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岭城的夏天一如兮尔走时一般热辣鲜甜，像一颗刚采摘下的荔枝，表皮是扎人的小突刺，内里却莹白温润，让她整颗心都暖融融的。
她和傅轾轩相对傻笑。他抬手抹掉她内眼角的泪，“姐，你怎么那么聪明啊！我保守估计我至少可以瞒你半年。”
“你敢！”她鼻子喷火。
说实话，傅轾轩夹在中间也挺难做的，关于她回国这件事，父亲已经把他从头到脚、由内到外的臭骂了一顿，那叫一个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生病的人。
兮尔也知道父亲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虽然她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上个月正式停了药，没有出现什么波动，听说还一度成为了他们佛罗里达疗养院的康复模板。但精神分裂症在医学上具有近80%的复发率，终其一生都不能放松警惕。她挥别过往才区区三年，实在不是一段浩瀚的时长。
事实证明没错，回来这些天，她在岭城走着走着，到处都是回忆的因子。
她总感觉什么熟悉的人在她身后如影随形，痴迷跟随。从她刚刚落地机场开始，到她穿梭在每一个场所，无论是商场、夜市，还是星烬酒吧……有人就像一个跟踪狂、大变态，像低级的昆虫趋着光，向她的方向游曳。
但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吧，就像在国外的时候，她常常在天花板上、窗帘后面看见洛承宽，厨房里的菜好像都是他烧出来的，电视里的每一部剧的男主都是他，他无处不在……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想停药的原因，她不愿意扼杀这些幻觉。只有这样，才能和他相依为命，打不跑，骂不走，到死也分不开。其实她回国与否，也没有本质区别，他总还是阴魂不散的。
而且这个时候，她需要回父亲的身边尽孝。无论何时何地，家人都是一个人的根和魂。
上次见到父亲，还是一年半以前了，他和轾轩来佛罗里达陪她过年，三个人一起煮年夜饭大乱炖。为了迁就她，他们总是长途奔波来看她，可是爸爸老了，也是会累的，今年春节的时候身体就亮了红灯，没有再来了。
她一走三年，父亲年已半百，没有多少个三年能让她浪费，她不想自己后悔。
转眼，就是父亲50岁的生日了。
过去父亲对这方面毫不热衷，这次寿宴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广而告之。
他患癌的事暂时没几个人知道，大家都以为大女儿只是为了给他过个隆重的生日才回来的。
兮尔心里清楚，这几年公司起色平平，因为伤及了根本，能不能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圈子里立得住都很成问题，这才决不能让人小看，需要借助生日这样的高调场合，向外界宣示声威。
在生日会上，兮尔毫不意外地再次成为了亲戚们冷嘲热讽的对象，在那些人的眼中，一次失败的婚姻可以代表她的整个人生，洛承宽可能是她一辈子的“案底”。
人多嘴杂，为了避免和亲戚起太多冲突，她无奈之下，提前离开了父亲的生日会。
如果她知道……一个小时后这里将会发生爆炸……
她绝不会撇下家人独自走掉！
而她的父亲，在宴席中途的时候，也缓缓步出了岭城酒楼，同样无法预知他正在走出一场灾难的发生地。
天上一叶清朗的月亮，好得就如他的心境。
这一次做寿，他收到许多名贵高档的贺礼，但唯有一件，不名一文，平淡无奇。
是有人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搁在他椅子的西装外套下面的一个纸包——里面是一捧泥土。
傅霆海用手抓了一把，在掌间沉吟地捏着，又从指缝里漏下。
这究竟是什么？
纸包里还有张字条：【生日快乐，出来见一面吗？我在街心公园。】
傅霆海的心突然变得轻快欲飞，胸膛里像有清亮的鼓在擂！
如果他没有想错——
这是盐镇的土。
刚才盐镇的老邻居在闲聊时提过，镇上有个新搬来的女子，现在就住在傅家的老房子里，自称是他的家里人，深居简出……
傅霆海一听就知道，那只会是闵心。
她真的回去了！
这是他们的约定……
可是，傅霆海根本来不及欣喜若狂。
因为老邻居又说起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前不久的清明节，狄旭父母的坟墓忽然被人修缮过了，而且同一时期，盐镇来了个南美华商，开了间运输公司。
傅霆海心里一比照，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狄旭也回来了。
毫无疑问，给父母修墓的，和开运输公司的，都是他。
真他妈要命！
闵心也在这个时候返回盐镇……倘若和他碰在一起……
不，不可能。
傅霆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置于这样的风险中！
既然，她先给他来了信，既然她就在前面的公园里等着他……
他脸上控制不住的笑，这一次不能再放她走！
他急匆匆地下了楼，迎着夏夜的微风，朝街心走去。
