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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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醇贤亲王出殡那日的清晨,太平湖畔仍结着浓重的霜,府门内隐隐的哭声从高耸的墙内蔓延出来,似乎令湖面上的霜更重了。王府开门的时候,王府门外新换的一对白色灯笼便跟着在风里摇晃,漫天的白幡夹杂着醇王府家眷和下人的哭声向四处飞散,最后又朝着各处飘落。
    载潋身穿一身白色的孝服,跟着自己身前三个低头呜咽的哥哥向前走,她脸上的泪意仍未干透,便踏着湖边最冷的晨风零雨送阿玛上最后一程了。
    醇贤亲王陵寝位于京郊西山妙高峰的山脚下,从醇王府到西山要走上整整一天,要从太阳当头走到月挂云梢。载潋站在载洵和载涛两位兄长中间,前面跟着载沣。载沣手中捧着醇贤亲王灵位,载潋和哥哥们的额头上则都系着白色的绶带,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走起路来,将迎面吹来的冷风都裹在怀里了。
    漫天飘散的白幡像是随风飘落的雪花,落在载潋的肩膀上,竟让她觉得比冬日里的冰雪都更冷。她抬起头去,只看见身前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似无尽头,所见之处皆是漫天飘舞的白幡与纸钱,呜咽与哭泣的声音都已让她听得麻木,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不少,却不会有人能真正替她分担失去父亲的悲痛。
    出殡的队伍才出城门,往前便是京郊黄土颠簸的道路了,醇王府的掌事张文忠命前方出殡的队伍暂时停了马,转身过来请载沣几个道,“王爷,前面就出城了,您几位也上车吧。”
    载潋猛然听见忠叔唤载沣为“王爷”,更感觉心底的悲苦直往心口涌,因为每一声唤载沣为“王爷”的声音都是在残忍提醒载潋,他的阿玛再也不在了。
    载沣手中奉着阿玛的灵位,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后才瞧了瞧前面的黄土地,便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辛苦忠叔了。”载沣话毕后刚想要登车,忽听见城门内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一阵高呼立时又盖过了马蹄声传到众人耳畔,“醇王爷,留步片刻!”
    载潋听着声音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都跟着颤抖,她不禁下意识向后躲了一步,载洵和载涛瞧见载潋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载涛虽替载潋挡着,却仍旧回头来打趣载潋道,“潋儿这么大了,还怕见人啊?”
    载沣听见身后的载涛不合时宜地轻笑,忙转过身来道了句,“是庆王府和泽公府上的人来了,快别说笑了!”
    一听是“庆王府”上的人来了,载涛立时明白了载潋为什么会怕,载涛一时被气得面目铁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想到前次载振掳走了载潋的事还没和他算账,现在他居然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来他们兄弟跟前露面了。
    载洵的气性更大,他从前为了一件衣裳就能和珍嫔兄长志锐大打出手,更不要提载振前次欺负载潋已经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他从前因为阿玛病重的原因不敢惹是生非,现在阿玛都已经去了,他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火气。
    载洵领着载潋,低头对她道了一句,“走,跟哥哥走!怕他干什么!”随后便牵着载潋的手大步往前走,绕过了眼前的马车便迎着载振走。
    载洵前后打量了一眼,瞧见庆王府的载振和载扶都亲自来了,载泽也同着庆王府两兄弟一块来了,便假笑了一声道,“哟,这不是庆王府的振贝子吗?可真是稀客,醇王府都快请不起您这尊佛爷了!”
    载振此时瞧见载沣和载洵兄弟几个都过来了,才从马背上跳下来,拱了手后便道,“醇王爷节哀顺变,我阿玛在府里听闻醇贤亲王噩耗,日日以泪洗面,得知今日醇邸出殡,故特遣我们兄弟来送王爷最后一程。”
    载沣听后只点了点头,今时今日的场景,绝不是谈论往日个人恩怨的时候,载沣便只能冠冕堂皇地回话道,“庆王爷好意我心领了,也辛苦振贝子和扶二爷特意跑这一趟了。”
    载振正假意安慰着载沣,载洵却看不下去了,他领着载潋上前了一步,浅浅一笑道,“振贝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多久呵,就当是没事人一样地来我们兄弟跟前儿晃悠了!还真是把我们兄弟都当成软柿子任你捏了啊!”
