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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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后,我觉得出了一口闷气,心里爽了很多。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因为我过去几乎没有,或绝少违背过别人的意愿。我常感到别人都有道理,我愿意听从,也省得争执。但现在我明白了做人要有立场,自己明白了的事情,一定要坚持,不然日后苦的是自己。

    另外我感慨的是,甩人比被人甩要舒服得多。难怪大家都拼命争着先放手。有人说这就像两个人扯着一根橡皮筋,后放的那个人肯定是要被打一下的。但他们不知道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原来被闪着了,现在终于自己甘愿放手,多少平衡了自己的失落感。

    细想来,这种情感经验竟是“劝分不劝和”的意思,鼓励人们一有风吹草动,就先撒丫子撤退,别留下来被甩。像那个故事:两个人在林子里遇见了老虎,一个人赶快换上了运动鞋。另一个人问:“你换了鞋就能跑得比老虎快吗?”那个人说:“不能,但我能跑得比你快。”

    好像周围有种势力,逼着人们失去纯真和无私,变得充满防备和猜忌。甚至学习丑陋,泯灭天良。我也无法免俗。事来时,选择了保护自己,不再是保护他人。但心底还是有层悲伤和负疚:不知道我那一直认为我从不伤害别人的父母会不会失望我的变化。

    爹不知怎么知道了谢审言来找过我,晚饭完毕,饮茶时,似乎无意地说道:“听说,谢审言今天来了我府?” 我知道他会来那套我家负了谢审言的说辞,但我并没有害谢审言,自然不用以身抵债。就耍赖不出声儿。

    哥哥和丽娘交换着眼色,两个人都看我。我就是不说话。

    爹等了半天,见旁敲侧击不行,就单刀直入了,“洁儿,他可曾来见你?”

    我咬牙,“我没见他。”

    爹温和地问道:“为何呢?”

    我气不打一处来,想说“管得着吗?”突然警觉我怎么跟个在青春期反抗封建家长的高中生似的,白痴长七八岁了。就按捺了心头的不满,说道:“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没兴趣和这种人来往。”

    哥哥皱眉说道:“审言从来不是那种人!”

    我一撇嘴,“如果有两个女的抱着都不算是花花公子的话,那几个才算?”

    哥哥眨眼问道:“他什么时候……你说的,那事?”

    我说:“酒楼上,给他庆生的宴席。”

    丽娘扑哧笑了:“谁家宴席上没几个女子?搂搂抱抱是常事。”

    我斜眼看丽娘,“你喜欢我爹娶妾吗?”

    丽娘的脸红了,“女子抱一下,和娶妾有什么关系?”

    我说:“都是分享,不过是程度不同。”

    丽娘又要说话,爹一声叹息打断,“洁儿,我家负了他……”

    真的!他就没别的话了,我忙说道:“他另有所爱,我家要成人之美!不仅不该许他婚姻,还应该送给他几个陪酒的女子,表表心意。”

    丽娘竟出声笑,哥哥清了下嗓子,说道:“妹妹,我敢担保……”

    我翻白眼,“担保什么?又不是借债还钱的事!”哥哥不敢看我了。

    爹又开口:“如果谢审言有意,我家绝不能……”

    我再截断他的话:“他已经说了无意了,这事已经过去了!”

    爹叹息,“如果他改了主意……”

    我又说:“那是他的事,可我的主意已定,不想见他了。”

    他们面面相觑了半天,丽娘说道:“洁儿,我原来以为你是个温柔的性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儿呢,这事,谁也勉强不了我。”

    爹看了我半天,我努力表现得冥顽不化。他微点了下头,说道:“洁儿去休息吧。”这是把我踢出去了?我告辞,刚一出门,就听见里面他们开始说话,我没听清楚,但我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在谈论我,爹也嚼舌头了?看来大家都因为没有电视,只能八卦身边的人没影子的□□,我懒得管他们。

    过了几天,我正和钱眼在一起,仆人来报说有个穿了一身叫花衣服的人被拦在了府门外,说要找钱眼。钱眼一听哈哈笑道:“那是我的爹啊!”来的仆人差点没趴下。我忙说:“我去见见,亲自给老人家道个歉。”钱眼忙说:“别!你吓着我爹!”

