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旭日（下）

                昨夜刚刚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地，再次遭到铁蹄摧残，烟尘荡起血肉横飞。钢刀斩入身躯，箭矢射穿胸膛。虎不食虎鹰不吃鹰，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实际情形是，同族相残起外人争斗，手段更为凶残。彼此战法相近，战技伯仲，决定胜负走向的，便是人数和士气。而这两样，恰恰是长生一方所欠缺的。赤烈和察哥的部队并没有向长生提供援助，相反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图日勒部下虽然也有几百忠诚的士兵，可是在三娘子与另外两名血盟卫部下的夹击下，并没有太多意义。何况随着范进的吩咐，大明骑兵也加入了战团。这些骑兵除了标营是各位边关大将麾下家丁，装备精良冠绝边地。以大量边军的血肉供养少数家丁，在装备自然不会糟糕。这些士兵装备战具精良，远在蒙古士兵之。当他们发起冲锋时，图日勒与长生注定了败亡的结局。烟尘渐渐落下，战斗平息，草原横七竖八满是尸体。这一幕本以为会在昨天晚发生，没想到推迟到现在。但是较起来，死的人已经远远低于预期数字。所有的尸体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外加几百名伤兵俘虏，即使都被处死，也不过是千人之数，在草原的汗位争夺，这已经得算是和平交接的典范。图日勒的双手被齐腕斩断，脖子套着绳索，被海寿拉在马后。由于图日勒一直在喊冤枉，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木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草原的审讯是如此简单粗暴，只要认定有罪可以惩罚，不需要听取被告的辩驳。长生被五花大绑按在地，随同他来的两个百人队，除去少数俘虏外，其他人都已经被地斩杀。长生的嘴巴倒是没被堵，不过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喊冤叫屈除了丢人并没有其他作用。人们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凶手，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他只冷笑着说道：“钟金哈屯！我们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你要为了外人杀我？背叛自己族人的首领，最终只会得到族人的唾弃。大明朝廷不会一直支持你，草原的风一去不回，只有石头万年不朽。图门汗会为我报仇，今天我所遭受的一切，将来都会报应在你们每个人身！”三娘子一声不吭，来到长生身后，将雪亮的大汗弯刀高高举起。范进皱眉道：“这件事可以找别人做……”话音未落，刀锋闪动，血光溅起。长生的人头滚落在一边，死尸倒在地。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三娘子头、身，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肮脏之处，反倒是很是得意的朝范进一笑：“自己能做的事，不要麻烦别人。这是草原的规矩！”她高高举起弯刀，看着周围的士兵。望着她的模样，所有人都有瞬间的迷惘，很快海寿最先明白过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大声道：“钟金哈屯！钟金哈屯！”随后，桑格、赤烈、察哥等人，也如梦方醒一般从马跳下来，跪倒在地大声喊着钟金哈屯的名字。一个个骑兵下马，向三娘子跪拜，高呼钟金哈屯之名。时间不长，扯力克的旧部以及辛爱的部下全都跪下来，参与到山呼的队伍之。三娘子神情严肃地接受部下朝拜一语不发，日光照在她身，俨然一尊染血的女武神，让薛五、梅如玉这两个身怀绝技的女子也都为之倾倒，如果不是在范进身边，说不定也要下意识地参与到跪拜呼名之。大昭寺新任主人，也是昨天晚带头揭发扯力克的学问僧，望着这一幕，轻轻摇头：“只死了这些人，能够完成大业，这才是大慈悲大功德，看来这件事我做对了。”战马在草原奔驰，速度快得吓人。被绳子拖在后面的图日勒一开始也没命地奔跑，但是很快他的速度跟不马，人重重地摔倒在地。骑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加快了速度，图日勒的头脸在草地摩擦前行，鲜血与皮肉很快出现在草叶。他的嘴里塞了木方子，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阵阵痛苦地呜咽。