    载振心里自然清楚载洵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他行前庆王奕劻曾特意叮嘱过他,无论什么人提起往日之事,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因为没有人有十足十的证据,这件事也从未闹到过太后和皇上的耳朵里,所以他们不必怕。
    载振故作不解状地向载洵跟前走了一步,开口轻笑问道,“六爷这儿说什么呢?什么没过去过久?我记得咱们可是挺长时日没见了!”
    载洵怒气冲冲吼出一个“你!”字,正欲再往下说些什么,却见载振对着身旁的载潋关怀道,“格格节哀顺变,醇贤亲王去了,连同着我们都悲痛不已!更不要说是格格了…可格格还是早些振作起来的好!若是王爷见格格如此憔悴,想必也不会安心的!”
    载潋虽向后退了半步,却直直憎视着载振,她长舒了口气,才令自己惊涛骇浪的情绪平复下来,她莞尔一笑道,“谢谢振贝子关怀,贝子也不必过于悲痛了,若是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载洵见载潋今日并无要与载振算清旧账的意思,便也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火气,而后便松开了载潋的手,仰着头向前走了几步,瞧着站在载振身后比自己矮了许多的载扶,想赶他们快些走,便道,“扶二爷今日也辛苦了,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就快些回吧!”
    载扶谦恭地笑了笑,对载洵笑道,“六爷见外了,你我本是同宗同门的兄弟,醇邸遇事,我们自该尽施援手,尽表心意,何来辛苦之说。”
    载泽此时才从一头雾水的旁观当中插进话来,他上前来站到载沣身前道,“我们既然来送王爷,岂有不送到就半途回去之理,我们三人都骑了马,就跟在前头马车后边,定要将王爷送到妙高峰了才是。”
    载洵听过载泽的话,就忍不住“哎呦喂哟”地摇头跺脚,他气载泽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就出来插话,反倒令载振得了意,让他没了台阶可下。
    载泽却仍旧是一头的雾水,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载洵,瞧着身前的载沣便问,“六爷今儿这是…这是怎么了?打什么哑谜呢?”
    载沣自然不能在载振面前和载泽解释清楚,便轻笑道,“他火气大,向来如此,这几日伤心过度了,还请泽公见谅。”载洵颇为无奈地瞅了瞅载沣,也不好解释些什么,便自认倒霉地点了点头,暗暗嘀咕了句,“哎呦喂!我的哥哥哟!”
    载潋自然是最不愿意让载振跟着一起去送阿玛的人,可她又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阻止他,载潋更不能将之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于自己名声影响是小,而对皇上影响是大。
    因为载振知道载潋的秘密,他知道载潋身上藏着皇上的照片,她不能让载振将此事传到太后耳中,不能让太后知道不光是珍嫔,就连皇上的照片都是在宫外冲洗的,而且还带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载潋简直不敢设想后果。
    载沣不出面阻止,载振便得意洋洋地重新跨上了马,勒紧了马缰对载扶道,“咱们走吧!”载扶“诶!”了一声,便也重新上了马,准备跟着醇王府一同去妙高峰。
    载潋就站在原地也不肯登车,她还在尽着最后的努力,她不希望载振跟着自己和哥哥们一同去送阿玛。可是她势单力薄,更只是个女儿家,根本就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她正在心里恨自己无能,忽看见城门内一列马队飞奔而来,领头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继禄,他领着身后一众内务府堂郎中、主事及书吏人等匆匆往城外赶。
    载潋知道内务府来传的话必是皇上或太后旨意,便忙叫了已经登车的载沣下来道,“哥哥!是内务府的人来了!”