    我听钱眼每次提到他的爹的话,都该是个有阅历的人说出来的。钱眼有十分敏锐的见解,他是他的爹带出来的,我原来想像,他的爹虽然是个乞丐出身,有可能是个洒脱达观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一副贫困不能折其腰的样子。或者,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像个乞帮领袖似的人物。

    可到了府门外,我看见一个也就四十多岁的中老年人,穿了一身有灰有黑,有白有棕补丁的衣服,正蹲在墙根处,一脸黢黑皱纹,表情哀痛,简直让人一见心酸二见就想把家当捐给他得了。这与我的想象相差如此之多,我怀疑自己对人的预感了。

    他抬头看见了钱眼,大惊道:“狗儿!你怎么穿这么好的衣服?!”

    我指着钱眼笑起来:“狗儿?!”

    钱眼尴尬地一笑,叫了声:“爹,这是小姐。”

    他爹一下子跪下说:“可不敢劳您的大驾啊!我的福分又少了点!我又得吃苦了!”

    我忙笑着把他扶起来说:“您命中福分大,好好享受,用不完!”

    他边起来,边摇手:“不能说这话啊!这要是真的,就说漏了,成不了了。这要是假的,上天不高兴,就拿雷打我一下子,让我明白明白。”

    我笑着说:“那还真说不得好话了。”

    他答道:“是是是,您尽管说坏话,是真的就成不了,是假的,上天就给我改改命……”

    我笑着说了几句好话,他还是激烈地推辞。想他们父子相逢,我别给人家挡道,就让人给他安排了客房,钱眼笑眯眯地带着他爹去休息。

    我走开,还听见钱眼的父亲唠唠叨叨地说钱眼穿了好衣服会给自己挡了福气,有日子没见他就不听老人言了等等,钱眼哼哼哈哈,一副小无赖的口气。有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李伯说的谢审言与他父亲的相见,那时他心中积了多少苦,除了痛哭还能有什么话可说。我胸中痛楚,但马上告诉自己别多事,他自有安慰自己的方式。

    我们给杏花和钱眼筹办婚事。钱眼的爹坚决不让大肆操办,一定要办得穷兮兮的。他更不让我爹和丽娘去,说他们提都不能提这婚礼,不然折了钱眼的寿。丽娘不在乎,偏要坐杏花的父母位子。她已怀孕五个月,小腹突起,她说要沾沾喜庆。

    我按照我的意思做了些安排。婚礼那天,我让人把从我的闺房,也就是杏花生活的地方,到钱眼的新房,府中单拨给他的离我的闺房十分近的一套小居室,沿途都点缀上了红色的绢花。到了钟点,十分廖少的鼓乐吹奏起来,钱眼一身黑色华装到了我的闺房外,杏花也打扮得红花一样,头顶着盖头。我把自己当伴娘,大冬天,穿了身粉色的裙袄。我牵着杏花的手出了门。

    外面阳光灿烂,我一直阴郁的心情变得快乐许多。路边站着围观的仆人们,我拉着杏花走到钱眼身前,我看着钱眼的眼睛说:“钱眼,不,钱茂,你真心喜欢杏花,要与她相亲相爱,同甘共苦,病患无惧,白头偕老吗?”钱眼点头,我说:“点头不算,把我说的对着杏花重复一遍!”

    钱眼笑着看着杏花说:“杏花娘子,我真心喜欢你,要与你相亲相爱,同甘共苦,病患无惧,白头偕老!”杏花在红盖头下抽泣起来。

    我笑了,看着杏花说:“杏花,你真心喜欢钱茂,要跟随他,照顾他,安慰他,相伴一生吗?”杏花哭着点头,我又说:“你得对着钱眼说!”

    杏花低着头对钱眼说:“夫君,我真心喜欢你,要跟随你,照顾你,安慰你,与你相伴一生!”她哭出声,钱眼的眼里也闪光。

    我笑着把杏花的手放在钱眼手中说:“你们从此携手,行这一程,然后一生,互相帮助,不要分离!”钱眼拉了杏花的手,在一路红色的绢花中向新房走去,他们会在那里拜父母天地。

    看着钱眼引着戴盖头的杏花前面走,我不禁咬唇微笑,这也算是中西,土洋,古今的混乱结合了,百分之百的四不像……中国古代的婚礼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让人们亲口说出誓言。要知道人多少会被自己说出的话所束缚,婚礼是人生最隆重的诺言,不让人自己讲出来,只拜那么几下子天地父母配偶,印象极不深刻……可另一方面,对那些说出话来,根本不用履行的人,什么样的誓言都是空话……

    我笑着轻叹息,就要跟上杏花和钱眼,听哥哥的声音在身边说:“妹妹哪里得到这样的仪式?”我边回头边笑着说道:“我曾差点如此……”一下子看到谢审言站在哥哥身边,我马上不笑了,看着哥哥说:“可惜我遇人不淑!哥哥,我还要看他们拜堂。”转身接着走,哥哥大声说:“妹妹如此无礼,为何不招呼谢公子?”我头也不回地说:“不认识!”

