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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如钩。
房中一盏油灯似星,照着倚靠在炕头上的姑娘。
炕边半蹲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男人身边是满满一桶才从井里吊上来的井水。
男人用粗瓷碗正舀了一碗水,要喂姑娘喝下。他本着当下的智商高点,已是尽量的稳了手,那一碗水却依然劈头盖脸而下,浇的陶蓁湿透。
沁凉的井水击退了濒临绝境的昏沉,陶蓁灵台倏地有所醒转,忙道:“快泼,连续泼。”
一碗碗水迎面而来,完全击退了夜的暑气。在陶蓁的双臂能抬起来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王氏同朱二郎给酒中下的不是毒,更像是迷药。她喝下的少,便未能将她一下子迷倒。
正待此时,“咚咚”几声,幽寂的院门忽然被拍响。
她倏地坐起身,先将手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噤声。
拍门声还在继续,她急切想着来者是谁。
一定不是朱二郎本人,他一个外男便是夜间前来,绝不敢这般光明正大的拍门。
或许是王氏,想要来看看她到底在不在家中,以此来比对在谷田里装神弄鬼的是不是她。
又或许是……
“阿姐,阿姐……”门外传来声声孩童哭泣,继而是黄大娘的呼喊:“蓁姐儿,你回来了没?蓁姐儿……”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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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外的檐下,哭包陶小满已止了啼哭,还略有哽咽,正蹲在傻叫花身边问他:“你阿娘怎么了?”
傻叫花:“嘎嘎嘎嘎嘎嘎……”
陶小满表示听不懂,跨进门里,挨去炕边仰着脑袋瓜问陶蓁:“你家宝宝嗓子怎么啦?”
陶蓁点一点他的眉间,道:“大人说话,你外头玩去。”
平日若这般,小满定然要不开心的拉下脸,此时却兴高采烈的又出去,继续去寻他的新玩伴。
陶蓁继续同黄大娘道:“……我满月时家门口来了个算命和尚,说我将满二十时有一劫。今儿我去庙里求问,主持给了个破解法子,要救一个落魄之人,就能抵消这劫难。难怪我今儿好好走着忽然不能动弹,待见了他,才渐渐好一些……”
她此时已换上了湿衣裳,能活动自如,只还有些疲乏,语气柔弱了不少,颇有些佐证她遭遇“命中一劫”之意。
黄大娘蹙了眉,先往外头撇去一眼。
刚进来时,她就被外头那个头上顶了满头草的汉子吓了好大一跳。听闻是这么回事,她终于放下心,悄声同陶蓁道:“不是大娘要阻你行善,只你未嫁女娃收留个汉子,便这汉子再落魄可怜,传出去都对你名声不好。你本就急着要出嫁,万一剩下的这两个月真有人上门提亲,却听闻了你这一桩事……听大娘的,你让他吃饱穿暖,看他身上有什么伤再给治一治,就悄悄放他走,其实也算是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定然明白你的苦衷。”
陶蓁便微微点头,再不言语。
黄大娘又叮嘱她夜里多加小心,起身要走。陶蓁便同她道:“大娘回去的路上,烦请去我大伯家传声话,便说我病了,若他家中有多的伤寒药,送过来些。”
黄大娘忙去探她额头,并觉不出发热。可才淋了水,提前用些药也算稳妥,“你大伯在外做活回不来,你大伯娘又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想让她送汤药给你,怕等死都不一定能等来。不若大娘去唤了村医……”
陶蓁摇摇头,“大娘放心,她会的。”若王氏今晚不来,说明那朱二郎并未进村。若出现,定然是为朱二郎打前站了。
黄大娘见她语气笃定,只得依了她的话,抬脚出了卧房,往蹲在檐下的傻叫花处望去好几眼,才出了陶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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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几声犬吠,显得夜越加寂静。
一个身段敦实的妇人蹲在十字路口,仓促的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就去寻谁,再莫来寻我。”
待将纸钱烧罢,她又提起搁在藤筐里的酒瓶,往灰烬里淋上一圈酒。
黑烟盘旋,她正要磕几个头,“哒”的一声轻响,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头。
“啊……”她嘶喊一声,身子咚的往后倒去。这回脑袋没事,只觉掌心瞬间火辣辣的疼。
“他婶儿,这不年不节的,你给谁烧纸?”黄大娘问。
王氏看清楚来人,再看清楚她身后只有一个影子而非两个,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顾不得掌心的伤,连忙掩饰:“无甚无甚,家中多了纸钱无处放,干脆烧了好。”
黄大娘因着陶蓁的缘故,本就与王氏无甚来往,闻言并不多问,只淡淡道:“有这胡乱烧纸的时间,你不若去看看你那侄女儿。蓁姐儿病的起不来,你家中若有多的伤寒药,与其为了腾地方胡乱烧掉,不如送过去给她。”
王氏胡乱应下,拎着藤筐就往回走。
待进了自家门,关好院门,进了堂屋,见朱二郎还像尊大佛一般捧着碗吃茶,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下依然是什么样,不禁又多了怨气,垮着脸问:“你那婆姨到底怎么死的?你夜里离开时,顺便把她带走,谁害了她让她去找谁,莫来祸害我。”
朱二郎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若天下真的有鬼,我杀了那么多猪,也不见谁来找我寻仇。”若真的有鬼,他那原配怎地未来寻他?