    载沣安放下手中醇贤亲王灵位,忙着又下车来恭迎,继禄翻身跳下马来便拱手安抚载沣等人节哀顺变,将过场话讲完了才又道,“奴才们奉了皇太后和万岁爷的意思前来送王爷最后一程,几日来朝上政务纷杂,太后又担心万岁爷万乘之尊,至西山苦寒之地会有所损伤,便遣了奴才们过来,到得晚了,还请醇王爷勿怪。”
    此时载潋听了继禄的话,不禁又掉起眼泪来,她站在三位兄长身后,以宽大的衣袖遮着面啜泣,半晌后她才见三位兄长已掸袖跪倒在地,啜泣不止,自己也忙跟着他们跪倒。
    载沣跪在最前头,此时声声至悲道,“先考承蒙皇太后皇上挂念已是无上荣光,奴才们怎么还敢劳动万岁爷九五至尊之躯,与我们同去京郊泥泞之地,奴才等只望皇太后皇上珍重圣躬,才能心安。”
    继禄看见醇王府家眷们都面容憔悴,不禁也引起了他的悲切之心,便忙着上前来扶起了载沣,又吩咐身后主事们去扶载洵、载涛和载潋起来,继禄忙着宽慰几人道,“这几日来连着太后和皇上都心事沉重,尤其是万岁爷,这几日奴才们竟未见圣颜有半刻欢愉!”继禄说到此处不禁低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片刻后才又道,“醇王爷和少爷格格们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载潋才擦干了眼泪,随着内务府主事站起身来,便又听继禄淡笑道,“醇王爷请宽心,万岁爷已为醇贤亲王亲自撰写了碑文,等着将万岁爷御笔篆刻完毕,奴才们就将石碑立到王爷陵寝上去。”
    载沣还未谢恩,载潋便已按不住自己的担忧,从人后向前走了几步,问继禄道,“大人,这几日皇上圣躬安康否?”
    继禄被载潋的问话吓了一跳,因为府里的女眷很少会出来主动问话,更何况王府女眷如此关心皇上,继禄心里觉着不合规矩,却又不能不回载潋的话,便浅笑道,“皇上圣躬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伤心过切,食欲有所消减而已,格格不必担心。”
    载涛站在载潋跟前拦她,不让她再去问话,载潋却一把推开载涛的羁绊,又上前了几步急切问道,“食欲有所消减…皇上请医没有?”
    继禄更感觉到载潋对皇上的特别关怀,本是不合规矩的问话,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抬起眼来瞧了瞧载潋,又转眼瞧了瞧载沣,载沣心领神会后便打断了载潋的话,对继禄道,“劳烦大人向皇太后皇上转呈我等感激涕零之意,回程时定进宫当面叩谢圣恩,大人路上辛苦了,请回吧。”
    继禄点头示意,转身欲走前向着载振和载扶道,“振贝子,扶二爷!万岁爷传您二位回去呢!”
    载潋立时感觉喜从天降,连精神都比先前好多了,她正不知该如何遣载振和载扶回去,若不因为庆王府的载振,她不也会在阿玛病重时不能守在身边,耽误了请医时机,等到她回来时一切都已晚了。
    载振一头雾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道,“今日我阿玛遣我们兄弟来送醇贤亲王最后一程,太后和皇上是知道的,这时候叫我们回去是做什么?”
    继禄只是笑笑不说话,向载沣和载泽拱手告了别后,便起身上马,坐到马背上后拉着马便转头向城内走,最后只淡淡笑了句,“奴才怎知万岁爷心意,万岁爷口谕传到了,其余的事振贝子和扶二爷就请自便了!”
    继禄才骑马走了不远,载洵便得意洋洋地背着手走了上来,他仰着头斜瞧着载振,掷地有声地笑了两声便道,“我说振大爷啊,这回可不是我们兄妹不欢迎你去了,是皇上有口谕,连皇上都不希望你去!”
