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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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近一个月,爹的婚事就三四天了。那天阳光明媚,正是春光浓艳之时。我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衣衫,外面还裹了条浅红色的锦被,拿了《论语》倚坐在屋前的廊下的木躺椅上看。杏花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小凳上做针线。

    我读书很慢,读完了忘得很快。这是读书人的胜境,因为一本书可以读很多次。这里的书是线装,有些还是手写的。句子里的繁体字冷僻字就别说了,还没有标点符号。我选《论语》,是因为现代日常中还常引用其中字句,我有的读得懂,顺便学学繁体字。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书中的字都连成了一片,就从头上拔下簪子,头发披下来,遮了我的双肩。我用簪子尖点着断句处,困难地咀嚼那些词句。读到一处,我感慨良久,簪子点着手中的书卷,眼睛定在那里,却什么也没看见。春风抚过,一两缕头发飘到了我的书卷上。

    忽然感到有人,忙抬头,见李伯站在我面前几步外,正面色忧虑地看着我。他身后垂手站着谢审言。

    谢审言穿着府中下奴所穿的黑色长衫,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修饰,只一块布对折缝在了一起,腰间扎一条麻绳。窄袖只到手腕,以便于劳作。我现在已经知道府中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最下层的下奴只有三个,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我叮嘱了李伯,他自然不会让谢审言去做那些事,但谢审言穿成这样,已是屈辱。他身材极瘦,可挺立不弯,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眼睛几乎全闭着,看着地上。

    我看着他清俊的容颜,想起我那天早上见到他的模样,杏花说的他曾经的风华灿烂,他的遭遇,再看他现今的下奴打扮,心中一阵怜悯。虽然不是我干的,可我现在就成了那个给了他这么多苦难的人……真不自在啊。

    李伯出声说:“小姐,我遵照你的嘱咐,带谢公子回府来见你。”

    我一愣神儿,带他见我干吗?我这么盯着他干吗?忙移目对着李伯说:“李伯好,到了多久?为何不出声唤我?快请坐下。”李伯摇头,我忙要站起,但裹着被子实在不便,李伯道:“小姐不必起身!”我说道:“那你们就坐下,不然我就得起来。”李伯重重点了下头,杏花搬过来两个圆凳,他们坐下。

    谢审言低低咳了几声,看来没有好。

    我不再看他,对着李伯说:“请李伯安排谢公子的起宿,我不知府中情况,凡事不必问我了。”别让这个人觉得我在逼着李伯带他来请示我。我不愿跟他直接说话,怕他厌烦我。

    李伯说道:“是,小姐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谢公子。”

    我怎么觉得古里古怪的呢?但想不出怎么纠正他。说什么?我根本不担心?没我的事儿?可我又说不出这么硬的话。我皱了下眉,“哦,可否为谢公子找到平常的衣装?”说完有些后悔,我管这闲事干吗?难怪大家常叫我鸡婆。

    李伯恭顺地说:“这是当初小姐……我也曾给谢公子其他的衣服,可谢公子不穿。”

    那我就别操心了,点了下头说:“你们路途辛苦,还要安顿住处,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送客的话,这种礼节我已经驾轻就熟。

    李伯诧异,“小姐何出此言?怎能耽误我们的时间?”又是个直心人。

    我再试一次,“谢公子伤愈不久,定已疲惫,还是要多休息,烦劳李伯去安排了。”

    李伯恍然状,“听小姐吩咐。”刚要起身,突然看着我问:“小姐,身体如何?”

    我一笑说:“不过是伤寒,没有大碍,谢谢李伯的挂念。”

    李伯看了眼杏花,说道:“听说,小姐险些离开,还见到了我们原来的小姐?”

