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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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上来,审言勉力喝完了汤,只吃了一点饭,就累得躺在床上。我说去外面晒太阳,他只是蜷着不动,十分可怜的样子。我想是因为他上午乘车出行,又在两个院子走了半天。受伤后,他还没这么大动静过,难怪钱眼给他输气。我让人去找哥哥,自己坐在审言床边。

    审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我在心里把哥哥骂得半死,想着该不该去抱审言,他都快成凋谢的花朵了。

    外面哥哥轻轻的脚步,他低咳了一声,走了进来。我忙起身,刚要叫哥哥,他把手指放在嘴上。他到了床边,给审言号脉,放下手后,叹息道:“审言,我说你不要这么早就重理政事。”审言没动。哥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针盒,拿出了根银针,说:“你未曾安眠,又透支心力,该睡一会儿。”把针扎入了审言的脖子,然后把搭在审言身上的薄被又扯了扯。

    我轻声问:“他怎么了?”

    哥哥看着我摇头,“他今天干什么来着?”

    我想着,“写了一上午奏章,又出去看房子……”

    哥哥低叱道:“不懂事!他能这么累吗?!”

    我赶快问:“要紧不要紧?”

    哥哥接着生气,“要紧?要紧就晚了!我让他睡会儿,然后给他些药剂,晚上来给他扎针。后面两天要好好休息!还见什么人?!命要紧,还是见人要紧?!”

    哥哥鲜有这么气哼哼的时候,看得出他心绪烦乱。我点头说:“是,哥哥,我注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在担心什么?是冬儿吗?”

    哥哥长出气,皱了半天眉,最后说道:“日子就这几天了。她骨骼纤小,又没有练过武功,气血不足。这几个月,我一直为她扎针按摩。到今天,孩子还是没入盆。我怕……”

    这就是现代所说的骨盆窄小的意思吧,孩子不入盆腔,会不会难产?我斟酌了一会儿,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就可以告诉他张神医很快就会来了,于是对哥哥说:“李伯对钱眼说,张神医在冬儿分娩时会来。”

    哥哥一喜,“师叔要来?!太好了!”接着一忧,“师叔也看出来了,她要来,一定是很严重的事了。”

    我忙说:“如果真的严重,张神医一定会告诉你该早做准备。她既然说不用让你知道,就是她觉得不会那么糟,主要是怕你事情关系了自己,会失了镇定吧。“

    哥哥放松了的样子,“谢谢妹妹,我是,一想到冬儿可能出事,我的心就乱,手都抖。“

    我点头,“哥哥,我明白。”

    哥哥看着我,“我知道你明白,当初审言……”他叹气,“总算过去了。”他站起来,说道:“我去为审言准备药,两个时辰后回来拔针。”

    我点头,哥哥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原因,我不为冬儿担心。哥哥治好了那么多人,他对审言倾力救助,针灸医药,一天都没有缺少。我相信好意在天地间循环,善行最终将回报于施善者,冬儿不会有事的。

    我到条案前坐下,看见旁边审言的草稿,压在他常用的一块圆柱形的墨玉镇纸下面。我拿起沉沉的镇纸,巴掌大小,两寸高,玉色深沉,中间嵌了一圈繁琐的金纹。这是审言那时让他的老仆人送来的,是他少有的心爱的物件之一,他常常把手盖在上面。我仔细看了会儿,实在不懂玉,看不出什么。放下镇纸,拿起他的稿子读,虽然只认识一半字,但看得出他写的是对皇上陈述他行将进行的一些措施的原因和可能的结果及影响。这是我第一读他的文章,我明白了他为何能以文胜出。不仅仅是词句文采,而是那跃然纸上的信心。他的阐述句式短洁,直言直语,平静里含着坚定。他的设想概括了许多方面,他的对策深思熟虑。

    放下他的稿纸,我假装沮丧了一下,我的确不是个能救人的医生,更不是个能治国富民的人,可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自艾,与自己的一切都达到了和平共处。在此时,我想象,如果我能设计我的人生,我会选择成为像张神医那样的一位医者,救人危难,予人健康。可那样的人生,也必有脆弱的一面,失误的行为,无能为力的时刻。既然我是现在的自己,那么这其中也必有原因。我不再追究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我只觉得什么都已经很好。

    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中读过,人如果想有意识地生活,就该依据三种对自我的理解来设定自己的行为:我是什么人(我不必按别人的选择来行动),我能够成为什么人(我该尝试尽最大的努力),我想成为什么人(按自己的理想去选择生活,不介意能力的限制)。我现在,对第一种选择完全领悟,对第二种选择,常因懒惰放弃,而第三种选择,简直高不可攀,我已经彻底接受了我自己,没有了别的要求。平庸啊,我暗叹了一下,可接着又对自己说,那也没什么。

    屋中安静,我看向审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脖子上有针。我轻走到他身边,又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到他细细的呼吸。我在床脚处坐下,心中有种怕人家说我显摆所以不敢表达的快乐:不管我如何无才无能,审言愿意和我在一起。细想来,是不是因为他的爱,我才真正地爱了我自己的全部?

    夏日午后若有若无的微风在我的身边悄然掠过,宛若寸寸流逝的时光。但我已经不再感同那些对生命青春的消失感到恐慌的唱咏。生老病死,是如此自然等闲,如果有审言的相伴。

    我知道,激情终有一天会化成平静的温情,我也许不会再因为他的一笑而心跳,也许不会再这么坐在床边痴痴地看他沉睡的容颜,但我一定会习惯了抱他亲他,对他时时说些亲密的话。我将白发苍苍,我将手拄拐杖,但我还是会追着他,表达我对他的心意,就像那时我们在路上一样……

    哥哥来时端了一碗药,进门放了药,说道:“妹妹,我师叔和李伯到了。”不及我答言,他去给审言拔了针。审言立刻睁了眼睛,可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哥哥弯身给审言号脉,微笑着说:“审言,好点了?”审言闭眼缓了下神,才睁了眼睛说:“好多了。多谢玉清。定是因我昨夜未眠。”

    哥哥快速地点头,喜气洋洋地说:“幸亏我让你睡了一觉,我师叔就要来看你。你如果还是像午饭后那么无精打采的,我师叔非骂我不可。”

    我笑道:“现在你也跑不了吧?”