    载振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一众人等,良久后才将气喘匀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我知道是有人到皇上那儿嚼我载振的舌根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载振紧了马缰就一路向回飞奔,载洵仍在原地得意地同载涛有说有笑,觉得大快人心,载沣却转了头闷闷道了句,“咱们该走了,别再耽搁了。”
    载振和载扶走后,后来的人中便只剩下了载泽,载沣自然不好令他一人在马车后骑马跟着,便主动邀载泽来马车中同坐,道,“泽公来同我们坐吧,出了城道路泥泞,泽公一人骑着马不方便。”
    载泽骑着马在后面缓缓跟着,收了收手里的缰绳笑道,“不碍事!你们一早上走出城来的,就好好歇歇吧!我若是不骑骑马,才觉得浑身不自在!”
    载沣同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坐在车里,时不时从马车后的帘子缝隙中去瞧跟在后面的载泽,心里一阵阵过意不去,他知道载涛私下里时常与载泽有所往来,便冲着载涛道,“你去请人家泽公过来坐!人家好心来送阿玛,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在后面骑马跟着?”
    载涛正掀着帘子向外瞧风景,听见载沣吩咐自己,便转过头来顽皮地朝他笑,话中有话道,“哥哥啊,泽公不听你的话就能听我的了?”
    载沣见载涛不肯去,又吼他道,“那你说怎么办?!”载涛用眼神睨了睨载潋,向载沣凑了一步,道,“有人的话他听啊!”
    载沣从前不喜欢载涛总拿载泽和载潋开玩笑,可现在载泽不肯听自己的话,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载潋身上了,便将语气缓和了许多,转头对一直木怔怔发呆的载潋道,“妹妹,泽公来送阿玛是好意,咱们不能再委屈着人家泽公了,哥哥求你,去请泽公过来坐吧。”
    载涛坐在对面望着载沣对载潋说话时的和颜悦色,又想到刚才载沣吩咐自己时的声色俱厉,不禁叹了口长气,“这哪儿是一个人啊!”
    载潋并没有拒绝载沣的请求,便命前面赶马的李文忠和常贤停了马,自己走下马去,到马车后边找载泽,载泽才瞧见载潋,便忙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笑问道,“怎么,潋儿是不是车里坐得憋闷了。”
    载潋轻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硬生生拉载泽去坐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便另行换了法子,她并未答什么,而是径直去将载泽手里的马缰抢到了自己手里,而后才笑道,“马车宽敞,我不觉得憋闷,只觉得孤单!”
    载泽走到载潋身后,低头望着她在手里摆弄手里的缰绳,他想到载潋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阿玛,孤苦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便安抚她道,“潋儿,我明白你的心事,我不会安慰人…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了…”
    载泽还没说完说完,载潋便转过身来高喊了一声“泽公!”,喊得让载泽一愣,载潋才接着道,“泽公陪我们去坐坐吧,哥哥们近来都心事沉重,若有泽公一起说说话,我们也好过些。”
    载泽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拉起载潋的手腕来,轻声问了句,“我过去了,你还孤单吗?”
    载潋望着载泽握住自己袖口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另一个人,可她此去就要在西山停留整整一年,她不准备去将误会解释清楚,也许将来再回来时就要与自己在乎的人形同陌路,可纵然是这样,她都不忍心应载泽一句话,因为她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可载潋心软,她看不得旁人苦等却不得结果的模样,便挤出一抹微笑来,朝着载泽笑道,“不,不会了,泽公陪我们去坐吧。”
    继禄一路飞奔地回宫去向皇上回话,他在东华门外下了马,便一路匆匆径直向养心殿而去,途中听闻皇后胞妹静荣进宫来闹了些风闻,却也没心思过问,只急着去向皇上复命。
    载湉此时也为自己的生父醇贤亲王奕譞换了孝服,他神清黯然地坐在养心殿案后,将目光一丝一缕都锁在醇贤亲王奕譞临终前所上的遗折之上,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直到现在心已酸涩悲痛得麻木了,却仍然不能从其中抽出身来。
    寇连材前来为皇上添茶,却发觉一上午皇上都并未动茶,不禁担忧地望着皇上憔悴的面色,劝道,“万岁爷,您要珍重身体啊。”
    载湉却似是没听见般的,只回问寇连材道,“他们送到哪儿了?”寇连材知道皇上在问醇王府的人,便道,“奴才还没得着信儿呢,要是继禄回来了,一准儿……”寇连材话音未落,王商便兴致冲冲地上前来通传道,“万岁爷,继禄回来了!”