而在另一边，来自朵颜卫的俘虏成排地跪倒，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个强壮的蒙古士兵，随着多兰晃动鞭子，每一声鞭响，是一排人头落地。无头的死尸被扔到早挖好的深坑里，头颅放到一边，准备按照范进的建议，筑起一座小型京观。图日勒的部下与长生的随从不同，他们多了一个赦免的机会。只要他们愿意指出图日勒的罪行，能生存下去，并且可以离开草原，到大明生活。否则，要成为京观的一分子。一些人咬牙坚持，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屈服。他们争先恐后说着图日勒的罪行，从勾结长生到谋杀大汗，随后更有人指证图日勒给大汗戴绿帽子，与可敦私通。说不定他谋杀大汗，是因为间情败露，扯力克汗的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血脉。每一个做出指正的人，都获得了赦免。指正的罪行越严重，越能得到优待。当有人声称，图日勒策划了谋杀辛爱，谋杀俺答时，范进知道，这些话没有听下去的必要。带着薛五与梅如玉策马离开，返回大板升城。看看左右无人，梅如玉低声道：“老爷，昨天晚的火？”“当然是我放的。那些酒桶里多一半都是半空的，下面全是火药。我说过要送一批火药给三娘子的，不能言而无信对吧？所以说长生这个家伙很聪明的，从爆炸声猜到是我干的了。这件事其实我也是没办法，不用那些火药，我也没把握烧得那么干净。再说我也怕有人救火，把东西抢救出来，都穿帮了。”梅如玉道：“那老爷烧大板升城，是为了给三娘子洗刷嫌疑？像我过去开赌档一样，也会放水让别人赢，否则别人会怀疑我使诈。”“聪明！”薛五道：“妾身不明白，昨天晚让三娘子放开手脚杀是了，何必搞这么一出？”“如果昨天晚三娘子放开手脚杀人，大家都知道是她做的了，她的位子不会稳当。如果土默特内斗升级，察哈尔趁虚而入，图门汗说不定真的一统草原诸部落。这统合草原各部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不能让图门汗做成，要做也是三娘子做才对。所以她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棍，让人不会怀疑她。她可以杀人，但必须杀得光明正大，这样才有资格做草原的主人。”梅如玉道：“老爷，那扯力克是怎么死的？”范进摇头：“我怎么知道？真当我是神仙啊？计划定的越周密，越有可能失败。一个小环节出现问题，整个计划推动不下去的，不是妙计而是故弄玄虚。大方向给了，具体怎么走，还是要看下面的人操作。我都不知道扯力克住在哪里，怎么可能安排人杀他？所以他的死，有很多可能。也许真是图日勒干了他，毕竟他派人调查图日勒是事实，这帮人做事手脚毛躁，被图日勒听到风声先下手为强。又或者是长生本来想要栽赃给三娘子，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不是三娘子有什么布置，是我都不知道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巧合。蒙古人打架不像我们，拿棍棒对着打，是真要放箭的。黑灯瞎火意外了流矢，也不是没有可能。”薛五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三娘子安排了杀手的可能性最大。她在扯力克部落里肯定有自己的棋子，像是大昭寺一样。今天说话的时候，有人故意迎合三娘子，关键时候鼓噪闹事，让事情变成现在那样。那两个血盟兄弟，说不定是三娘子的人。”梅如玉道：“这不可能。一看你是不懂草原规矩。血盟卫与大汗同饮血酒，情同手足。大汗的战利品会和自己的兄弟分享，兄弟则要保护大汗的安全。如果大汗死了，他的血盟兄弟都会殉葬，他们不可能反水。”“这种事也有特殊情况的。”范进笑道：“如果这次是长生赢了，图日勒肯定不用殉葬。如今那两个家伙，也不用殉葬了。他们未必是三娘子的人，但是从那个女奴身，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可以保下那个女奴，能保下他们不死。所以这种默契不一定是事先建立，而是根据情形做出的倒戈决定。再说我已经把情况介绍的很清楚了，大明只做散财童子，不干涉他们的内务。察哈尔像个恶婆婆，什么都要管一下。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和谁站在一起。”范进话锋一转，“不过五儿说得也没错，三娘子肯定在扯力克身边有人，从昨天晚开始，那些人已经发挥了作用，计划才能进展的这么顺利。”薛五道：“这个女人心机太重了。算没有老爷，说不定她也会和扯力克翻脸火并，和她交往可要多几个心眼，免得被她算计了。”范进笑道：“你多虑了。如果是个没脑子的女人，我不会和她合作了。草原的王，肯定需要谋略，否则不等着被人吞掉？她的表现我很满意，有资格做大明的藩属。”梅如玉哼了一声，“是她在这的表现让老爷满意，还是在其他地方的表现让老爷满意啊？咱们大明朝有的是兵，非得用个女人？趁土默特内乱的机会，直接出兵扫了他们，不用那么麻烦了。”