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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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腊月之初,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江。

    在宋辽边境,河州府以北的驿站外,她随着被俘的辽人,于宋军的驱赶之下往军营方向而走。

    北方刚打完一场仗,战火一直烧到辽国疆土之内。她是随乡邻往上山躲的时候被宋兵抓住的,箭擦着脚踝而过,虽没伤到骨头,却也让人再也无法抬腿。

    马蹄踩在腰上,狠狠的一下,宋军扯着她的头发将其从坡上一把拽下来,背脊上的衫子磨破,伤口混着泥和血。那人看在眼里,咧嘴一笑,顺势又扒了她余下的衣裳。

    头顶的天空欲昏欲暗,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却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气。

    同村被俘的人,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随行的俘虏中大多是旁村的或是邻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只是并无一个辽兵。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但遭一次打草谷,躲不掉若是被俘,下半生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可以过了。

    她想过死。

    偏偏要死也不那么容易,手脚被捆得结实,一路上还有官兵看守。

    被抓去能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都不敢去深想。

    清晨,大雪初停。

    这一队宋兵,赶着百头牛羊,十来个契丹女子,浩浩荡荡往河州府行去。

    像是大丰收,每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胜利的喜悦,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夺不来故地,捡几个辽人玩玩似乎也是一样。

    路过驿站,为首的军官渴了,要停下歇歇脚,她们一行也才能喘口气。

    全都是弱质女流,从昨夜到现在却整整走了五个时辰,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官兵骑马她们步行,眼下他们吃饭,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脚上本就有伤,鲜血一直在淌,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然而无人搭理,走着走着,血也就不再流了,只是嘴唇白的可怕。

    自寻了个草棚坐下,跟前仍有个小卒立着,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喝酒。

    那味道很香,明明是淡淡的香气,在此时此刻竟令她分外留意,只觉得周围弥漫的全都是食物的芬芳。

    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唾沫,强忍着别开头,调转视线的一瞬,她的目光却和一个人轻轻擦过。

    那是一双如漆点墨的眼瞳,星眸如水,其中还带了一丝怜悯。她微微愣了下,又多瞧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的相貌倒比眸子还要让人舒坦。

    清清朗朗的,美得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

    早听中原有“眉目如画”的说法,今日一见,倒真是所言不虚。

    呆呆发了会儿神,愕然看到那人似也在打量自己,她忙收回视线,皱着眉垂首。

    心道,这是宋人。

    所有的宋人,皆为禽兽。

    正在心头千遍万遍凌迟着宋军,耳边蓦地听到袖袍翻动的声音,未及转目,身上确觉一暖。她讶然瞧着肩头所披的那件灰鼠的大氅,讷讷地转头。

    那人容貌清俊,唇边含了一抹温然笑意,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很懂中原话,亦不知他言语何意,只茫茫然望着,温暖的披风里裹着满是伤痕的皮肤,暖意渗透骨髓。

    见她半晌仍在那儿呆呆的,大约对方也猜出她听不懂,略有些失望地笑了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缓缓送到她嘴边。

    尽管双手被缚,没法取拿,鼻中嗅着浓郁的麦子味道,她脑子里一下空白如纸,张口就狼吞虎咽地咬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便大滴大滴滑落,溅在那人手上,像是很有温度,被灼烧似得,他手背微微一颤。

    继而缓缓伸手抚着她背脊,软语宽慰。

    “作甚么,作甚么!”

    馒头还没吃完,却叫人一掌拍在地上。

    草棚边立着的官兵把刀一现,就走了过来,对那男子厉声喝道:“这可是契丹俘虏,你还敢给她送吃的,不要命了?!”

    不想,男子脸色并无惧色,反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俘虏这么厉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能把城拿下?我几时不知,辽军神勇到这地步?”

    官兵脸上即刻染上一丝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你还和这辽人女子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是。”

    他索性抽出刀来,威胁道:“不是你还废话!再敢多言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你!”

    男子耸了耸肩,拍拍衣衫站起身,好似很无奈,不过的确是消停了,规规矩矩的回去喝茶。

    只是他的大氅并未取走,还踏实的盖在她身上。

    这一别,就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宋土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不过是在驿站外匆匆一瞥,觉得她可怜,于是施舍了些同情。

    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和其他契丹妇女一起,被带到了河州府的军营。白日替军中人洗衣做饭,一到夜里,便轮流每个营帐里伺候。

    那段时日,此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曾经有很多次午夜惊醒,一摸额头,全都是汗水。

    起初她也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搭救,怀抱憧憬,满心期盼。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身边一起的姑娘越来越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根本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认识谁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土里,她孤身一人,最后也会孤孤单单的死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

    又是一年腊月,宋军军官要带兵撤回京城了。

    幸存的人都被转手卖去河州府内的青楼之中。

    这和在军营里并没什么两样,好在她已会不少中原话,和从前相比,总算不必因为言语而遭到打骂。

    青楼里多得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只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好像除了身子,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尽管早已不是清白的人,大约是为了赚个本钱,妈妈还大张旗鼓搞了一回,私下里还叫她仔细点,给了个装着鸡血的小瓶子,说若是客人问起来,决计不能认。

    傍晚,华灯初上,满天的繁星。

    画楼之上,阁门之外,面前一群的莺莺燕燕,软语温言,妩媚娇俏,单单一个眼神就勾的人魂牵梦绕。

    大厅内高台中,铺着一席百蝶穿花的羊毛毯子,轻纱曼妙,台上有人抚琴,有人高歌,有人起舞。

    她则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坐在那个白瓷青花的玉瓶旁边,就跟那花瓶一般,简直讽刺的很。

