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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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水的瞬间,我在心里松了口气。没撞在礁石上,我真命大啊!我接着更高兴,因为我入水十分干净,一点都没把自己拍着。我真心相信我的动作是世界冠军级,可惜没有裁判在此给我作证。

    可刹那间,寒凉的水一下把我激得全身疼痛,恨不得当场死去。我一头扎到了水深处,曲身调头,屏住呼吸,往水面游去。看见水面的光亮,就要蹿出水面的瞬间,那真是一种狂喜!我建议所有没有体会过爱情的人都试一试,这世上除了毒品之外,只有爱情能和这样的心境相比。

    我冒出水面大喘了几口气,向后看去,发现湍急的河水把我已经冲出了很远,我正在河中间。那崖上显出几个小小的人头。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水浪之中,我摇了摇手,比水涛没高多少。我叹了口气,只好自力更生了。

    看着岸边,都是些高岸陡壁,我努力游向河岸,但蛙泳实在是君子之泳,随波逐流还可以,横切着水流游就十分无力。我被河水带着,很久后,水流变得缓了些,才游近了岸。我找到了一处比较低矮的堤岸,奋力游过去。脚触到了河底时,我叹了一声。

    双手向后划着水,我慢慢地走上河岸。水从我胸前降落,到我腰间,我的膝下,我感到再世为人,一阵嘿嘿笑。

    太阳落山了,天暗下来。虽是夏天,可我还是觉得风很凉,也许我在水中用尽了力气,我不停地发抖。我看了看周围,荒凉得很。我起步开始沿着水边往回走,知道他们一定会顺河来找我。

    人们常说振奋之后就会消沉,我脚步沉重,踉跄地走着,尽力地去想些积极温暖思绪,让我不至于在这渐浓的夜色中心生恐惧。我觉得自豪:我没有连累谁,没有成为别人的负担。如果我告诉我的父母,他们被苍蝇追得乱跑的女儿,能跳下山崖,他们一定会惊呆。我会得意地对他们说:我没事……是不是那些蹦极攀崖,干惊险事情的人,心里实际是想把他们的父母吓得半死?……

    我的衣服被树枝刮得处处破开,幸亏我穿着绑过脚腕的鹿皮软靴,不然的话,我将寸步难行……水边有时有落脚的地方,有时崖壁峭立,我可以淌水从崖下走过,可我终于到了一处陡立高耸的悬壁边,壁上乱林丛立,壁下水深流急。我用脚试了试,没踩到底。又在岸边找了个半人多长的树枝,探了探,还是没有底。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不敢再入河中逆水而游,万一被水冲走了……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着河水打着白色的浪花奔流而去,忽然伤感,想起论语中的那句,我真的无法挽留什么吗?即使是我自己的生命?

    我看了看高崖,隐约有一条小径,崎岖而上,几步就没入了丛木。也许我爬上去,绕过这处陡壁,能再回到水边。我打起精神,开始攀登。有人说过,登高一步,等于平地七步,我觉得应该等于平地一百步。才攀登了不过百步,我的心就快跳出心肌梗塞了。但更可怕的是,我突然发现我置身在一片黑暗无光的林木间,耳中还听得见水声,可我根本看不见四周!我吓得想尖声呼叫,颤抖着,不能再向前走一步。我怎么才能回到水边?我本来就不记路,向来找不到北,可在这夜里,记路的人也看不见周围。我试着往回走,但很快就被树枝阻挡住,我看不见我来的那条小径了。

    “不能乱走!”这是我有一次去游玩,导游反复说过的话。“如果你迷路了,一定要等在原地!”

    我叹息,先原地等着吧,天亮了,我再找回到水边。我席地坐下,闭上眼睛,接着蜷着身体躺下来,虽然地上凉意渗体,我还是松了口气:休息,是件十分舒服的事情。这就是天意吗?我愿意顺从。

    黑暗变得狰狞,水声听着吓人。

    我是心怀异感的人,怎能不相信命运?如果没有命定的轨道,我怎么可能预感事件的后果?

    过去,我总以为,人生中,我们随时面临着多种选择,就像对着三岔路口,选什么样的途径,即使是站着不动,都是人们的自由。这是上天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自由意志。从这点看,命运的确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有所作为。只是我们选择后的结果是命定的,像道路注定要到达的目的地,这就是定数。

    人生像一碟电脑游戏,所有的因果关联都已经刻录在案,只是我们的选择还未知。

    但现在,我渐渐看清了人生去向中的另一个决定因素,天意。

    天意,让人们面前的道路,有时只有一条,人们虽有自己的意愿,却无从行使。天意,安排了种种干扰,让人们在选择时,迷失本心……

    过去,我认为人定胜天,现在,我依靠天随人愿。这是成熟还是怯懦?

    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可还是抖得牙都咬不住。

    回望我的人生,我做出了什么样选择?