她会不会是听说他病了才肯回来看他的？如果不是，他就亲口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然后死皮赖脸地求她留下来照顾他……对，就这么办！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病得这么是时候。这个月初，进医院之前，其实他就已经对症状有点感觉了，那阵子他断断续续地发低烧，胃口特别不好，经常疼得冷汗直冒，某天清晨胃出血昏倒，人磕在浴室柜上。
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亲自去找科主任通气，得知是胃癌早中期，肿瘤位置不差，可以手术切除，他自恃已经心如明镜，可到了这一刻，还是隐隐的后怕。
医生说只要再发展三个月，他的生命也就进入倒计时。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高危群体了，他母亲也是这个岁数胃癌走的。
上回他在山里差点丧命，之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这两三年已经尽量减少饮酒和吸烟，但作用不大，大夫说遗传还是主要因素，半分都由不得人。
他母亲当年的病历，显示肿瘤恶性程度很高，儿子女儿都主张他去国外最顶尖的医院做手术和后期治疗，这样根治的把握更大一些。
但他拒绝了。
他怎么可以走呢。
你看，他的闵小姐这不是回来找他了么？
傅霆海曾经不怕死，不在乎生命的长短，如果太长了，他就适时将它结束，反正这辈子没有了她，做什么好像都少了点滋味，死了就下去陪她吧，他有什么资格张口呼吸，心安理得？
可是，到了后来，知道她还在世上，也许晚上抬起头，他们就会看着同一轮月亮……
就算她此刻不在身边，总有一天也是会在的。
他并不因为分离而觉得难熬，因为他已经试过足够的绝望，余下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在他的钱包里，还一直放着他和温惜早年的合照，她穿着旗袍素素淡淡，而又千娇百媚。
他还洗出了他们在红馆前面拍的照片，叠在上头。
三十年前是她，三十年后还是她，从没变过。
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点点糖分就可以撑很久。
她走得再久也没事，他等得起。
公司不忙的时候，他就把木雕的手艺捡起来。闵心说过，她都忘了她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他想让她记起来，让从前的她活过来。
于是，他把她年轻时的容貌搬到木面上。因为爱着她，所以想刻画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他一天天泡在卧房的暗室里，泡在纷飞的木屑里。
等她回来了，他要把这雕像漂漂亮亮地送给她。她可能又会说些煞风景的话，比如“木头终归是会腐朽的东西，哪里好了”……
其实腐朽了也没什么的，他想。
就是有一天他没扛过癌细胞，也没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足够充盈了，再也没有其他的渴求。
况且……他手头上的那件事，已经做得七七八八。阿宽来医院看过他一次，三年前他们闭门长谈一夜之后，就没怎么见面了，形同陌路，各干各的那一份事。
傅霆海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医院来，差点还以为自己到了弥留之际，该召集家属了呢。
“您安心手术吧，其他的事交给我。”阿宽这么对他说。
傅霆海却没接茬，只是叹息着，指了指他破了无数洞的袜子，“你脚上穿的什么玩意儿，就你，自个儿都打理不好，流浪汉似的，我能信你？多给自己买点像样的衣裳，对自己好点！寒碜谁呢。”
阿宽不以为然地笑，“我是卧底，卧底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别让我再看见你这样。”傅霆海加重语气，“你毕竟是你爸爸的儿子，将来我见到他，我丢不起那个人！”
洛承宽听着训斥，默默为叔叔调匀了床头输液器的速度，良久，“……兮尔她在国外，知不知道您住院？……别让她回来了，可以吗。”
有些话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落到这一句。
“行了，跟你没关系……走走走。”傅霆海开始赶他，“我这儿没你事了。”
“那……我走了，您保重，一切放心。”
傅霆海不太清楚阿宽最近是不是联络到了闵心，闵心之所以在他生日会的当晚出现，或许就是从阿宽那里得知了他患癌的事吧！
从岭城酒楼走到街心公园，不过几分钟路程，傅霆海已经心跳过速，手心发潮，想象了千百种和她重逢的情形！
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不如就告诉她，自己还能陪她很久很久……他怎么可能被这点小病打垮，他是要和她一辈子的……
他踏着白天残留的暑气，稳步走进公园大门。
石板小径上露水清凉，月光照在两侧，使他鬓角繁霜。
他单手插着西裤口袋，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笃笃声。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脚步，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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