿暖,疼么?”

    唐暖摇首道:“不疼,就是有些犯晕。”

    母亲温柔地道:“那你再睡会儿罢。”

    唐暖哪里肯阖眼,执拗地问道:“姐姐在何处?”

    母亲答道:“阿晚她不在牢里。”

    她又问道:“那姐姐在哪里?”

    母亲满面凄哀地道:“姐姐在家。”

    闻言,她开心地笑了:“姐姐在家里便好。”

    她却是不知那刘知州是故意将他们四人关在牢中,并将唐晚留在唐府的。

    与唐晚一道的还有唐府全数奴仆的尸身。

    刘知州予了唐晚三日的时限,时限一至,便择他们中的一人杀之,再过一日,再杀一人,直至杀尽四人,或是唐晚服软。

    父亲听闻刘知州要将二女与其长子冥婚之时,当即找了曾同他有些交情的殷巡抚。

    但那殷巡抚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他原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了,岂料想,他们这一家子却被下了狱。

    不知是那殷巡抚糊弄于他,抑或刘知州当真可在这锐州只手遮天。

    他扫了眼三女的笑颜,心中愈发苦闷,搜肠刮肚,却全无法子,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栅栏外发怔。

    母亲抚了抚唐暖的发丝,直觉得她的笑容扎眼万分,但苦于不忍吐露真相,张了张口,末了,默然不言。

    她又望了望面无表情的长子,倘若牢房中仅她与她丈夫二人,她定然不希望二女屈服,但二女如若不屈服,这两个孩子该如何是好?

    且二女如若不屈服,他们四人死尽之后,那阴险狡诈的刘知州,便没有旁的法子逼二女就范了么?

    但自己这样想着,其实是暗暗地希望二女去死么?

    唐暖看见母亲双目闪烁不定,忽地淌下了泪来。

    她当时完全不知母亲心中是如何想的,直至母亲死前,母亲才说与她听。

    牢中昏暗,不见天日,昼夜难分。

    她因身上有伤,吃过一回,吐了一回之后,在母亲怀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不知多久,牢房门倏地被打开了。

    那刘知州亲自进得了牢房来,冲着父亲与母亲热情地道:“亲家公,亲家母,大公子、三小姐,你们且赶紧出来罢。”

    一听得这“亲家公,亲家母”,母亲立即昏死了过去,不省人事。

    父亲亦是摇摇欲坠,双手双足不听使唤,好容易才将母亲从干稻草堆中抱起。

    唐暖懵懵懂懂地瞧了瞧母亲,又瞧了瞧父亲,而后被兄长抱在了怀中。

    兄长不言不语,少时,松开了她,道:“阿暖,我们走罢,阿晚不在了,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

    “姐姐不在了?那姐姐去哪里了?”唐暖这般问着,兄长却是双目含泪,指了指志得意满的刘知州,“便是他杀了阿晚。”

    唐暖反问道:“他不是唤爹娘为‘亲家公,亲家母’么?他为何要杀姐姐?”

    兄长摸了摸她的头,只道:“走罢。”

    唐暖牵着兄长的手,回了家去,她找啊找,找啊找,却四处不见姐姐,只有诡异的三尺白绫悬于姐姐闺房的横栏之上。

    她回到兄长身边,好奇地问道:“姐姐房中为何会有白绫?”

    兄长答道:“阿晚上吊死了。”

    姐姐为何会上吊死了?

    姐姐上吊死了,他们唐家又如何与刘知州结为亲家?

    唐暖百思不得其解,但因兄长面生哀恸,不敢再发问。

    刘知州怕他们从中作梗,已备下的花轿,而花轿中坐着唐晚的尸身,以细细的红绳固定着。

    那花轿停在门口,突然,有人扬声道:“吉时到,起轿。”

    唐暖、兄长以及唐父唐母被迫目送花轿离开。

    当时的唐暖过于年幼,以为兄长是骗她的,姐姐不是上吊死了,姐姐是出嫁了才是。

    故而,她一直盼着姐姐回门的那日,但那日一直没有到来。

    姐姐出嫁后的第七日,哭得双目几乎睁不开来的母亲将睡梦中的她唤醒了,又将她带到姐姐的闺房,塞了一把纸钱予她。

    兄长与父亲都在,兄长正烧着纸钱,而父亲则立在窗口,背脊佝偻。

    她满头雾水,但仍旧听从母亲,烧起了纸钱来。

    烟气迷糊她的眼,逼得她落下泪来,她哪里知晓这纸钱是烧予姐姐的,她只以为纸钱是烧予奶娘以及其他奴仆的。

    他们死掉了,烧了纸钱,便能在地下过富贵日子。

    往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会问母亲:“姐姐甚么时候回门?”

    而母亲总会回答:“你姐姐已经不在了。”

    但甚么是不在了?不在这个家中就是不在了罢?

    她这样想着,日复一日地等待姐姐回来,等待姐姐与姐夫带她去放纸鸢。

    后来,她实在等不住了,便去了知州府中,连声唤姐姐的名字,但无人理会于她。

    再后来,她终于知晓为何那些衙役要杀了奶娘与其他奴仆,知州为何要将她、兄长以及爹娘关入牢中,为何要留姐姐一人在家里,姐姐的闺房中为何悬着白绫,在姐姐出嫁七日后,又为何要偷偷地烧纸钱。

    所有她想不通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清楚起来。

    但她宁愿甚么都不懂,永永远远地沉浸在姐姐是因为嫁人了,才离开家的误解中。

    姐姐是嫁人了,但姐姐却因为嫁人被逼死了。

    她的姐夫不该是那刘知州的长子,可她从没见过她的姐夫,甚至不知姐夫的姓名。

    不知若干年过去了,姐夫可还好?姐夫可是娶了新人了?

