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火鼠之裘（下）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赖光并不清楚。

    对于从小就为生存而挣扎的人来说，喜欢是种太过奢侈的感情。

    赖光穿着千金难换的贵重唐绸，摇着名士提笔的折扇，笑着和一众贵女谈天说地，心里却平静的毫无波动。平安京皆知源氏公子对所有女子均是一视同仁，无论贫贱美丑，总是端着盈盈笑意，温柔如水；同时源氏公子对所有女子也是一般无情，无论是倾国倾城的玉藻前，还是热情似火的蝶姬，周遭的女人来来去去，却从没有人能让赖光露出遗憾痛苦的表情。

    源赖光仿佛与整个世界脱离，只身站在那里，不为任何人所动。

    所以赖光没有察觉付丧神们对自己不同寻常的感情么？

    怎么可能。

    赖光站在通向幻境的白光内，冲着担忧的看着自己的三日月小狐丸露出和缓的笑容。

    虽然自己并不能体会到对别人死心塌地的情感，但源氏家主做到今天的位置，显然十分善于分辨他人的情感，对于付丧神们对自己过度的注意自然有所了解。但无论是三日月藏在优雅淡定面具下隐晦的暧昧，还是小狐丸装作厌恶实则注重的别扭关心，赖光虽然看在眼里，却从未想过要回应。

    对待感情，源赖光就是这样自私而被动的人。

    甚至如果没有髭切最初强硬的打开赖光心扉，逼迫赖光接受付丧神们的存在，源氏家主甚至可能会终生与刀剑男士们没有交集，就此孤独一生。

    如果没有髭切。

    但是命运神奇的拐了一个弯。

    以历史溯行军为由，悔恨千年的刀遇到了孤独半生的主人，两人就此纠缠不清。

    若是时间再早一点，年轻的家主还没有经历寂寞寒冷，恐怕不会接受刀剑付丧神的靠近；而若是时间再晚一点，疯狂的太刀怕是早就毁灭了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堕落沉沦。只能说一切刚刚好，让赖光在最好的时光遇到了髭切。

    刀和主都得到了救赎，在黑暗中彼此依偎摄取温暖。

    所以赖光在察觉到髭切对自己不同寻常的占有欲时，仍是装作一无所知。

    赖光很满意现在和髭切之间的关系，彼此信任，彼此依靠，彼此需要。赖光看不出有任何需要去改变这种相处模式，也并不想改变这种模式。

    然而髭切再一次用行动表现出自己的独断和自私。

    主动陷入幻境的付丧神用行动在向赖光叫嚣：我不接受这样暧昧的主仆关系，放弃我，或者接受我。

    赖光落在一片血色的土地上。

    髭切在远处挥舞着太刀，浓郁的血液将淡色的直衣都染作污黑，空气中的血腥气冲天。但赖光竟意外的感受到了喜悦和安心。

    在梦幻城透过烛台切的水镜看到髭切的影像时，赖光的第一反应是恐慌。

    独身一人就敢冲进大江山，面对千军万马仍能浅笑的源氏家主头一次感到这样剧烈的恐惧。不是因为髭切屠杀了平安京，也不是因为髭切意图禁锢自己的想法，而是付丧神疯狂的笑意下浓郁的要溢出的绝望。暗堕的太刀在幻境中彻底爆发了自己压抑的情感，赖光知道自己如果自己不能接受髭切的感情，付丧神一定会就此把自己埋葬在幻境里，不断循环的寻找只属于自己的“源赖光”。

    即将失去髭切的恐惧像潮水一般淹没了赖光。

    再也不会有人彻夜守候在自己门外。

    再也不会有人甜腻的叫着自己家主窝在自己怀里撒娇。

    再也不会有人步步为营的逼迫自己交付出信任的真心。

    再也不会有人和自己心有灵犀的配合退敌，用同样的招数舞出只属于两人的刀光。

    再也不会有人厚着脸皮拿走另一半合贝，拉着自己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赖光仿佛溺水的人，感受到冰冷的海水从脚踝淹没到口鼻，窒息感混合着绝望充斥着全身。

    “家主。”

    髭切将眼前最后一人洞穿，随即缓缓回过头。付丧神似乎毫不惊讶赖光的出现，淡色的唇向上挑起，挂上最常见的肆漫的笑容。只是付丧神金色的眼睛幽深的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氤氲着不能忽视的认真与执着，专注的看着赖光。

    就像烛台切所说，辉夜姬的幻境根本困不住暗堕的髭切。付丧神勾勒出这幅场景的缘由当然是赖光，只能是赖光。

    髭切已经厌倦了粉饰太平。

    装作自己只是普通的付丧神。

    装作自己对家主只是普通的敬仰与尊重。

    装作自己不在意越来越多的刀剑夺走家主的注意，越来越多人发现家主的美好。

    装作自己可以平静的对待家主每一次直面危险，每一次受到伤害。

    髭切做不到患得患失的守着世上唯一的珍宝，却永远不能拥其入怀。

    说髭切卑鄙也好，自私也罢，付丧神构建出绝望的幻境，逼迫赖光面对自己的感情。追其根本，也不过是想把独一无二的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让他的目光只注视自己一人。

    “您都看到了。”髭切拔出插在人体内的太刀，失去生气的身体倒在地面，扬起一片灰尘。髭切不在意的甩去刀刃上的血液，回刀入鞘。

    “家主厌恶我么？”付丧神被鲜血侵染的右手抚上赖光的脸颊，在赖光眼角抹上一道艳丽的血色，“这样失控的，渴望鲜血的，堕落的，真实的我。”

    空中还满是血液的腥气，背后是痛苦的哀鸣。

    赖光抬起头，眼前的付丧神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赖光，生怕错过赖光一丝表情。蜜色的眼眸倒映着赖光的身影，专注的仿佛世界上只有赖光一人。

    源氏家主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的意识到髭切执着而疯狂的情感。

    这是我的刀。

    这是我的罪。

    在宛如末日的噩梦中，赖光抱住了自己的刀，为冰冷的地狱带来唯一的温暖。

    “我在这里。”

    “髭切，我一直在这里。”

    髭切迟疑的回抱住赖光，在确认怀里温热的身体并非出自自己的想象后逐渐加大力量，用力到手骨都开始发痛。但髭切却仿佛毫无知觉，红着眼趴在赖光颈间。赖光笑了笑，手指在太刀的金发间穿梭。髭切感受着头顶温柔的抚弄，和耳畔平缓的呼吸，闭上眼凑到赖光耳边：“家主，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不仅是记忆中相依为命的你，还有从审神者手中拯救我的你。

    不仅是千年回忆中执着魔障的你，还有说出“你是我的刀”的你，还有走廊上靠在我肩上诉苦的你，还有信任的将背后交予我的你。

    赖光叹了口气，将脸埋在髭切柔软的短发中沉默良久才缓缓出声：“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如果源赖光有喜欢的人，那便一定是髭切。”

    髭切窝在赖光怀里低声呢喃：“家主太狡猾了，竟然给我这样的回复。”

    赖光无声的笑了笑，摸了摸髭切的后颈，垂下鸦羽般浓密的睫毛：“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你最终的回复的。”

    “好。”髭切软着嗓子，仿佛如往常一般甜腻的撒娇。只是在赖光看不见的角度，金发金眼的太刀一丝一寸的划开微笑，眼里仍然满是疯狂堕落的痕迹。

    你看，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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