    我又笑了下说:“你们的小姐很高兴,她在那里,结了婚。”说完我心里稍感刺痛。

    李伯犹疑地看着我,我说:“李伯,信则有,不信则无。”

    话没完就听见一声:“妹妹可大好了?”我抬头,见那个长相像爹的青年男子踏着春天缀着青草野花的小径走过来。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锦缎长衣,面带着微笑,狭长的眼中有点光亮。我又要站起,他已到面前,抬手止住我说:“妹妹先别动。”李伯闻声早起了身,这时已搬了带背的椅子放在了董玉清的身边,然后回到自己的圆凳旁站着。我余光里看到谢审言只起身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董玉清坐下,没回头地一摆手说:“你们也坐吧。”李伯和谢审言才坐了下来。

    董玉清拿了我的手号了脉,嘴里说:“是好了,只是该多吃些东西。”

    我微笑着问:“哥哥是郎中?还要管收帐?”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爹告诉我,我还不信。看来妹妹真的是都忘了。我自幼只想成为郎中,被人称迷了心窍。我通读医书,自七岁起,隐名拜了名师学医十年。我出师,本想游历江湖,行医天下,可爹专注朝务,不理家事。我们的娘亲去世早,我回府才发现府中事宜混乱不堪,只好留下来为爹打点,已经四年了。我只抽空余时便服出去在附近行医。爹不愿受人馈赠,为官十分谨慎,常叮嘱我不能积攒财富和广占田地,恐人因妒生怨。虽然我府人员简单,我们的田庄也能给供给所有的饮食,可还有别的开销用度,各式应酬,爹的俸禄不能满足。我因行医,就开了几家药店,每年外出采买药材,以贩药得些银两。可其中买药卖药,讨价还价,收取欠款,真让我不胜其烦,妹妹是从来不管的。”

    我说道:“我见了丽娘,她为人开朗,到时候会帮你一把。我十分无用,大概想帮都帮不上忙。”

    他有些吃惊地说:“他们说你同意了,我原来不信。”

    李伯突然插嘴说:“小姐真的同意老爷再娶?”

    我点头说:“丽娘对爹一往情深,追了他十年,当然该娶进门来。”

    李伯有些不平地说:“当初夫人为了老爷去家别土,老爷与夫人那么恩爱一场……”

    我笑着看着李伯说:“李伯,若你喜欢谁,你是不是希望他过得好?”

    李伯点头说:“当然是。”

    我说道:“娘亲对爹深情一片,她离开了,一定会希望爹有人陪伴,不感到孤独。”语中触动了什么,我停了一下。我离开了,他有了这里去的小姐的陪伴,也好。想到此,轻叹了一声。李伯没再说话。

    董玉清盯着我说:“妹妹过去何曾这样叹息过。你当时发烧时,曾哭着说那是你的婚礼,到底怎么是回事?”

    我半低了眼睛说:“不过是个梦,我离开了我所爱之人,他娶了别人。”

    董玉清缓慢地说:“妹妹如此伤心,大概不是个梦那么简单。如果妹妹还是不能忘了那谢……”

    天!那个人就在这里听着!我赶快打断他说:“哥哥,我方才读到《论语》,才体会通篇里,最无奈的竟是这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河岸之上说,流逝的一切就如此河水,日夜不停)。我们根本无法挽留什么,大到光阴荏苒,小到境遇更改,我们只能眼怔怔地看这些,如流水般从我们面前逝去,日夜无息。没有永恒的不变,只有永恒的变化。这是这般让人软弱悲凉,可这话语里,却是如此气势磅礴!我过去也读过,从没有这么感慨。”

    董玉清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妹妹,你过去,从没有读过《论语》。你过去,从不读书。你说你忘了以前,那么你记得的又是什么?”杏花曾说那位小姐琴棋书画俱精,看来这个“书”字不过是书法而已。

    周围很静,我听到新叶的轻轻摇动声,甚至阳光洒在我手中书卷上的沙沙声。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可我说的对不对?我们的周围,真假难辨。看似真实,伸手处,已成空虚。原该是无妄梦幻,到近前,却是实在真切,让人能触手可得。可就是认清了真假,也一样难逃变化。今日春光如此,但转眼间,就是秋雨愁寥,往事如烟。到后来,又会冬过春临,另一番景象,人心重存期待。人们注重亲情,还不是为了在这样的莫测和变化中,寻一份稳定。可谁才是真的亲人,是血肉之系?还是情感上的依托信赖?我觉得,待亲人如亲人者,就是亲人。你是否同意?”反正我符合当个亲人的标准,当然,因为这标准是我定的,但愿他也接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哥哥,我还是你的妹妹吗?”