    当家的老鸨往那台子上一站,嘴皮子翻得飞快,话语连珠,噼里啪啦的,不仔细听压根不知她说的什么。

    量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底下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盯着楼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思绪飘飞。

    正出神之际,蓦地似见一人款步走过,灰鼠大氅在夜风里翻滚如涛,记忆如海潮般汹涌而至,她想也没想,蹭的一下就站起来,满堂宾客皆往她身上看去。

    觉察到自己这举动太失仪,急急忙忙又坐了回去。

    外头依然喧哗热闹,摩肩擦踵,人群换了一拨又是一拨。

    她想她可能是看错了。

    “今日正逢腊八,诸位大爷一会儿若玩得累了,我们姑娘还有腊八粥送上,这是加枣儿啊加果儿还是加豆腐,您慢慢儿的挑……”

    话还没说完,骤然间,整楼的灯尽数熄灭。

    四下里一阵哗然。

    “呀,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又没起风,怎么灯给灭了!”

    “谁啊,踩着本公子的脚了!”

    “王妈妈,还不掌灯么!”

    厅内乱成一团,吵嚷不断。

    老鸨自也着急得紧,摸黑拉着底下的龟奴和丫头去点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楼下的灯给点上。这光线一亮,她方是看清周遭境况,当即吓傻了眼。

    “姑娘呢?我这姑娘哪里去了!”

    白玉瓷瓶边,绣墩尚在,然而人影全无。

    她心急如焚,忙唤人四处找,底下却听一人凉凉开口:

    “还找什么,这么大一个字,都没瞧见么?”

    因闻得此言,众人皆往地上一望,但瞧台子上赫然被人用朱笔画了一弯新月,勾的潦草,显然是匆忙所为。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鸨瞧得莫名。

    “你还不知道?你家姑娘八成是给采花贼抢走了,江南那边流传一个挺厉害的贼,据说每回偷一个姑娘就留个月牙,我看,定是此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头一回看到采花贼来青楼偷姑娘的。”

    “那贼还真是不挑啊,没准儿是没钱吧。”

    说完,一帮人都跟着笑了。

    河州府城郊,一条江水静静淌过,江风吹着面颊,夹杂浓浓的湿意,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愈发冰凉,一寸一寸刀子般割着肌肤。

    她衣裳单薄,肩头尚且露着,在屋中时不觉得,现下经风这么一吹,浑身都在发抖。

    江边有人哼着小曲儿,背对着她蹲身在洗手,等洗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回过头。

    他仍和一年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连笑容也一如既往的自然。

    利索地把身上的灰鼠披风一解,扬手一抖罩便在她肩头,动作比其背后的江水还要流畅。

    “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啊?”他打趣道,“大冬天的,就不怕冻着?”

    她眸里似有微光闪动,哽咽着轻轻开口:“……您,您还记得我?”

    “咦?你原来会说中原话?”他笑起来,“我还当你那时听不懂来。”

    她没有笑,也没有解释,只垂了垂头,又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谢我作甚么,我也就是误打误撞。”说完,他语气一转,似乎很失落,“街上尽听人传得风风雨雨,说什么红露楼里来了个新姑娘,美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我闻讯赶来准备顺手采个花,没想到会是你……”

    她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怎么说才好。

    默了片刻,大约是没见她开口,对方一拍脑门顿时明白自己话没说对:“诶诶诶,我、我不是说你不美,绝对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他眉梢一弯,唇边蕴笑:“只不过,若是你,我当然不好下手了。”

    “……”

    不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想令他为难,只好另寻了别的话岔开。

    “我……还以为时隔这么久,你早该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他视线落在她脸上,桃花眼眸流转,“你生的这么好看,看一眼就烙在心里了,怎么可能忘。”

    话说得很顺溜,像是时常用的段子,信手拈来,张口几句毫不迟疑。

    她却当真,手悄悄摸着大氅,心里一阵酸涩,一阵温暖。

    “对了,还没问,姑娘芳名为何?”

    名字?

    名字……

    她表情一僵,拧眉深思许久。猛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忘记叫什么名了……

    “我……还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

    闻言,他愣了半晌,指尖抚上下巴,沉思了少顷,突然打了个响指,“你若不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你给我取名吗?”她嘴角动了动,难得的,微微一笑,“好。”

    月色清冷如水,月光之下她容颜如画,这笑容,说倾国倾城,好像也不为过。

    他失神片刻,仍旧换上那副散漫表情,调侃道:“你笑起来好看多了,往后记得多笑笑,常皱着眉头,可是会老得很快。”

    她并未多想,依言怯怯地点头。

    更深露重,江畔水汽甚浓,展目望去,四周青山皆似在茫茫水雾里。

    他抬手自她脸颊上轻轻拂过,指尖略有些夜间的湿意。

    不知为何,脑海就蹦出那句词来。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他在她嘴角温柔一抚,微笑道:

    “就叫……花深里,怎么样?”

    花深里……

    “好。”

    她把这三个字牢牢刻在心头。

    “……恩公,我以后……可以跟着你么?”

    “跟着我?”他举步正要走,听得这话,不禁好笑,“那可不行,我只负责救你,可没说要养你……更何况,我如今得去一个地方,凶险得很,不便带你同行。”

    “什么地方都行……让我跟着一起罢。”

    她轻轻抓着他衣袖,犹豫了半刻,“我眼下……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

    西江垂眸看了一眼衣袍上瘦得纤细的手指,心中不忍。

    “我要去的,那是一个江湖上谈之色变之地,搞不好,还会送命。你真要随我?”

    她用力点点头:“嗯!”

    他仰头闭目,深吸了口气,随即莞尔,伸手握住她的。

    “好,那就走吧。”

    “我尽量,保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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