    走向钱眼他们的新房,我觉得我的确不该这么无礼。想来,我是恼羞成怒,抑郁的火气把话语炼成了利刃。我怎么能这么小家子气?以前我还对杏花说过,不喜欢的人,不理他就是了,别伤害人家。可到了自己身上,虽没有对谢审言动手,也同样没能保持住我的风度。暗中自责后,决定躲开谢审言就是了,犯不着做泼妇状,省得让钱眼说我是嫉妒。

    进了屋中,见丽娘和钱眼已经在屋中间站了。我站在了他们侧面,想看钱眼笑得脸歪的样子。瞥见哥哥和谢审言进了门,走向我,一会儿就站在了我的身后。那遥远的熟悉感觉让我刚刚平息的怒气骤然又起,我咬了半天牙才没有立刻移步躲开。暗自连续地告诫自己:要大方要大方,别让人觉得我在耍脾气!他和我没关系了,我还对他发什么火?这不是让大家笑话吗?

    等大家都安静了,李伯权当了司仪,让新人夫妇礼拜天地高堂。丽娘和钱眼的爹并排坐在正中。杏花和钱眼拜向他们时,丽娘还是坐着笑,钱眼的老爹一下子下了坐,和他们对拜起来,我们大家哄堂大笑。

    然后是一大堆对新郎新娘的调戏,来的只是些钱眼的熟人和几个仆人,话语轻松,气氛愉快。我尽量自然地走开。可不久,哥哥就又把谢审言往我这边带。结果一下午,我就像是在逃难一样,总要时刻变地方,躲着哥哥和谢审言。屋子也不大,我几乎绕了五六圈。丽娘也凑热闹,经常来堵我。我就一会儿得喝水,一会儿得方便,一会儿要出去透气,一会儿要坐在杏花身边,弄得我无法享受钱眼的婚礼。我把这份恼火算在了谢审言身上。我知道他也算是钱眼的朋友,来参加婚礼是个礼数。但他不该来接近我,我觉得这是他的不负责任。我宁愿他冷酷到底,别再让我心烦。

    傍晚时分,喜宴就开在了新房的中厅。入席时,我迟迟不选座位,余光里,见哥哥和谢审言也站着。钱眼来请我:“知音!入坐吧!”我摆手说:“我去换换衣服,这么穿着礼服,我没法吃饭。”说完我出了门。回了闺房,我脱了锦缎的礼装,坐在床上,觉得很累。

    谢审言现在来干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以前那么长时间没有了交往,怎么酒楼一见后就来找我了呢?想着想着我突然羞得燥热:他一定以为我是专门去酒楼找他!我打扮得那么精心,是想□□他,与他再续前缘!想到此,我恨不得杀了钱眼!谢审言现在大概是过了重获自由的狂喜劲儿,安定下来了。见了我,想起来我那时对他不错,别处还没找到如意的,在外风流之余,想起我曾对他紧追不舍,念我一片痴情,来施舍些他的安慰……

    这就是我那位对我的情感!他说过,他明白我的心,天下没有人像我对他那么好。他知道,只有我对他能贫贱不弃。无论他有过什么,他总会回到我身边……我切齿: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不需要这样的安慰!这一次,我没有爱过,也没有痴情!我没有去酒楼找他,我现在也没想见他!

    可这是钱眼的喜宴,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该缺席。我起身换了件半旧的淡红色金丝绣花边的丝绵柔软小袄,袖口襟角都有些泛白。下面是这里女子必穿的黑色长裙。坐在梳妆台前,我摘下了早上杏花给我插在头上的几件首饰,用一只木钗换下了原来的金钗。用巾子擦去了早上的一点胭脂,做到了素面无妆,还遗憾我不能自己往脸上涂些灰土。

    我万般无奈地走回了钱眼他们的小舍。

    晚宴还没有开始,可人都入了坐。自然是新婚的钱眼加丽娘和钱眼的老爹,哥哥和谢审言,李伯。果然,唯一的空位是在谢审言旁边。我走到钱眼的老爹身边,他今天的衣服没补丁,可也是素净到底。我对他一笑,他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说道:“小姐快请吩咐!下回不用笑!”我点了下那个空位说:“可否请您老人家坐在那里?实在对不住,我想和丽娘坐在一起。”他马上起身说:“当然当然!”我忙道:“多谢。”钱眼道:“爹,您别动!”他爹骂道:“狗儿!你忘了你是谁了?!小姐的话怎么能不听?小姐还对我笑了呢!你真该打!”