王氏啐了他一口,心道,同这些没见识的人有何好说的。那入了畜生道的鬼魂与入了人道的,能一样吗?
然现下已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既然蓁姐儿让她去送药,她顺势去问一问谷子地之事,再看看夜里还有没有旁的下手机会。
“你一个人呆着莫作声,我现下就去瞧蓁姐儿。如若她真的病了,你就更不能走了,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定然是要得手了才成。”她交代道。
朱二郎正有此意。
无论如何,今夜他都要探一探。
若陶蓁在酒楼时用自家婆姨的死来诈他,并不是真的知晓真相,他去都去了,毁了她清白,也好让她认命嫁他。
若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她就再是个仙女儿,也留不得她了。
他点点头:“姨娘快去,我今夜既来,轻易就不能走。”
王氏并未带什么伤寒药,空着手匆匆而去,待拍开二房院门,见陶蓁果然精神泱泱。
她有意探问几句,陶蓁却一问三不知。王氏又趁机将院落细细打量几眼,心下渐渐有了计较,假意关心陶蓁几句,待出了院门才冷笑一声。
年轻人果然道行浅。
那原本在谷田边出现的板车如今就放在这院里的桃树下,连背板上的那束红布都未缺,蓁姐儿却一问三不知,真真是连说谎都不会。
在谷子地里装神弄鬼的果然是她!
看朱二郎夜里如何来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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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陶蓁贴在大门上,直到外间的脚步声一路远去,她立刻将藏在粮房的傻叫花唤出,开始着手布局。
方才王氏问她话,她故意一问三不知。若王氏只是来探问谷子地之事,定然要抓住漏洞进一步逼问。然这位大伯娘却只随意问过几句,说明她此行意不在此,而是为了后手。
只怕最多三更后,王氏同朱二郎就要行动。
只是,他们要如何动她?
定然不会光明正大来敲门。
若是翻墙进来……
这院里桃树虽大,可栽在最中心,枝叶并未延伸出院墙。攀着桃树显然不可能。
她回想着王氏频频打量院落的神情,目光顺着黑漆漆的院墙缓缓梭巡,当最后看到墙头上一处黑漆漆的缺口时,心中顿时豁亮。
原来,王氏是在打翻墙头的主意啊。
她的目光从那处缺口再往下一移,便看到了自家的那口井。
井盖极大,她每回揭起来都吃力。井盖下的井口当初挖的不算小,可如朱二郎那等壮硕身形的汉子,绝对来一个卡一个。
这个时候,她终于觉着自家粮房里的那一堆破烂能派上用场了。
这注定不是一个宁静的夜。
她和傻叫花两人将将把一个被虫蛀的千疮百孔的破柜子抬出来,正站在院里气喘吁吁,院门再次被拍响。
“咚,咚咚。”
敲门声富含了乡间的社交礼仪,绝不是王氏能拍出来的节奏。
院中再一次静下来。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第二遍。
过了久久,陶蓁终于开口问:“谁啊?”
“蓁姐儿,是你肖阿叔和婶子,你在家呢?”
是里正夫妇?
