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其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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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计划, 酆如归将他与姜无岐在乱葬岗救了一毁容女子之事宣扬了出去, 加之不久前从春城河爬上来一诡异活物之事、逢春客栈对面窄巷的青石板上发现断腕一事, 三件事叠加在一处, 恐怖极快地发酵了起来, 一时间, 逢春城内人心惶惶,甚至波及到了相邻的临春城, 临春城亦急急地实行了宵禁,一时间, 逢春、临春两城莫要说黑夜了,连白昼行人也寥寥可数。

    但过了三日,那梁景文都未有半点动静,他既未着人来除去苏晴,亦不曾对藏于县衙的断腕下手。

    又两日, 县官着实寻不到那断腕的主人, 那断腕又因天气闷热,已然发臭腐烂, 引来了无数的虫蝇, 难以驱散, 县官束手无策, 索性将那断腕葬了作数,这桩悬案便算是暂时了结了。

    他听闻那毁容女子之事, 亲自去了客栈, 作了一番问询, 但那毁容女子较之县官,更为信任救了她性命的酆如归与姜无岐俩人,出言搪塞了一通,只道自己也不知为何一觉醒来便在乱葬岗了,县官问她姓名、出身、来历,她一问三不知,作出一副失忆模样,又当着县官的面哀戚地哭了起来,县官无法,不得不回了县衙去。

    又五日,这统共十日间,姜无岐已将逢春、临春两城以及方圆三十里内的一些村落都搜寻了一遍,却依旧寻不到那梁景文的踪影。

    那梁景文直如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一般,且这方圆三十里内十日间无一人租借过马车远行,梁景文乃是书生出身,受梁母溺爱,从未做过粗活,想来凭借他的脚程,要不留丝毫痕迹,出这方圆三十里难如登天。

    第十一日,时近正午,苏晴的病情有所反复,由曾茹陪伴于她,而那女鬼仍在四处搜寻梁景文,酆如归与姜无岐则坐在一家名为盼春楼的酒楼用午膳。

    这盼春楼原是逢春城中最为出名的酒楼,与菜色口味相较,要价也勉强算得上合理,故而逢春城中只消手头宽裕些的,每月都会来盼春楼用膳,以免被友人嘲笑了去,其中自诩文人雅客的还会吟诗作词,来歌颂盼春楼的菜肴以及从盼春楼楼顶眺望出去可瞧见的一片丛山峻岭。

    酆如归与姜无岐正落座于盼春楼观景最佳的一张桌案前,这桌案原该提前一月交上定金才有机会坐得,但因逢春城中怪事连连,连累这盼春楼也冷清了起来,从前盼春楼每每快至子时了,仍有食客在饮酒做行酒令,而这半月,未及日暮,便可打烊了,其中有五日,居然从开张到打烊,都无一位食客进门。

    酆如归性喜荤食,姜无岐却禁绝荤辛,因而俩人便各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肴。

    酆如归点的是菌菇鱼茸羹、山药牛腩煲、梅子蜜汁小排以及猪肉虾仁糯米烧卖,姜无岐则要了香煎茄盒、清炒藕片以及凉拌莴笋丝。

    “两位客官稍待。”话音落地,小二哥便满面堆笑地退下了。

    此时,四面的窗户尽数敞开,习习夏风奔涌进来,夏日的炎热登时散去大半。

    因姜无岐近日忙于搜寻那梁景文的缘故,酆如归极少与姜无岐会面,这时,见得姜无岐坐在自己对面,他下意识地凝视住姜无岐不放。

    姜无岐觉察到酆如归的视线,问道:“贫道有何处不妥么?”

    “你确有一处不妥。”酆如归勾唇笑道,“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姜无岐即刻起身坐到了酆如归身侧,酆如归却是凑到姜无岐耳侧道:“我是扯谎骗你的。”

    姜无岐并无恼意,只无奈地笑道:“你打趣贫道作甚么?”