    “快传他进来!”载湉立时吩咐道,王商同着寇连材得了命,便赶忙着去传继禄进来。
    继禄仍未向皇上行礼毕,载湉便忙着问他道,“你今日所见情形如何?”继禄恭恭敬敬回话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在城门外追上了醇王府的人,小醇王载沣正奉着醇贤亲王灵位,除却醇王府大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醇王府家眷皆在,奴才也将万岁爷亲自为醇贤亲王撰写碑文一事告知醇王爷了。”
    “好…”载湉的语气忽然低沉了许多,他坐倒在自己身后的御座上,失去亲人的悲痛与不能亲自去送行的愧疚感令他的呼吸都变得迟缓起来,他不令继禄起身也不让他退下,继禄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脚步声,仿佛女子脚下的花盆底踩在光滑晶莹的玉石上。
    珍嫔从继禄身边走过,端着一碗滋补身子的莲藕红枣羹,走到载湉的案边后轻笑道,“万岁爷别难过了,奴才才刚做的,万岁爷好歹尝一口嘛,算是赏奴才个面子了!”
    载湉正为醇贤亲王的事而茶饭不思,心事凝重,听到珍嫔脆如银铃的声音,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此时此刻却不能同她多说,便命她将手里的碗放下了,而后又问继禄道,“朕问你…醇王府的人,都谁去了?”
    继禄仔细回忆,回话道,“小醇王爷载沣,六爷载洵和七爷载涛,从前醇贤亲王亲近的张文忠和常贤等人……当时人数众多,奴才不能一一记清,还望万岁爷恕罪。”
    载湉瞬间又感觉火气蔓延,他蹙了蹙眉,努力忍下心口里的火气,他用力地攥了攥手里的茶盏,冷冷问了一句,“就没别人了?”
    继禄又细细地回想,忽想起来载潋也同醇王府众人一起去了,她还向自己问了皇上圣躬康健否的问题,于是便叩头道,“万岁爷恕奴才糊涂,方才忘了还有醇王府的三格格,三格格也跟着醇王爷一同去了,此外…奴才还听说,三格格此去就不回来了,要在西山住上一年半载,以为醇贤亲王守灵。”
    载湉听后忽然感觉心底一颤,他知道京郊寒冷,道路不便,起居通信条件各方面都不如京城内,他担心载潋住在京郊会有所不适,更担心她会在京郊受风寒侵染,立时怒吼着质问道,“怎么事先没有人告诉朕?京郊偏远寒冷,怎么能留她一个女儿家留守呢!”
    继禄害怕皇上动怒,他为安抚皇上的情绪,便忙着叩首道,“万岁爷息怒!奴才们也是今儿才听说的!不过万岁爷不必担心三格格境况,泽公爷今日也去为醇贤亲王送行了,奴才听泽公爷府上人讲,泽公也要在京郊住上些时日才回来呢,有人贴身照顾着…三格格不会有事的…”
    继禄本以为皇上会平静下来,谁想听过他此话,皇上忽然更加震怒地拍案而起,指着继禄,怒吼着问他道,“什么叫贴身照顾着?!载泽和载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是他去贴身照顾?他们这是逼着朕给他们赐婚!你说是吗?!”
