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俭朴的生活

    那次丧宴以后，再见到王继森，是一年后我到镇上读小学的时候。
    幼儿园与我无缘，是我出生的地方，和我出生的这家人的贫穷，导致我与幼儿园无缘。
    六岁那年八月，爷爷从镇上赶集回来，递给我一个帆布书包，是我第一次收到不是爷爷亲手做的东西。
    童年，玩具只得爷爷做的竹蜻蜓和木偶人等几样，更没有看过动画片，可好像也没觉得童年枯燥无味，只是回忆起童年来，跟着爷爷奶奶在田地里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整个童年。
    九月第一天，山里已经开始秋凉，晨曦微明时出发，爷爷骑着骡子送我到学校。
    为了学费，秋收以后，爷爷用骡子驮着粮食，比往年又往镇上多送了两次。
    从家到镇上小学，要走三个多小时山路，中午也就没法回家吃饭，也没钱在镇上吃饭。临出发时，奶奶在我书包里放了两个大大的烤红薯、一个烙面饼、一块咸菜、一个水壶。
    铝皮水壶，还是上一年王继森来家时送的。
    知道要去上学，是在开始收稻谷的那天夜里。
    稻谷种在山下涪江畔，从播种到收割，极其累人。多年以后，我从城市回到山村，都不愿再继续耕种早已荒芜的稻田。
    要种稻谷，在春寒之事，就得开始赤脚下到水田里育秧苗。因为气候寒冷，也为了秧苗不被虫鸟祸害，需得用竹篾给秧苗搭一个棚，覆盖上透明塑料膜。
    我家又特别穷，没钱买透明塑料膜，只好盖毛草。当谷种长出芽来后，需要阳光，每天一大早，得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下到水田里，把盖的毛草掀开，傍晚时候又要盖上。
    插秧之前，要用牛翻耕沉寂半年的田，除去杂草，耙平泥土，然后才能插秧。
    秧插上后，等几天，让它的根长牢，就要开始拔杂草、挑粪水施肥、除病虫害。
    清明后插秧，八月下旬或九月初收割。
    到收割时，是最累的时候。要把稻谷从山下驼回院坝里晒，得反反复复走好多回，才能全部收割完。
    总共能收一千多斤稻谷，九十年代，大米才几毛钱一斤，稻谷就更便宜了。除去抵扣农业税、提留款，剩下不到一千斤，再卖掉一部分，我和爷爷奶奶三人，全年人均每天半两米。
    地里收获的红薯十分廉价，成为猪和人一年的共同主食；玉米、小麦的产量不高，买掉一部分，也就所剩不多，一年能打几回牙祭而已。
    后来我又读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才想到，没有当过农民的人，哪里会理解这诗的辛酸苦辣。
    那天和爷爷奶奶收割完稻谷回家，我照例是累得吃完晚饭就躺下了，再没有丝毫精力逗怕怕玩耍。
    我刚躺上不久，听见爷爷在院坝里对奶奶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妈老汉，不能再对不起她。老太婆，我打算收完谷子以后，今年多买一些，送她去上学。”
    听说要送我上学，立刻睡意全无，竖起耳朵来听。
    在我小的时候，很羡慕那些背着书包，结伴走在山路上去学校的孩子。可我也知道家里穷，上学需要钱，还得带上中午的口粮。
    幼年的我，其实并不能理解上学意味着什么，山里人家也有很多孩子不上学。
    去上学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这仿佛已经是山里人家的天理。他们认为女孩子长大后是别人家媳妇，男孩子长大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繁衍下一代，才需要念书识字。
    重男轻女，并非山里人愚昧，是他们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生活精髓。
    在荒寒苦逼的农村，很对女孩子还没到法律意义上的成年，就已经嫁人生子，从此便与夫家人过一辈子。娘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也只能换得微薄的嫁妆，自此以后，女儿能有富裕孝顺自己父母的，微乎其微。
    并非嫁出去的女儿，忘了养育自己的爸妈，只因夫家一家子也要过日子，上养老下育小，也不富裕啊。
    都是贫穷的山里人，自己还没活舒适，那还有富裕照顾娘家的生活。一年到头，能按古老的礼节，稍微大方一点接济娘家，就算是没白养女儿了。
    父母都是疼爱孩子的吧，但山里人从祖祖辈辈的生活经验中，知道女儿长大了，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孩子，可也是为别人家生孩子。
    那年月，农村人要是没有一个续接‘香火’的男孩子，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躲着生到男孩为止。我的母亲，或许就是因为‘无家可倾无产可荡’，才悲愤着离开了大山，从此杳无音讯。
    说父母对自己孩子是的爱是无私的，这种说法并不客观。父母总是会把未完成的心愿寄予在孩子身上，养儿防老、望子成龙，甚至期望光宗耀祖，这本身就带着功利心，又怎么会是无私的呢？
    爷爷奶奶隔代亲，对孙子辈特别宠爱，这或许才是真正无私的爱。孙子们长大成人以后，他们也已经银发暮年，能受多少孙子辈的福，没什么奢望。
    奶奶也赞成我上学，她依然是平淡如水的语气：“要得嘛，谷子该卖就卖，不然还能卖啥子呢。猪要年底才卖得，还要还账，唉，卖嘛，少吃米多次红苕，总是能过下去的。”
    爷爷吧嗒着旱烟，语气就要沉重很多：“唉，老太婆，这一卖，一年到头伙食更差了喔。我再多打些家具卖，补贴一些，挨到子柒成人，你也就享福了。”
    “享鬼的福，你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照这样累下去，我怕是你活不到子柒长大哟。依我看呀，吃差一点莫得关系，你莫累出病，就算是我们的福了。”
    “不会的，不会的，老太婆，我死不了勒个早，起码也能挨到子柒长大。你不晓得吗，人是有命数的，我呀，祖宗也不会让我早走，起码能挨到子柒长大那一天。”
    奶奶轻叹：“唉，就勒个样嘛，不然还能哪样呢。睡了，睡了，明天我早点起来煮饭，好早点下田，谷子收完，好忙下一样。”
    听见奶奶起身时，爷爷又说道：“老太婆，子柒去读书，新衣服、胶鞋、书包总是要买的，过几天赶场，把屋里鸡蛋、能卖的瓜果，一起都卖了，你不得心痛啥？”
    “我心痛你脑壳，书包嘛，是该买。唉，衣服胶鞋就算了，我这几天晚上赶一赶，将就在她上学前做出来。你那个病呀，草草药也该抓点来吃，继续熬下去，怕是熬不到好久哟。”
    “莫得事，莫得事，我勒个病不需要治，浪费那个钱干啥子。老太婆，那你去做吗，莫熬得太晚了，眼睛要遭瞎。我把筐子编完就睡，好合到下回赶场一起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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