    “因为我甚是想念你。”酆如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口,不由耳根滚烫,好在这话说得极轻,姜无岐应当并未听清。

    果然,姜无岐疑惑地问道:“你适才说了甚么?”

    酆如归摇首道:“你无须介意,我仅仅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姜无岐听得这话也不追根究底,站起身来,便要坐回原先的座位去。

    酆如归心生不舍,不禁扯住了姜无岐一段衣袂。

    姜无岐垂首去瞧酆如归,见酆如归眼底一片水光潋滟,关切道:“你可是无恙?”

    这十一日,姜无岐时常不在酆如归身侧,往往一整日,俩人都见不得一面,骤然闻得姜无岐久违的关切,酆如归不及细想,便伸手圈住了姜无岐的腰身,将脸埋在姜无岐的小腹上。

    姜无岐见状,思及酆如归已有足足七日未曾从他身上吸食过血液了,遂轻拍着酆如归的后背,柔声道:“你那瘾可是发作了?”

    这十一日间,酆如归那瘾足足发作过一十三回,其中有一回恰逢姜无岐回来,他便拥住了姜无岐,从其后颈处吸食了些血液,其余的一十二回他俱是以自己的血液硬生生地熬过去的,幸而那一十二回算不得厉害,从头到尾他都能勉力维持住神志。

    闻言,他蹭了蹭姜无岐的小腹,才仰起首来道:“我无事。”

    “那便好。”姜无岐松了口气,却陡然想起了一事,便俯下身去,捉住了酆如归的一双手细看。

    这一细看霎时有数不尽的新鲜的伤痕扎入了姜无岐眼中,姜无岐喉间一动,不知该如何言语,末了,却是致歉道:“酆如归,贫道本该陪在你身旁才是。”

    他握了握酆如归的双手,肃然道:“这一十一日来,你那瘾共计发作了几回?”

    酆如归得寸进尺地将十指逐一没入了姜无岐的指缝内,才笑吟吟地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

    姜无岐心知酆如归是在敷衍自己,方要开口,偏生这时,小二哥端了食案来。

    酆如归见小二哥到了桌案前,却不将手松开,反是不轻不重地摩挲起了姜无岐的指缝来,激得姜无岐起了一阵痒意。

    小二哥以为酆如归与姜无岐乃是一双恋人,心中暗道:这道士明明出了家,却还有美娇娘相伴,着实是令人羡慕。

    小二哥将梅子蜜汁小排、猪肉虾仁糯米烧卖、清炒藕片以及凉拌莴笋丝从食案中端出来,一一摆开。

    若是平日,菜肴应当早已上齐全了,但因近日生意清冷之故,这盼春楼内现下只掌勺的大厨以及一个帮佣在,其他的厨子与帮佣皆在家中歇息,上菜速度便慢了许多。

    姜无岐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便未抽出手来,任凭酆如归作弄。

    在他面前酆如归的脾气着实不算好,假使换作旁的事,他便也不追问了,但此事却须得再问上一问:“你当真不记得了?”

    小二哥上罢菜,方要离开,却听见酆如归道:“再要一壶屠苏酒。”

    “好咧。”小二哥应了一声,很快便将那屠苏酒取来了,又分别在酆如归与姜无岐面前放置了一只白瓷酒杯。

    酆如归松开姜无岐,斟上了一杯屠苏酒,紧接着,他竟是扣住了姜无岐的左手手腕子,用力地一扯。

    姜无岐猝不及防,被酆如归扯进了怀里,他直觉得不妥,右手撑着椅面,当即要坐直身来,鼻尖却突地盈满了酒香。

    入眼的是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形状姣好,其上的肌肤虽莹白如玉,却不甚平整,指腹间是一杯屠苏酒。

    他抬眼望住了执酒之人:“酆如归,你要作甚么?”