    继禄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话说错了,说得惹皇上不爱听了,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剩下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珍嫔瞧见皇上动了怒,又瞧见继禄怕得不知所措,便出来解围,她悄悄在皇上耳边道,“皇上怎么了,为什么事动这么大的怒气呀?载潋和泽公都是出于好意呀,皇上。”
    载湉知道珍嫔不会懂得自己这层心事,便将她推到一侧去,他自己一人静静想了片刻,他想到载潋在阿玛去世当日还在府外同载泽游玩,见到了载泽竟连自己的阿玛也不管不顾了,就忍不住一腔怒火,他恨不能劈头盖脸地骂载潋一顿,让她能清醒过来。
    “皇上…皇上若不放心三格格一人留在西山,奴才们去传皇上的口谕,传她回京就是了……”继禄诺诺地说道,生怕又会触动了皇上敏感的神经。
    谁知此番载湉却道,“不用了!让她留在西山也好!免得回来后又生出许多事端,朕也不愿再见她只懂自己小情小爱的样子,以后她的事不必来传!朕不想再见她!”
    继禄答了话,心中叫苦果真是说什么都对不上万岁爷的脾气,王商见皇上也没了再向继禄问话的心思,便在一旁忙摆手示意继禄道,“万岁爷气头上,您快下去吧!改日再来回话!”
    继禄走后,王商和寇连材也退了下去,只留下珍嫔和皇上两人在殿中。珍嫔为了让载湉消消气,便笑着道,“万岁爷快别生气了,再生气奴才都怕了,都不敢来见万岁爷了!”
    载湉一想到载潋在醇贤亲王去世当日姗姗来迟的场景就忍不住愤怒,他更替自己的阿玛心痛,向来疼爱的女儿却在自己需要时与自己的情人出府去游玩,迟迟不归!
    珍嫔见载湉慢慢消了气,才敢问了一句道,“万岁爷,您究竟为了什么事啊?奴才没听说载潋最近惹了什么祸呀?”
    载湉像是想到了倾诉的突破口,他高声道,“她!载潋!竟然心大到连阿玛病重都不放在心上,阿玛病逝当天,她还在府外…和载泽闲玩儿!”
    “就是皇上和太后都去探望醇亲王那天吗?”珍嫔问了一句,载湉只点头回应。
    珍嫔心里却起了疑,因为她当天恭送走皇上后,便听闻载潋不久前曾进过宫,在太后处挨了打,怎么会是同载泽出府游玩了呢?
    珍嫔最后却是一句也没有提,因为她想起不久前皇上出宫不归的事情来,众人都传是载潋引皇上出宫的,她正希望皇上从此后误会载潋到终成陌路,当然不愿意皇上会重新对载潋升起怜悯与同情来。
    珍嫔最终端起来莲藕红枣羹的碗来,递给载湉笑道,“皇上别生气了,载潋是小孩子,做事思虑不周全也是难免的啊!”
    载湉看了珍嫔一眼,气仍未消,愤愤地道了一句,“朕是气她…!和载泽……罢了罢了!”载湉欲言又止的样子,珍嫔都看在眼里,便嘟着嘴道了句,“奴才明白了,皇上是吃泽公的醋了!”
    “你胡闹!”载湉抬手去弹了弹珍嫔的额头,珍嫔才爽朗地笑出声来,她明媚地笑道,“皇上!您别生气了,您有奴才啊!无论如何,奴才心里都只有皇上一个人!”
    载湉望着珍嫔明媚的眸子,感觉自从她来后,才弥补了从前许多令自己孤独的缺口,他感恩地攥紧了珍嫔的手,一字一句道,“珍儿,谢谢你。”
    直至月亮当头,载潋同着自己的哥哥们才行至妙高峰,将醇贤亲王奉安完善后已至深夜,妙高峰山脚下有间单进的院子为醇王府所有,载沣便让家眷与随行们都在此用膳休息,次日清晨返回城内。
    载潋因要在此住上一年,便不会再和王府众人回去了,她领着自己的随侍静心和瑛隐两人收拾住处,虽住处大不如前,可却难得清静,载潋也十分满足了。
    载潋睡前忽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又会是自己的哥哥们来劝自己明日同他们一起回去的,谁知竟是载泽站在载潋门前。载潋敞开门时,便感觉门外呼啸进一阵寒风来,她紧了紧领口,便望着门外月光下独立的载泽,问道,“泽公…怎么是你,怎么还没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载泽见载潋也换去了白天里穿在外间的坎肩,便礼貌地向后退了几步,低着头颇有些含蓄之意,笑了两声后才道,“潋儿,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你能不能出来听我把话说完?”