陶蓁扶着腰,看看手边那虽这虫蛀却极沉的破柜子,长长吁了口气。
终于有劳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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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陶小满、傻叫花正和四十岁的里正大眼瞪小眼。
卧房里,里正的婆姨肖婶婶先是关怀了傻叫花与陶蓁的关系,知晓了她“满月算命-应劫-行善”的前因后果,给了她与黄大娘大差不差的建议。
待关怀完,终于开始讲此行的因由:
“……我婆婆就是个急性子,欠了人情还不出去寝食难安。她连续耗了这几日,每日不过睡两三个时辰,眼珠子都熬的通红。村医来看过,说是心火旺。老人家身子本就不好,若日日这般旺下去,怎生是好。求蓁姐儿多多少少想一想家中缺什么,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一说。我们先把人情还上,让婆婆心安。”
她又担心陶蓁误解,忙补充:“也并非还了人情日后就又当做不认识,好歹你救了婆婆一场,日后两家当成亲戚相处,比旁人还亲近。”
里正家的人情,陶蓁原想滚雪球一样滚大后,留着对付官媒。然眼下的困难已需要帮手,再按兵不动的话,她怕是要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她当即道:“什么人情不人情的,那是婶婶与阿叔客气。可不瞒婶婶,月色极美,我与阿弟无心睡眠,正要给院里搭个景儿。若婶婶同阿叔和搭上一把手……”
“没问题,做些什么,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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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陶家二房的院落里却有些热火朝天。
几块被虫蛀过的梨花木从中间锯开,头尾用韧性极强的藤条箍住。长度不够的,干脆把和面擀面的面板都扛出来用上。
板子两边是各种罐子、碗,用泥塑住,只把中间平坦处留出来。
里正原本对陶家忽然多出个汉子颇有些道德上的指摘,此时倒是觉着此汉子看着憨傻,干活儿却极踏实。
人也聪明,虽很多事情一开始并不会,他简单教一教,傻叫花就能上手。
只力气十分不够,行止间有些别扭,怕是何处受了伤所致。
两个男人合作,两个女人给搭把手,小屁孩陶小满当着啦啦队,板子终于一截一截搭上去,一端架在墙头上,另一端架在井口。
陶蓁扒拉在墙头,提着一桶油往板子中间倒,最后撒了一把土。
受着空气里油香气的吸引,里正这才有空看一看自己当主力搭建的这个物件儿。
一眼望过去,他登时觉出了不对劲。
“蓁姐儿,”他连忙提醒,“底下搭在井口上,中间还抹上了油,要是谁一不小心踩上去……”他怎么越看越像杀人越货的利器?
陶蓁把她的工具人阿弟祭出来:“就是为他搭个滑滑梯……”
哦,专门为小满做的。
里正想象着那个画面:小满兴高采烈坐上去,“呜”的一声滑下,再“咕咚”一声进了井里……
他身子一抖,自己像被溅了一身井水,担忧却从心底里涌上来。
陶家二房可就这一根独苗哇!
他同婆姨本要回去给自家阿娘报喜,好让老娘踏实睡上一觉,现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倒不敢离开。
陶蓁抿嘴一笑,高声道:“先等着晾一晾,若三更后小满睡不着,就带他来玩。阿叔、婶婶快回去歇着,改日我再专程上门道谢。”
小满哪里能睡着。
自这院里开始热闹,他的眼睛随时晶晶亮,闻言立刻高呼:“不睡不睡,我才不睡。”
陶蓁又强调一回时间:“三更,再想耍也要等到三更。”
肖婶婶低声同自家夫君道:“蓁姐儿是读书人,自小乖巧,怎会做那种事情。我们莫自己吓自己。”
里正想想也是,临走前又叮嘱陶蓁把傻叫花赶去房背后柴垛歇息,方同婆姨结伴离去。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离夜色最黑寂的三更时分,只剩半个多时辰了。
快收网了。
陶蓁蹲在墙头,向“滑滑梯”上丢下一块土坷垃。
土坷垃登时顺着板子向下滚去,中途偏离方向,接连撞上板子两侧的破罐子破碗后,又被拦回来,最终沿着既定的轨道咕噜噜滚下去。
“咚”的一声,微弱的水花在夜色中绽放。
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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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二郎:仙女儿,我来了。
陶蓁:出溜,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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