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国人暴动（上）

    公元前829年，春。
    西周北部边境，赵家村外，小山坡。
    “黑股，你给我滚远点！离我女儿茹儿越远越好！”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黢黑而健硕，他满脸怒色，冲着眼前的瘦削少年吼着，歇斯底里。
    “赵叔，叫我方兴。黑股是小名，太难听了……”少年噤若寒蝉，颤巍巍道。
    “管你叫什么！你休想再和茹儿说半句话！”赵叔恶狠狠地道。
    “赵叔，我到底做错何事？”自称方兴的那少年一脸无辜。
    “你倒是没做对过事情，一天天的，不务正业！”
    “爹说，读书认字绝非不务正业！我将来要出将入相，带茹儿走出这山间僻壤……”方兴指了指身边的妙龄少女茹儿，小心翼翼道。
    “出将入相？亏你敢想！我们大周朝，贵族的子孙才能做官，你一个山村野人，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赵叔满脸的不屑一顾。
    “可是爹说……”
    “闭嘴！开口你爹，闭口你爹！我佩服你爹是个英雄，却怎生出你这脓包崽子？读书有个屁用？能杀赤狄鬼子吗？”赵叔不容分说。
    “哇”地一声，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茹儿啜泣起来，梨花带雨。只见她约摸十四、五岁年纪，面似桃花，亭亭玉立，出水芙蓉般俏丽。
    “茹儿，发什么呆？跟爹回村！”赵叔将方兴一把推开，对茹儿道。
    “爹爹，好好地，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玩？”茹儿的眼里泛着泪光。
    “这小子失心疯了，尽做着他的白日梦！你若再和这种游手好闲的小子厮混，将来怎么嫁人？”
    “可是，你不是和方叔叔说过，等我长大了，就……就嫁到他们家去吗？”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酒后玩笑话能当真？给我回去！”赵叔不由分说，伸出杨树粗枝般健硕的大手，把茹儿拖走。
    方兴百般不愿，但眼前这位赵叔可是赵家村一等一的勇士，自己哪敢说半个“不”字。
    只得眼巴巴看着茹儿一步三回头，二人泪眼对视。直到父女俩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视线尽头，进了赵家村。
    方兴伫立原地，木桩一般。半晌，才觉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到地上。
    前一刻，自己还和茹儿还和往日一样在村外玩耍嬉戏，青梅竹马。直到赵叔倏然出现，不由分说，把他们拆散。
    “赵叔今天这是怎么了？”方兴一头雾水。虽说赵叔为人粗鄙，却是父亲的生死之交，历来对自己和蔼可亲，可是今天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方兴望着远处的赵家村，怅然若失。自己长于斯的小村落，此刻变得陌生、遥远。
    那一刻，他觉得天塌了！
    ……
    此时距离武王伐纣、建立大周已过了两百余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非盛世，但总体上还算太平。
    大周村落数以万计，赵家村是不折不扣的另类。
    当年周穆王在位，赵氏祖先屡立奇功，被封在太行山以西的赵地做了诸侯，赵家村便是其某个旁支。当时天下以农耕为本，赵家村却偏牧马为业，也因此远离中原、独处北境。一旦游牧部落来袭，赵家村便陷入孤立无援。
    赵家村民户以百计，方氏父子是不折不扣的另类。
    村里出良马，太遭附近的赤狄部落觊觎，起初村民们奋起反抗，却屡战屡败。直到“外人”方武的到来，因他智勇双全，才让赵家村苟存至今。赵家村特此破了排外之例，邀请方武定居，成了赵家村唯一的外姓人。当时，方武带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那便是方兴。
    赵家村尚未弱冠的少年中，方兴是不折不扣的另类。
    正如赵叔所说，周朝等级森严，层级分明。天子、诸侯、卿、大夫属于贵族阶层，世袭罔替；士、农、工、商，称为“国人”，也都是贵族的后裔旁支；至于乡野、村庄、聚落中之人，没出身、没背景，则被很不客气地称为“野人”。
    赵家村民自然属于野人，野人们大多安于本分，要么牧马耕田，要么练武强身。
    但方兴偏不然，他对务农毫无兴趣，更别说打打杀杀——他只对识字读书情有独钟。好在方武还算粗通文墨，起初尚能指点一二，但很快，方兴的学识就远超乃父，学不到新东西了。
    但在野人们眼中，识字能有何用？分明是没有贵族命，得了贵族病。于是方兴便成了赵家村不务正业的典型，活脱一个反面教材。不过，碍于恩人方武的面子，村民们大多对方兴的“游手好闲”一笑置之。
    近年来，赤狄鬼子的劫掠越来越频繁，好在赵家村外遍布岗哨，一有风吹草动就燃起狼烟。这时，训练有素的赵家村男丁便会都严阵以待、据村而守，而妇女和小孩则会被转移到隐蔽之处。
    起初，方兴年纪尚幼，还属于被保护对象。但如今，比他还矮半头的赵家村儿郎也都拿起刀枪保卫家园，方兴人高马大，却还躲在妇孺之间避难，可谓扎眼异常。
    村民们大多怨而不言，但是赵叔是个例外。
    论资排辈来说，赵叔算不上村中长老。但在所有人心中，他才是赵家村真正的精神领袖——每当赤狄人来袭，他都奋勇当先，以一当十。
    赤狄，是他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十多年前，茹儿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她的母亲被赤狄鬼子残忍杀害。而她遇难的地方，不巧，恰是方兴此刻脚下的这片小山坡。
    残暴的赤狄，惨死的爱妻。天真的茹儿，脓包的方兴。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赵叔这才触景生悲，火冒三丈。
    不过，方兴懵懂，又哪里领会得这些？他天真以为赵叔纯粹是看不起自己，给自己小鞋穿。
    “在赵叔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凭什么野人就不能出将入相，为国建功？我才不在这山沟里种田养马，还不是早晚被赤狄鬼子一刀宰了？”方兴喃喃自语，摇着头走下小山坡。
    正是初春，春光虽媚，日已西斜。刚才还悦耳动听的鸟唱虫鸣，此时在方兴听来却像是讥讽自己。三步两步，走到了小溪边，俯身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倍是提神，方兴不由起一个激灵，茫然地看向远方。
    “太岳山神！给我力量吧，我要改变我的命运！茹儿的命运！爹的命运！”
    不远处的太岳山兀自耸立着，丝毫没有理会方兴。
    不过方兴也再没心情和山神闲聊，他神情凝重、诡异，眼睁睁地看着太岳山下的一片森林。
    那是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早已沉睡万年。每当夜幕降临，森林上空都翻涌起浓浓黑雾，就像个巨怪盘踞其上，吞云吐雾，恐怖异常，令人毛骨悚然。
    方兴知道，自己眼前的这片森林，乃是赵家村的绝对禁忌，人人闻之色变。村子里的长老和巫师都说，这片森林是被怨灵诅咒过的地方——大凶！大邪！大恶！
    恐怖森林不仅黑雾环绕，据说还有一只专吃人内脏脑髓的老彘王。
    彘者，野猪也。
    彘林，便是赵家村人给这片森林起的名字。
    小时候，父亲总用打断双腿来威胁自己“不得踏足彘林半步”，但方兴自忖，便是借自己一百个胆，也不敢动一动靠近彘林的念头。
    童年阴影会伴随一生，对方兴而言，彘林就是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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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