    ?什么也没有。我从来顺从别人的选择,是个情感上没有长大的人。因为父母的娇惯,停在了那个相信童话的年纪,闭着眼睛给了我的心。杏花说我对谢审言好,其实,如果比起我怎么对我那位,我对谢审言只是随意为之。二十年的了解,让我对我那位的照顾真的到了无微不至。每日临睡前,我为他放好次日的衣装,从衬衫到领带,裤子到相配的鞋袜。我给他换牙刷,经常清洗他剃刀上的胡子……可我无限包容满含关怀的爱,其实让他无法呼吸。他那么四处留情,何尝不是对我的反抗?

    原来,心,也不是最可贵的。爱,也是不万能的。

    如果一个人唯一的宝物,被证实没有任何价值,那么这个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值得一提?

    幸好,我还可以喜欢谢审言,为他做些事,不然我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努力回想谢审言的身影,他的手腕,他的脸,他微微点头的样子……感到深深的遗憾,怕我一睡不起,几乎想重新起身再走一会儿。可我已经觉不到我的四肢,只留下了我脑海中的意念。

    我看着我记忆中谢审言的眼睛对他说:多糟糕,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你。可我已经认识了你,注意了你这么久,我们就不能说是陌生人。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有着我做不到的高傲和坚强。你是我没来得及医治好的人,我有无数的欢乐和安慰还没有献给你。你是我愿意为你死去的人,只要你能从此再不忧伤……我是不是爱上了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平庸无能?经过了那样在爱的名义下的折磨,你会不会觉得爱没有意义?……

    迷糊中,一团光辉照亮了我的眼帘,但我睁不开眼。有一双手臂把我抱起,我被拥在了一个火热的胸膛前。他剧烈地颤抖着,可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他是谁。

    我放下心来,不必担忧迷路了,他找到了我。

    黑暗来临。

    我又回到那黑色的长廊,可这次,我没有了以前的忧郁和无奈,有种“到此一游”的轻松感。我看到过去的我正对着她的丈夫,拳打脚踢,她的丈夫被打得满地鼠窜,哀求讨饶。过去的我,那位原来的小姐,心中又怒又喜,有些洋洋得意。她的小腹有些突起,看来她已经怀上了孩子。我刚稍微有点羡慕,可接着就被她的丈夫心中的所想冲个干净:他觉得妻子自婚后性情大变,开始他以为是怀孕所致,后来终于发现是个不同的人。可她有了他想要的孩子,他不想离婚。他在外面依旧放荡,那位小姐对他却存了从此白头偕老之心。初到新的地方,又有了孩子,她忙着适应。今天才发现了自己丈夫的行径。而丈夫正在懊恼不已,恨自己怎么没有多些小心。他还在想着下一次……我不寒而栗,如果我在那里,怀着孕……大概还不如死去……那小姐又是一通表演武功,她的丈夫又在满地飞爬……

    我正看得入迷,听见有人叫我,那声音干哑痛楚,一遍遍轻轻地说:“回来吧,欢语……”

    这呼唤让我感到安慰,我说我只是想再看看,一定回去。他听不到我的思绪,还是那样一个劲儿地叫我。

    我从黑暗里游荡回来时,感觉像回家一样。我不冷了,身心舒畅,沉入了深深睡眠。

    没睁眼我就知道谢审言在我的身侧。人们说每个人周身都罩着个散着热量的环,我感到了他的环。我知道一睁眼他就会离开,就闭着眼睛又躺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微笑。他的身体果然移开了些。

    睁开眼,见谢审言坐在我床头的地上,还是那身白色粗衣,可已经是皱巴巴脏乎乎的样子。他一肘放在床沿,另一手垂到身边。他看了我一眼,咬着牙,低下眼睛,看着床边,又是以前看过的死样。

    我气得笑了,说道:“你这个样子,是又盼着我走是不是?”他突然抬眼,看着我,布满红丝的眼里,似有泪光。他脸庞清瘦,眼睛下面一片黑晕,嘴唇干裂,一层胡须。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我看着他又说:“看来我是不该回来,在那边至少听得见人的话语。”他又张了下嘴,依然说不出话来。我叹了口气,看来不能强迫他。

    杏花推门进来,谢审言起身离开床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杏花把我扶起来坐好,半哭半笑地说:“小姐可醒来了!”然后让钱眼和李伯进来。

    杏花说道:“吓死我们了。谢公子找到了小姐,小姐发烧,睡了三天了。”

    钱眼笑着,瞥了谢审言一眼,说道:“知音,这药也忒狠了点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明摆着要人家就范。”我一笑。

    钱眼稍弯腰诡秘地笑着说:“人家这么在床前守着你,你还上不了手,也太……”

    我急道:“我该拉着你一块儿跳下去!”

    钱眼直了身子,冷笑:“如果我没死拽着,人家也就跳下去了。”

    我马上看谢审言,他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我不饶他:“我白告诉你那些我的事了?!”他不抬眼,也不说话。

    钱眼说话了:“呵!人家刚对你好点就这么跟人家说话了?温良恭俭让,全没了?!”