    载潋微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载泽会在深夜里邀请自己出去,可她却很快反应过来,便答道,“好,泽公你等等我。”
    载潋进屋去披了件外衣,便飞快地出门去找载泽,载泽领着载潋一路向妙高峰山脚下走,直到前面有条浅浅的溪涧阻隔了去路,载泽才停下脚步,他瞧着潺潺溪涧上倒映着的月光,忽鼓起了勇气,转头对载潋道,“潋儿,我知道我的话有些突然…我是想说…我…我的心意!我想你应该能懂!我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府里人向我提起过无数的格格姑娘们,可我心里,中意的只有你。”
    载潋只感觉从头至脚一阵颤抖,她感觉有些晕眩甚至站立不住,她何尝不明白载泽一直以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心意,可她也只能残忍地装作不知而已,她知道自己太残忍了,可她却也没有办法,她的感情她已经付出了,付出得无怨无悔。
    载潋听到载泽今日将话都说明了,自己也不想再瞒,便道,“泽公,对不起…我…我不值得泽公这么对我!我心里有自己的执念,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嫁了!”载泽不解地摇头道,“潋儿你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值得你这样一点结果也没有地去等?!”
    载潋被载泽说得泪流满面,她扭着头不敢看载泽,最后只哽咽道,“泽公,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而已,也许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他非常恨我恼我吧!”
    载泽不再去追问载潋所说的人究竟是谁,他听得出载潋话中的意思,那个人和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载泽忽然从载潋的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低声道,“潋儿,也许从中走出来对你而言很难,但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载潋没有挣脱,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生平最怕自己会身不由己地负人,可她万般周全,忍受了许多该忍与不该忍的伤痛——载振的欺辱她为了皇上而选择闭口不言,为了皇上的处境,她选择自己去扛下所有罪过,令太后罚她,她仍旧一言不发。
    可到最后,却还是令皇上恨她,恼她,怨她,如今又要让她再负载泽一片赤诚的心意!她不愿再伤害载泽一丝一毫,可她不能放下自己的执念,她煎熬在其中,又如何能作决定呢。
    “泽公…”载潋甚至无法从载泽的怀中抽出手来去擦一擦自己眼角的泪,她苦笑道,“泽公!我不想负你!也求求你不要逼迫我…忘掉他于我而言本就是最难的事!”
    “可我只相信!”载泽忽然高声吼起来,他将载潋抓得更紧,“可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载潋仍旧站在原地,她痛苦到已失去了所有力量,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皇上恼自己,厌自己,她也做好了皇上不再见自己的准备,因为她知道皇上认为是自己的不孝加速了阿玛的离世,阿玛是皇上亲生的阿玛,可自己却根本不是皇上的亲妹妹。
    载潋苦笑着,她望着天上一轮月亮,想着也许皇上也在看这轮月亮。
    她摇了摇头,心中清楚自己和皇上是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她的心事只能独自一人分享,是不会有人能和她一起共享的,在这份孤独里,载潋心甘情愿也甘之如饴,可她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在有关皇上的事情上失去所有原则。
    她为了皇上拒绝了载振,也拒绝了载泽,可留给她的就剩孤单了。
    载泽所相信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载潋对皇上的感情上根本不适用,因为皇上是永远不会为载潋留有余地的,他们本身就是“兄妹”,而载泽也永远不会知道,忘记皇上,于载潋而言何尝只是一件难事,更是等同于拿走了她的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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