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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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我们露宿在野外。

    隔着极小的篝火,我和杏花在一边,谢审言和钱眼在另一边躺着。李伯打坐面向外面守夜。谢审言的咳嗽声时时传过来,每一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想起哥哥说他肺有阴寒,现在是春末之时,虽是温暖,但地上还是潮湿,他是不是会因此咳得更厉害?

    我看着满空繁星,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夜深了,杏花侧身看着我,轻声问:“小姐,为什么还不睡?”

    我叹了口气说:“夜空如此美丽,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我可以看一个晚上。”

    杏花停了下问:“小姐有心事?”我没说话。

    钱眼在对面说:“有什么忧心的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我笑起来:“你不是早就说累了,睡觉了吗?”

    钱眼坐起来说:“被人骂得心里难受,睡不着。”杏花也坐起来:“活该!让你胡思乱想!”

    坐在一旁守夜的李伯说:“你们天天说不完的话,到夜里也不消停,这是不想睡觉了吗?”

    我叹了气坐起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不睡就不睡!接着聊!”

    我们都坐着了,那边谢审言依然躺着没动,只是时而轻咳。

    钱眼笑道:“我有酒,大家喝喝……”

    杏花和李伯同时大喊:“小姐不能喝酒!”我笑出声。

    钱眼疑惑道:“为什么不能喝?”

    杏花说:“小姐是一次醉酒之后醒来变了个人。”

    钱眼说:“不可能!人怎么能变来变去的。”杏花就对他讲了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与她原来的小姐换了灵魂。

    钱眼不信地说:“哪里有灵魂来回走的事情?”

    我沉思着,“其实时间和空间都可以是并列存在的,就象两个村庄,我们的灵魂如果找到了中间的道路,是可以来回走动的。”

    钱眼说:“那你怎么能到别人的身体里去呢?”

    我看着天空的星斗,捕捉着我脑海中的思绪:“曾有位高僧说,我们离开我们的躯体时,就像抛开一件衣服。对于得道之士,这衣服只是轻轻一挥而去,对于沉湎在尘世中的人,就会痛苦得象剥去一层皮。所以,躯体就象手套一样,我们的灵魂之手从一只手套中抽出再放入另一只中,易如反掌。我到了你们小姐的身体里,是因为她也想离开吧。”

    钱眼说:“照你这么说,我们真的是没事找事,有好好的灵魂,为何要到世间?难道你相信佛教?我们是来受苦的?我就觉得活得挺好。”

    我笑起来说:“钱眼,你刚才的话是得道的真谛。生命本该是充满喜悦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们来是为受苦,我相信一切都有目的。”

    我忽然心中一片光亮,思绪飞扬,我认真说:“也许我们每一个人本来在天堂,自由快乐,那里没有苦难和忧伤。可我们要励练我们的灵魂,想知道在人世中,我们是不是还能保持住我们的正直,在困境中我们是不是像我们想得那么坚强,所以我们要来这世间走一趟。那些大慈大悲的灵魂,给自己选择了深重艰辛的苦难,那些轻松随意的灵魂给自己选择了平淡容易的生活。可每个人都会有一番劫难,有的是死里逃生的经历,有的是一些总也理不清的问题,这是一定的,谁也躲不过去!因为越是过不去的坎儿,越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谢审言轻咳起来,我完全肯定他在聆听着我的每一个字,他在等待我讲下去。

    钱眼兴奋地说:“照你这样说,我们的苦难就不是别人给的了,而是我们允许的了……”

    杏花轻声说:“小姐,那这世上的苦命之人,是自己选了去受那些苦的?”她瞄了一眼谢审言的方向。

    李伯插言说:“难道就没有恶人了吗?”

    我边想边说:“其实,该说有恶行,没有纯粹的恶人。这世间的黑暗,源于那些恶行。有的是杀人放火,有的是言语中伤。不管什么,都是对人的伤害。那干了这些恶行的人,是因为没能战胜邪念,放纵了自己。我们允许自己的命运里有这些伤害,让自己承受了那些恶行,一定是因为凭借着那些劫难,升华了我们的灵魂。而不是为了让那些为恶者得逞,因为他们干的坏事,实际是他们为人一世中的错误和失败……”

    钱眼点头说:“是啊!我们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犯错才来人间走一次的。反正我不会那么傻!”

    想到谢审言的遭遇,我慢慢地说道:“我们来这世上,如果过了劫数,就是赢了,自有后福,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没逃开,就回到了天上,一样是完成了应劫的目的,这就是死亦何忧。苦难不再是我们生命的主宰,而是我们修炼的工具。”谢审言静静地躺在那边,没有生息。

    钱眼猛一击掌说:“你简直是在说没有苦命这么回事!即使命里有苦难,也是我们认了的,因为我们借着这些,变得更厉害了,对不对?”他又一叹道:“我爹还是比你绝,总说受苦是好事。说我除了被踢了几脚,被饿了几次之外,没经历过什么大苦大难,现在有了那么多银子,实在损了我的福寿,我可不能只享福。听他这么说,我只好日夜操劳地去讨价收帐。我爹现在天天说他享福享大发了,大概活不长了,他老想着该出去讨讨饭。”

    杏花问道:“小姐的爹教了小姐什么?”

    我说道:“我爹年轻时远过重洋,去异乡求学。他曾去护理病危的病人,他说见过好几个临死的人,天良发现,为当初做下的坏事或者犯的错误,悔恨痛哭,不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他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良心,总对我说,人要知道自己,接受自己,不要做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不要违背良心,也就会快乐一生。”

    李伯说道:“有道理,人如果做了眛了良心的事……”他叹息了一声。

    杏花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总说我们原来的小姐心里不好受么?”