    董玉清狭长的眼里闪动光芒,他缓缓地点点头说:“你当然是我的妹妹,我一直想要的妹妹。”

    我笑,好了,最后一个堡垒被我攻克,我有了个家了,心一轻快,就随口问道:“那笔银子追回来了吧?”

    董玉清几乎扑到我面前说道:“那时我还以为你在说胡话!那是一批极珍贵的药材,那家说是急需但银两不足,我就让他们先拿了。可谁知,他们从此就躲着我,我以为……可前几日,他们还了银子,因为他们想从我这里买别的药,其他人,没有……妹妹怎么知道的?!”

    我出声笑起来:“碰巧了,我是常说胡话,你也别全信。”

    董玉清重新坐直了点头说:“我那时该信妹妹,可真让我担心了好久,我宁可去看几个病人。”他转身说:“李伯,到时候让人……”他一下子定在那里,盯着谢审言。谢审言眼睛不抬,依然看着地。

    董玉清猛地起身,疾走到谢审言身前。李伯起身,谢审言也站起,眼睛闭着,手垂着。董玉清一把拉了谢审言的一只手说道:“谢公子,审言!你怎么在这里?我是,董清,董玉清。”

    他转脸看着我说:“我一回来爹就让我悄悄去追查谢家兄弟的下落,把他们赎出来。我微服去查询拍卖记录,但官家不允。这个月我一直在外面找,你怎么找到了他?已经找到了他,为什么不告诉爹?”谢审言脸不变色地把手抽了出来,垂在身边。董玉清扭转脸讶然地看了眼谢审言,又回头看我。

    我只觉面红耳赤,怎么说?!李伯开口道:“是我今天打探到了谢公子的下落,方才把他带入了府中。”我看着李伯,轻点了点头,真是谢谢他了。

    见董玉清还是看着我,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哥哥,你们认识?”

    董玉清看着我摇头叹息:“因为你,我瞒了家世,以我郎中董清的身分,去结交他,想让你有机会见到他……可接着就……”他又转头对着谢审言说:“审言,原谅我以前没有说出实情,但我对你一向钦佩,没有不敬之意。”谢审言垂着眼睛。我暗叹,这位哥哥的好话被那个小姐干的事衬着,不知谢审言信不信他。

    正想着,见谢审言蹙眉低头,开始剧烈地咳嗽,听着要把肺咳穿了。董玉清等谢审言咳过了,说道:“审言,你如此清瘦,肺咳不止,中气不足,脸色欠佳,可容我号一下脉?”谢审言沉默。董玉清见他没反应,不由分说地拉起谢审言的手号脉,谢审言由他摆布。董玉清皱眉说:“审言,你气血虚亏,脏腑受损,阴阳违和,肺有阴寒,可是遭过重创还受了寒凉?”

    我们其他的人噤若寒蝉。我暗想着如果谢审言开始破口大骂,我该怎么撇清自己。

    谢审言静立着,不睁眼。

    董玉清放了手叹息说:“审言,我知你必是吃了很多苦。现在好了,到了我家,你就不要再如此忧虑。我一会儿给你开药,为你调养,你很快就会康复。另外,你怎么无需这样打扮?在我们府中你就不必担心别人说你什么了。,我让他们给你量体裁衣。新衣做成之前,如果你不介意,就先穿我的,我们身材相仿。你我过去就已相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你好好住下。”

    谢审言纹丝不动,恍若无闻。

    李伯忽然道:“谢公子是皇上所判的罪臣之后,官家册上的奴籍。若公然以友人身份住下,会让人说老爷与皇上……给老爷惹麻烦。”