    他离开,我在丽娘和钱眼之间坐下。丽娘转脸小声说:“你这个狠心恶意的家伙,我恨不能撕你的嘴!”

    我微笑着:“丽娘!忘了是谁让你赶快给我个弟弟妹妹的啦?”

    丽娘盯着我:“忘了我说的要把你嫁出去的话了?”

    我一笑:“我还就赖在这里了!让你遂不了心!”

    钱眼在另一边,打量着我,叹口气说:“知音!我的婚宴上,别扫我的兴行不行?”

    我笑着可咬着牙:“钱眼,我没走就已经对得起你了!”

    钱眼抽了冷气说:“你好狠!”

    宴席间,我几乎不说话,只笑着吃了点东西,聆听大家的言谈。谢审言没出一声,我一眼也没看他。

    宴席完毕,钱眼临入房,一个劲儿地看我,我笑起来:“钱眼!你想干什么?不去给杏花揭盖头啦?”丽娘挽了我的手说:“大管家,我送她回去,你呀……”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钱眼干涩地笑着说:“知音,别太狠心了。”我淡笑:“我没心了。”

    我向钱眼和他的爹贺喜道别,丽娘挽着我,却没有直接走回我的闺房去。她说道:“洁儿,陪我走走,我刚才吃了东西,不舒服。”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大哥和谢审言在后面。

    丽娘走了一会儿说道:“洁儿,我听他们说了你路上的事情,你动过心,为什么现在这么无情无义?”

    我知道她让我解释给谢审言,我仔细想着我那时心情,我对他由怜生惜的关照,我临入黑暗之时对他的热情,我看着他舞剑时的痴迷,我为他整衣拂尘时的温存……我听他不娶我后的羞耻,我看见他在女子拥围中时的觉醒……然后我明白了我自己。

    我问道:“丽娘,你追了我爹十年,你失望过吗?”是的,失望,有一种失恋叫失望。

    丽娘想着:“没有,我一直敬佩你爹。”

    我停了一会儿,思索怎么说清楚我的想法:“丽娘,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上了一个我想象中的人,他纯净坚强,善良大方,像一盏黑暗中的灯光,那么深沉的夜,都没有熄灭它的明亮……我当时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他,好好和他走一程……可后来才发现,他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的方向不同,不能走在一起。以前是我错了。我喜欢的人,只在我的心中。在我身边,其实,没有这个人。”夜色深沉,月色如霜。四外静静的,我的话语和着我们的脚步声,很清晰。丽娘走得很慢。

    我们走了半天,丽娘又说道:“你怎能就这样放了手?就是他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你也该容人改过。”

    我摇头说道:“我不需要别人的改过。丽娘,我明白了,我不能改变任何人。人们都有自己爱好,他们该有快乐。我不勉强别人按我的见解生活。说来,这是我的错,我存了幻想,不能接受现实中真正的人,所以宁可从此没有任何关系。”

    丽娘又想了好久,太可怜,她何时被这样为难过。她终于说:“洁儿,哪一天,你会不会,喜欢上这个真的人呢?”

    我微笑着问:“丽娘,你告诉我,你喜欢了多少人?”

    丽娘薄怒道:“只你爹一个!”

    我叹息:“你是多么有福的人!告诉我,丽娘,如果你当初见到我爹时,他没有在赈济灾民,日夜无休,而是在召妓□□,为人傲慢浅薄,不重情意,你是否会喜欢上他?追他十年?”

    丽娘犹疑了好久,还是说了实话:“大概,不会,可是……”

    我打断她说:“没有可是!你有你的选择和标准。有些人,让你一生追求,死而无悔。有些人,让你明白之后,就再也看不上!”这就是由爱生恨,这就是从温情向敌视的转折。

    丽娘叹息了一声,我也不再说话。我们走回去,身后没有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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