    哥哥直了身子,笑了笑,过去端了药碗,到审言身边,审言缓慢地坐起来,不无埋怨地斜视了我一眼,我不能扶他,负疚得想钻入地下。哥哥把药递给了审言,又坐下,说道:“当初我投拜在师傅门中,师叔第二次婚约的未婚夫君刚刚过世。师叔生性刚强,大概不愿哭泣,脾气格外不好。我那时七岁,天天想家,常常失魂落魄,学得很慢。师叔见我必骂,说我是个娇气的小孩儿,笨头笨脑,来这里不是学艺,是来哭的,等等。每次她一开口,我就哭,可她骂完了,我哭完了,就痛快了,能学进去东西。我在师傅门下十年,凡见面,必都被她骂几声‘笨蛋’。无论她怎么骂,我总觉得她关心我。妹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我说:“不奇怪,她是关心你。”

    审言微叹了一声,我转头,见他端着碗看,赶快起来把碗接了过来。

    哥哥扑地一笑,起来道:“我去跟师叔和李伯说审言醒了。”

    他一走,我笑着道歉说:“审言,我没注意,看着你接了,以为你就准备喝了。”

    他叹,“你以为的事,怎么在我身上,都不准呢?”

    我笑,“审言,才睡醒,是不是有下床火?”

    他一低头,“还是没猜准!”我又笑个不停。

    我给审言刚刚喂了药,张神医他们进来了。张神医一身淡灰色布衣,脸上还是冷冷的,可气质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李伯笑着,脸晒得黝黑,眼睛闪着精光。我起了身,审言也从床上站起来,我们双双向张神医和李伯施了深礼,李伯和我们道了寒暄,张神医道:“行了,快躺下吧。”

    审言坐回到床上,张神医到床前,说道:“据说你也是个才子之类的,怎么听不懂话了?我不记得你伤了脑袋。”

    审言立刻躺下了,一个字也没敢说,我们其他的人嘴都紧紧地闭着。李伯刚要去搬凳子,哥哥抢了一步,把椅子放在张神医身边。张神医坐下,拿起审言的手号脉,哥哥在一旁站着,看样子好像还没有坐着的张神医高。

    张神医把了一会儿脉,心有不甘似地放下,半天才说了句:“不错。”哥哥脸上容光骤放,说:“谢师叔夸奖!”

    张神医像得了机会,看了一眼哥哥,“这么着你就高兴了?笨蛋!这要是你师傅,他早就活蹦乱跳了,哪里还像这么害了相思病似的没有精气神儿!”

    哥哥飞快地偷看了我一眼,说:“是,师叔。”

    审言小声说:“不是玉清的过错,我原来……”

    张神医看向审言,审言还是说了下去:“感觉很好,只是这一两日……”

    张神医打断道:“害了相思病?!”审言蔫了,闭了眼睛。

    李伯说:“宜君,姑爷受不得重话。”我瞪大眼睛,李伯叫张神医“宜君”啦。

    张神医哼道:“五儿哥,你又心软!他原来不说话,我也不会骂他。现在说话了,不说问问自己怎么能快点好,就知道说废话护着那个笨蛋!”她叫李伯“哥“啦。

    审言又睁眼,说:“神医的确冤枉了玉清,是我的错……”

    张神医看着审言冷笑起来,“看来你是好了,能这么顶嘴。”

    哥哥竟然说道:“师叔,您说的对,他没好。他还要两日后会客,月后上朝,您说说他吧。”审言惊愕地看向哥哥,哥哥不敢看他。

    张神医这回像是真地笑了,“你不用那么看他,那个笨蛋是为你好。”我现在已经糊涂了,谁向着谁?李伯和我相视苦笑。张神医收了笑,看着审言说:“你是铁了心了?”

    审言垂了眼睛,点下头。张神医看哥哥,“你知道他这么犟的脾气,根本听不进去劝,还费什么口舌?真是笨!他重伤后,你用温补调养,加上他必习了些吐纳之功,正气方兴。现在应是保扶阳气为本。你师傅总说真气盛则生,真气虚则病。他如此贪急冒进,你就要重用灸艾之法,辅以药剂,激励他体内活力。你明日灸他关元命门各三百壮以固脾肾之气。”哥哥面露不忍,我吸气,灸是用小柱艾草放在穴位上灼烧,一小柱为一壮。虽然会在烧到皮肤之前取开,但三百小柱?审言会不会疼?

    张神医骂道:“你若手软,就不能治病!笨蛋!当初我就告诉你师傅该让你学外伤诊治,他可怜你天天见着死动物就眼泪汪汪的窝囊样,没逼你。现在倒好,教出了一个畏头畏脑的大笨蛋!五儿哥,你动身去找我哥来,让他看看他这个宝贝徒弟的笨样儿……”

    审言轻声对哥哥说道:“玉清,不妨事。”

    哥哥点头说:“师叔教导的是,我一定照办。”他停了一下,支吾着说:“师傅那里,能不能就别告诉了?”

    张神医哼一声说:“你的笨事儿太多了!还指望我能记得住?五儿哥,你提着我点儿!”

    李伯微笑点头,“是,宜君。”

    审言看向我,嘴角一翘,我原来皱着眉,可不自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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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先贴出来吧,日后再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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