    董玉清微皱了眉说:“那以下奴身份就更不妥当!传出去,人们会说爹羞恶同僚之后,谢御史的同仁都会与爹为敌。”

    我心说你们要是知道了你们家小姐怎么对的他,何止与爹为敌,你们家就没脸混了。这时才明白谢审言是不该进府的,任何人认出了他,他是奴是友,都会给爹惹事。我也算是给这个家闯祸了。原来的小姐把谢审言藏在那个庄子里,也许就没想让他活着出那个庄子?我打了个冷战,忙问道:“哥哥,爹说怎么安置谢家兄弟的?”

    董玉清说道:“爹说寻得隐蔽的乡间,让他们住下。这事得我亲自去办,我因没有查到他们的下落,就还没有找农家动作。现在让审言暂住府中,我去寻访安排一下吧。”

    我沉思着说:“那一时间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让谢公子尽快离府。”忽然有了个主意,问李伯道:“李伯,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人?”

    李伯想了一下,明白了似地说:“小姐是想让我带谢公子出游?”我点了下头,李伯说道:“我一直想回去看看我的老父母。他们在南方。”

    我对着董玉清说:“让李伯去看他的父母亲,谢公子可与他同行。人们不查身份,就不会多事管他的底细。这一去,探亲加上游山玩水,也该有个两三个月,到时候你大概就能寻得乡下住处,或者再做其他打算。”谢审言出去玩玩,心里就会高兴些。爹说会帮他的父亲回归原位,到时候也许他就可以回家了。

    杏花兴奋地对我悄声说:“小姐,我离开家十年了,我家也是在南边,我想去看看我的爹和弟弟。当初就是为了弟弟,我才被……”她有些难过,忙又说:“小姐,我们也和李伯去吧,以前我们常这么和李伯出去远游。”我自言自语地说:“出去走走看看,倒是好玩……”我也喜欢出去玩儿。

    李伯说:“这不好,已经不是以前了,小姐武功尽失……”

    董玉清惊道:“妹妹没有武功了?”

    我忙笑:“人无完人,我拿武功换了《论语》,值不值?”

    董玉清严肃起来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自保,就不该出府。”

    我低声说:“我不惹是生非,用不着武功。我想出去看看,也不该有问题。只是,不知道……”谢审言对原来的小姐该是仇恨无比,若我跟他们出去,他这么天天看着她的模样,不见得高兴。

    董玉清皱眉想着,突然问谢审言:“审言,你可愿大家都出去走走?”说完眼睛掠了我一下。我脸热了,他是如此敏锐,竟知道了我的心思。

    一时大家都盯着谢审言,他依然闭着眼睛,大概不愿看到我。紧抿着嘴唇,极轻地点了下头。我心中快乐起来,他是听我想出去,没有阻拦,心地倒是很好……马上又是一个警觉。他对我,至少我的样子,应是恨之入骨,我可不能离他太近,更不能像那个小姐那样看上了他,日后他把愤怒报复在我身上,我这不是找死吗?

    董玉清沉思着说:“出府是好一些,可你们等到爹的婚礼后走,不过三天时间,不该有问题。这期间,审言,你多静养,不可劳神。李伯,你一会儿来见我,我告诉你审言所需的药膳饮食。走之前他用汤剂,但我给你配方,你让人制出丸药,便于他路上携带。我还得忙段时间,不能和你们一起走,我们约个地方,我去和你们会合。杏花,你知道小姐武功已失,在外面就不能离开她一步……”

    我笑,他这一通唠叨,和我的鸡婆表现真是不分伯仲。他察觉了,看着我说:“妹妹,此次不同以往,你可千万不能像过去那么胡来了。”

    我还是笑着问:“哥哥看我像胡来的人吗?”

    董玉清看着我说:“妹妹,幸亏你忘了你原来是什么人了。”

    杏花哧哧笑起来,我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谢审言脸上似乎更加惨淡,就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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