    酆如归唇角含笑,双目灼灼地盯住了姜无岐:“你将这杯屠苏酒饮尽,我便告诉你,这一十一日来,我那瘾共计发作了几回。”

    姜无岐叹息道:“贫道饮不得酒,你勿要如此。”

    “你要我勿要如此,我却偏要逼你饮尽这屠苏酒。”酆如归说着,将酒杯一点一点地逼近姜无岐的一双唇,在即将触到姜无岐的唇缝前,酆如归却是将手撤了回来,转而自己仰首饮尽了这屠苏酒。

    酆如归饮得急了,咳了良久,才止住,由于姜无岐的后背抵着酆如归的前胸的缘故,酆如归这一咳所牵引出来的身体颤动便一点不落地击打在了姜无岐后背上。

    姜无岐回首道:“贫道又不与你抢,你饮得这般急作甚么?”

    酆如归兀自饮着酒,饮罢三杯,又轻咳了良久,才放下酒杯,哑声道:“这一十一日来,我那瘾共计发作了一十三回,不过每一回都算不上厉害,你不必挂心。”

    不知是因饮了三杯屠苏酒,还是因适才的咳嗽,酆如归面色生红,细细上过妆的眉眼仿若透出了些媚气。

    “你……”姜无岐本想问酆如归你疼是不疼,但料想酆如归定会回答不疼,便也不问了,只道,“下次如若再发作,你切勿强撑。”

    “嗯。”酆如归似真似假地应下了,后又推开姜无岐,淡淡地道,“用膳罢。”

    “好罢。”姜无岐坐回酆如归对面,执起了竹箸,夹起一块藕片送入口中,夸赞道,“确是不错。”

    “是么?”酆如归并不看姜无岐,双目望着窗外翠绿的崇山峻岭,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竹箸。

    姜无岐全然不知自己是何处惹酆如归不悦了,思忖半晌,索性开口问道:“贫道假若有何处做错了,你直言相告便可。”

    酆如归一发不言,默然地用着膳食,少时,余下的菌菇鱼茸羹、山药牛腩煲以及香煎茄盒便上齐了

    这盼春楼的菜量不多,他不紧不缓地将自己所点的菜肴全数收入了腹中,才出声:“你既已将这方圆三十里寻遍了,那梁景文却依旧下落不明,你以为那梁景文会藏于何处?”

    姜无岐听酆如归提及梁景文,沉吟着道:“那梁景文应当出不了方圆三十里,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但起火之后,有一处贫道却还未搜过,便是……”

    俩人异口同声地道:“密室。”

    姜无岐蹙眉道:“那梁景文家中的密室,贫道先前已仔细搜过,但起火之后却未再踏足过,贫道甚至无法断定那密室可是坍塌了。”

    “那我们这便去那密室罢。”酆如归说罢,堪堪站起身来,身体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姜无岐快手将酆如归一扶,酆如归才不致于摔倒在地。

    酆如归一手被姜无岐扣住了小臂,一手顺势搭上姜无岐的左肩,以眼尾通红的双目凝望着姜无岐道:“姜无岐,我好似有些醉了。”

    姜无岐触了触酆如归的面颊,当真是被酒液烧得滚烫了起来,但即便如此,指尖的温度亦不过是与凡人相仿。

    是了,酆如归是鬼,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恶鬼,纵然修炼出了一副如同凡人的肉身,却依然是鬼。

    他顿时心生怜惜,将几乎是瘫软在他身上的酆如归抱住了,低首道:“贫道送你回客栈歇息罢。”

    “便劳烦道长了。”酆如归半阖着双目,安心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于姜无岐。

    姜无岐付过银两后,半抱半扶着酆如归,环佩叮当地出了盼春楼。

    盼春楼外,放眼望去无一行人,仿佛这偌大的天下只他与酆如归这一人一鬼。

    灿烂的阳光铺洒下来,酆如归一双手上的伤痕乍然间纤毫毕现,姜无岐猝然意识到许适才酆如归并非故意不理会于他,而是酆如归早已醉了,正本能地拼命忍耐着醉意,无暇与他言语罢了。

    倘若真是这般,这酆如归也太惯于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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