范进笑着在梅如玉脸一捏，“我和她只有公事的交情，其他地方的交情可是都在你身，你还欠我一个儿子呢！”他逗了梅如玉一句，随后道：“出兵土默特确实是个选择，目前的情形，也多半打的赢。可是又怎么样呢？这片地方不适合我们居住，打下来也守不住。老百姓不愿意在这里种田，种田也未必能养活他们。即使可以养活，也无非是培养出又一个蒙古来。大明的百姓又不等于会永远忠于大明，万一养成气力夺取天下，是又一个北魏高欢。我努力推行教，在边地修书院，让人多读书，是尽可能避免在军事要地，出现什么枭雄豪杰。其实眼下的边地问题已经很严重，越来越多的将门出现，世代为将坐镇一方的武夫，说话朝廷命令好用。他们给朝廷面子自然万事休提，如果不给，会非常麻烦。我光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很难了，怎么可能还会给新的军阀成长土壤？再说，大国也不是这么个玩法。”薛五道：“退思所想，一定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五儿了解我。”范进微笑着点头，“能不打仗不打仗，更不能给武人割据一方对抗朝廷的空间，所以对于塞只能以智取，不能以力敌。用贸易为武器，以金银财帛粮草收买，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梅如玉道：“那老爷不怕养虎为患？”“这只虎是我养的，有什么可怕？”范进嘴说着，心里则另有打算。他对于万历皇帝并不信任，这个小皇帝虽然是自己的读者，但是至尊肥宅没变成至尊废宅，即使自己用尽心思，也没能阻止他追逐权力的脚步。和自己岳父以及自己的关系未来走到哪一步，现在还是无法定论。如果自己在朝为官，自然有的是办法控制三娘子，这只虎再大再凶也没关系。如果有朝一日万历真的对自己翁婿下刀，塞外有虎，海有蛟，对于自己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也能拉着他同归于尽。这种想法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一笑置之。薛五道：“养虎也得养大了才能需要担心，现在是老虎能不能养大都还两说呢。扯力克死了，辛爱死了，俺答的儿子还有很多，一代还有个老把都。这些人在，退思能保证你要扶的那个孩子可以做大汗？”范进微笑道：“这个么……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带来的火药其实没用完。”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等到一路回到休息的驿站，不等薛五跑掉，范进已经拦腰把她抱起来丢到牙床，又朝不知所措的梅如玉吩咐道：“自己脱，别等我费力气。”三娘子来到范进房间时，两个女子依旧是一副慵懒样子，三娘子看着两人的模样火大，没好气道：“现在天还没黑呢！”“这跟天黑不黑有关系么？”范进一脸无辜地问道：“再说，你一来，我休想睡觉了，自然要抓紧时间。”三娘子感觉这话里大有歧义，不知道他是在撩自己还是无意为之，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范进又道：“这个晚我们会很忙。藏在地下的那些粮食要拿出来发放给牧民，还要大昭寺的那位新主人配合，把这说成是神迹。在你的其他儿子到来之前，我们要让这个消息传遍草原。事情我来安排，操作的事你来做，夫人可有什么难处？”“这点小事难不住我！”三娘子此时也没心思去撩范进，把精力都用在接下来的大局。自己能否草原的主人，看这一举了。范进此时又道：“那女奴？”“已经安排好了，保证她和家人的安全。”“那好，这个人很重要，千万别让她出事。”“多兰盯着呢，不会有事。”“多兰姑娘很能干，不知道有丈夫没有？”“她和我一起伺候过老王爷，所以一直没嫁人。你如果有兴趣，我让她来伺候你。”“那不必了。不过我手下有个大将，叫戚金的，你也看到了。小伙子很出色，夫人觉得他是否配得多兰姑娘？”三娘子一愣，怕是范进没听明白，又说了一遍。“多兰虽然没嫁人，可是伺候过老王爷。你们汉人不是很在乎这个么？”“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狭隘的。只要多兰姑娘愿意，戚金那边我来负责。这是一桩草原与原的联姻，关系很重大。”三娘子也明白过来，点头应允道：“既然如此，多兰那边我来说，不会不答应的。”她嘴说着，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些怨念，一句话涌起到喉咙：要是我下嫁，你敢娶么？但是话到嘴边，也知道不合时宜，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不过看着范进的态度，确实不认为女人的过去有多重要，三娘子心头的阴霾渐去，一缕阳光照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