    我往谢审言那边看了一眼,说:“我碰到她时,真的感到她十分绝望哀伤。”

    钱眼问道:“她为什么那样?干了什么坏事?”

    谢审言在,我们当然不能对钱眼说是什么,我说道:“因为她对杏花很坏。”杏花曾经这么说过那个小姐如何虐待她。

    李伯又叹了一声。

    钱眼问道:“怎么坏法儿?”语气里有种很冷的感觉。

    我说道:“李伯,你是不是看着杏花长起来的。”

    李伯点头:“杏花,可怜啊!十来年,挨打受骂,没一天好日子。若不是聪明伶俐,怕是活不到今天。她刚来时才五六岁,有一次,小姐用烙铁把她胳膊烫成那样,她哭得嗓子都出不来声了……”

    钱眼皱眉了:“你干了什么?值得她发那么大火儿吗?”

    杏花小声说:“我碰掉了她的古琴,摔坏了。她说那琴很值钱,比我还贵,她烫了我,是让我记住……”

    钱眼说:“让我看看。”

    杏花抬头立眉道:“谁让你看!”

    钱眼立刻一副温柔谄媚的样子,“杏花,我有良药,能消除伤疤,让人变得细皮嫩肉的。让我看看,能不能用,就一眼。”

    杏花怀疑地小声说:“真的?”

    钱眼真诚地点头,他是要看杏花□□的胳膊!我刚要出言制止,但看见李伯紧盯着我,那意思是不让我动,我没说话。

    杏花稍挽起了袖子,露了一下小臂上一条短粗的褐色伤疤,周围还有许多蜈蚣样的伤痕,又马上放下了袖子,问钱眼道:“能用药消去吗?”

    钱眼皱眉咬牙了想半天,低声说:“能吧。药在我爹那里,我回去拿了给你。”说完,拍了下腿道:“我得喝点酒了,心里憋得慌。”一下起身向马匹走去。

    我看着李伯说:“李伯,你是对的,钱眼不是个坏人。”

    李伯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微笑。杏花转脸问我:“钱眼是不是在骗我?”

    我摇头:“不像。”

    杏花笑了,兴奋地说:“如果能消去就好了。”

    说话间,钱眼拿了个酒袋回来又坐了,我眼梢瞄着钱眼,笑着对杏花说:“你平时也不能穿短袖的衣服,想消了,是不是怕日后你的夫君不喜欢呀?”

    杏花低头说:“太难看了。”

    钱眼喝了一口酒,咂了下嘴,看着杏花说:“杏花,别瞎想,你要是真找着像知音说的把你放在了心最上头儿的夫君,他不会嫌弃你,只会心疼。”

    我一下子咳嗽,杏花看我,我忙说:“我只是牙根儿发酸。”李伯也低咳了一下。

    钱眼哼了一声,又喝了口酒,对杏花说:“杏花,我这酒是女儿红,我去别人的婚宴,人家给我的……”

    我说道:“是人家给的吗?不是自己偷偷灌的?还有,人家邀请你了吗?不是去蹭饭的?”

    钱眼一晃头,“知音别打岔!杏花,你尝一口,如果喜欢的话,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弄点去。”

    我皱眉,“你别看不起我们,我知道爹肯定给原来的小姐埋了女儿红,杏花出嫁,我就挖出来给她当喜酒了!”

    钱眼的贼眼变成了毒蛇眼睛,看了我一下,再看向杏花,就成了桃花眼,又微笑道:“你小姐给的是她的,我的是我的,来,尝尝。”他是想和杏花间接接吻哪!

    杏花看我,钱眼又恶盯着我,我看向李伯,李伯眨了下眼睛。我叹息道:“杏花,你尝尝吧,记住别说好话!”

    杏花高兴,“我可从没有喝过酒呢!”她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说道:“挺好啊!”我立刻垂了头,杏花忙道:“不好!太不好了!”

    钱眼一把夺过去,喝了一口说:“我觉得好呀。你再喝一口,后面就好喝了。”

    我咬牙道:“钱眼,你准备银子吧!我饶不了你!”

    钱眼忙说:“知音,我就和杏花喝喝酒,多少银子?一两行不行?”

    杏花叫道:“我就值一两?!”说着劈手拿了酒袋,又喝了一口。

    钱眼低声对杏花说:“咱们是一伙儿的,她是外人,别浪费了银子……”

    杏花骂道:“谁和你是一伙儿的?!”再喝了一口,看来她是天生的酒鬼。

    我阴笑,“钱眼,我可以让杏花现在和我一起睡……”

    钱眼忙说:“那二两行不行?”

    我说道:“你慢慢加,十年八年的,总能加到我想要的价儿。”

    钱眼低头凝噎着说:“十年,八年,杏花娘子,我好苦啊……”

    杏花回答:“谁是你的娘子?!你这个大混蛋!”她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又仰头喝了一口。我知道女儿红是女儿出生时就埋下的出嫁时的喜宴酒,至少有十四五年的酒龄了,入口滑润,诱人畅饮,但后劲强大,杏花已经沦陷了,我再拦着也没用了。

    我打了个哈欠,对李伯说:“李伯,我睡了。”

    李伯点头会意说:“小姐放心。”

    我躺下,朦胧睡去,听着钱眼在那里问杏花的身世,杏花在半醉中哭哭啼啼地讲述自己的悲惨过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谢审言不那么悲伤了,他的咳嗽声也不让我感到心悸。隐约听见他翻了个身,我无端地感到他在与我同时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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