    那一日的葡萄她再也吃不到了,那一日的约定亦已作废。

    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姐姐也不能与姐夫一道带她去放纸鸢了。

    她出嫁那日,盯着大红的花轿,不知不觉间哭了出来,相公下得骏马来,哄了又哄,她才上了花轿去。

    接下来的岁月算得上现世安稳,相公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婚后一年,她便生了一个女儿,再三年,又得一子。

    但她却总是会无端地想起姐姐。

    她一直记得她那个世间上最好最好的姐姐被刘知州害死了,被这锐州的冥婚恶习害死了。

    因而在见过薛涉,又听闻锐州近几日的动静之后,她不禁寝食难安起来。

    她左思右想,想出了休书这一法子,忐忑地与相公商量,相公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口应下,后又抱着她,在她耳畔道:“阿暖,我等你回来,你定要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她应下了,面色镇定,但当她走出家门之时,她的泪水竟是决堤而下。

    她又奔回立在门口的相公怀中,好好地哭了一通,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来了医馆。

    现下,她眼前站着三人,一人是时常为此地的夫人小姐看诊的薛大夫,还有两人应当是外乡人。

    她藏起休书,才望住了两个外乡人道:“聆雪之事可是你们所为?你们又为何要管锐州之事?”

    ——虞聆雪与她并无多大交情,只见过几面,但在听说其被冥婚后,她由于物伤其类,伤心难忍。

    酆如归肃然答道:“虞姑娘之事确是我们所为,我们途径锐州,恰巧碰到虞姑娘的花轿,我原是好奇新嫁娘的容貌如何,却不料闻到了血腥味,我掀开轿帏,竟然瞧见虞姑娘心口插着一把金剪刀,我立刻夺过虞姑娘,送来让薛大夫医治,却是药石罔效了,然后,虞姑娘的尸身由贺府得了去,我从薛大夫处听得锐州冥婚的习俗,惊骇不已,便与无岐一道往前贺府,见识了一场荒谬绝伦的冥婚仪式,甚至见得了那不堪入目的洞房,我忍不住将虞姑娘的尸身抢了过来,并将她下了葬。这冥婚压根不顾女子死活,实在不该存留于世,因此,我与无岐决心要将冥婚根除,再离开这锐州。”

    唐暖激动地道:“这锐州之中,绝大部分的男子身为剥削者,决计不会顾及女子,两位身为男子,却是不同,且此事与你们全无干系,你们愿意伸出援手,当真是教我不知该如何致谢才好。”

    薛涉指了指酆如归,压低声音道:“她并非男子。”

    唐暖逡巡着酆如归,大为吃惊,这酆如归竟是女子么?

    酆如归但笑不语,却是他身边的姜无岐道:“唐姑娘便勿要言谢了,眼下重要的是该如何才能根除冥婚。”

    唐暖颔首问道:“眼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姜无岐思忖着道:“我们打算创办一女子书院,资金有了,场地亦已定下了,贫道昨日又已请了三个女先生来,便劳烦唐姑娘主持书院事宜罢。”

    唐暖笑道:“女子书院,这主意确是不错,锐州的女子从小受到便是女德教育,是以,大多数唯父命、夫命是从,须得先教她们明白自己的价值,其后,她们才会反抗,不然仅仅凭借我们四人实在不足以改变整个锐州。”

    说罢,唐暖猝然伤感起来:“要是爹娘尚在,定然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罢。”

    ——唐父唐母在唐晚死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过三年,便接连过世了。

    唐暖生性坚强,伤感转瞬即逝,思索起该如何将女子带入女子书院来。

    半晌,她提议道:“要将女子带到女子书院来,难度过高,不若我们编纂一本小册子,用以宣传女子的价值如何?”

    酆如归拍掌道:“唐姑娘,便如你所言罢,小册子更便于传播,且不易被发现。”

    既是由唐暖主持女子书院事宜,薛涉便从用剩下的银两、银票中取出一部分交托于唐暖了。

    ——为了花费方便,两万两银票已从周边城镇尽数兑换成了银子以及小额的银票。

    唐暖接过银两以及银票,手中登时一沉,幸而银票占大多数,银两只有八十两。

    她将银票数了一遍,忍不住问道:“这钱财是从何而来的,为何会有这许多?”

    薛涉答道:“是这位酆姑娘的。”

    唐暖并不追根究底,而是福了福身道:“多谢酆姑娘。”

    酆如归摇首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要教这锐州的天亮起来。”

    是了,就目前而言,不管阳光多么明媚,都照不进这锐州。

    唐暖颤声应道:“让我们一起教这锐州的天亮起来罢。”

    话音落地,四人又交谈了些时候,便散了。

    唐暖随姜无岐一道去客栈接三位女先生,薛涉出诊,而酆如归则上集市去。

    酆如归适才才与姜无岐接过吻,临别,又将姜无岐扯到暗处,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的滋味说不出的美妙,这是他的姜无岐的味道。

    吻过姜无岐,他又伏于姜无岐怀中,喘息不止,待缓过了气来,他才从姜无岐怀中出来。

    他以指轻点住姜无岐的唇缝,倨傲地道:“姜无岐,你是我的所有物,所以仅我一人能教你受伤,你须得保护好你自己。”

    如归是在担心自己么?

    姜无岐张开唇齿,允吻着酆如归的指尖,起誓道:“贫道早已是你的所有物了,所以贫道定会保护好自己,如归,你亦要保护好自己。”

    “嗯。”酆如归抽出发软的指尖来,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走出医馆,又将那指尖含入口中,尝了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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