    我转眼看着钱眼:“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他要是干了那种傻事,谁救我?”

    钱眼得意地回头看着谢审言说:“我也是这样说的!结果是我又说对了吧!”

    我看着钱眼的后脑,钱眼一转头看我:“谁会想到去那么远处,还到林中去找你?当时看人家那意思是找不到你,他也不回来了。你在那荒凉的地方躺一晚上,非被野兽吃了不可!”我吓得张嘴,钱眼冷嘲:“没想到吧?以为漫山遍野就你一个活物?没有虎豹,也有豺狼蛇蝎什么的……”我哆嗦了一下,李伯出声道:“钱公子请不要再惊吓小姐。”

    钱眼得逞后的笑:“好,不说了!反正,你的命算是人家捡回来的了。”

    我笑了,钱眼一呲牙:“这种表面看着是打,实际是揉揉的伎俩,我也会。”我一听“打”字,吸气皱眉。钱眼哼了一声:“你又看低了人家,你就是打人家,人家也会觉得是揉揉……”

    我叫:“你让不让我活了!?”

    李伯忙说:“小姐千万不要再妄谈生死!别说谢公子,我也受不了了!”

    我笑着面向李伯:“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李伯长叹:“小姐活着就好!我不敢想,如果……我怎么去见老爷……”

    我笑中皱眉:“李伯!我不是你的小姐啊!她在那边已经怀了孩子……”我忙住嘴,没敢说她在打人。

    杏花问:“她怎样?小姐睡时笑了好几次,我知道小姐没走。”

    我谨慎地说:“她过得不错,算是,一家之主……”

    钱眼大笑起来:“你是说她打……”

    我忙截断:“你们看着都没有休息好。”

    杏花说:“我们还都轮流睡了,只谢公子一直守了这么多日夜,也没怎么吃东西。”

    我看了谢审言一眼,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地。我说:“杏花,请拿些吃的来吧。”

    杏花马上说了声好,转身出去了。钱眼坏笑:“你吃还是谁吃?”

    我瞪眼:“反正不是你吃!”钱眼嘻嘻笑得阴险。我转脸问李伯:“那天,他们没再找你们麻烦吧?”

    李伯气哼哼地说:“他们哪敢!你跳下去了,有人就开始说他们肯定认错了人,这么有义气的女子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接着他们就走了。我实在该杀了那个领头的!”

    我忙说:“的确是我,过去的我,的错。不能怪他们……我们是不是快到你的父母家了?”

    李伯说:“一旦小姐能走,只需两天路程。”

    我想了想说:“你雇辆马车,我们明天走。在那里,比在旅店好些。”我可不知道那位小姐以前又干了什么事,会不会有人再找辙,那些人会不会守信用,到李伯的父母家躲一躲,胜过在这店里待着。

    杏花端着托盘进来,把托盘放在来桌子上。钱眼走到门边说:“娘子,让你的小姐和人家自己吃。你来和夫君共度些时光!”一通做脸色。李伯也呵呵笑着说:“小姐,谢公子,多吃些。”

    他们都走了出去。

    我看着谢审言,他坐着不动。我等了半天,终于叹气:“饿死我吧!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低了下头,站起来,把吃的端到了床边,自己对着我坐在床沿上,可还是看着床沿不看我。我一看,是一碗粥和两个干粮之类的食物。我开口说:“你吹凉了粥,喝一半,把剩下的给我吧,我没劲儿,端不动那么沉的碗。”

    他从床边端了粥,老老实实吹了半天,喝了下去,把剩的半碗递到我身前,我抬手接过把粥喝了,又把碗递还给他,他回身把空碗放在了桌子上,又垂头不动了。我笑起来:“你想怎么吃干粮?”他看着床板,不动,也不说话。

    我低笑:“你把干粮掰成小块,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他还不动,我说:“当然,饿死我……”他一下出手,拿了块干粮,掰下一小块,递到我手边,我说:“你先吃。”他轻叹了下,自己咬了一半,又递给我。我说:“我没劲了,手举不起来。”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干粮放到了我口中。他的手指触到我的嘴唇,他身体轻颤了一下。我没说什么。

    就这样我们两个分吃了一块干粮,我饱了,说不吃了。他起身把余下的放到桌子上,重新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地。

    我说:“你去睡吧,我好了。”他不动,我说:“你能不能看着我。”他抬起头,眼神疲惫无力。

    我笑道:“你能不能笑一笑?”他微蹙了下眉毛,我忙说:“别让我难受,你睡好了,我就好得快。你快乐些,我就高兴。”他轻点了下头,站起来,停了片刻,对着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这似有若无的笑容带了些苦涩,如此浅淡,如此艰辛,冲过了多少痛楚的拦截,终于达到了他的眼睛。我一时看得心酸,他马上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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