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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问 人鬼殊途断恩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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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初元年,夏七月,杀随州刺史泽王上金,诸子流显州。杀舒州刺史许王素节,九子赐自尽,年幼四子长禁雷州。
    甲午,赦永昌县。癸卯,太常丞【苏践言】涉谋反,罢用,流岭南。追削其父【良嗣】官爵,籍没其家。
    池飞说罢消息,见我只怔怔望天一字不发,不由紧张:“公主,这。。。空中可有异样?日头正毒,公主切勿久视,仔细害眼呢。公主的眼疾去岁四月才愈,不宜。。。”
    “池飞,世上当真有天堂与地狱?”,非是她的关心,我尚不曾发觉眼睛不适,此刻忙闭上眼,轻揉一滴湿润:“亡灵是否便在你我左右?直到你我终与它们同归?”
    池飞并未听懂,但她惯是聪敏,遇到难题定会思索,若想不通定会主动求解。
    她才要问明,我却摆摆手,浅笑:“胡言乱语,你莫挂心。去看看香儿吧,孩子若睡醒,便抱来见我。”
    “是。”
    池飞离开了,只剩我一人坐在廊下怔愣出神。
    我尚未与任何人提及,事实上,我已经被噩梦连续折磨了数个夜晚。常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梦中,虽披头跣足,难窥她容貌,但在梦里,我笃定她就是陈宁心。她不疾不徐的向我靠近,’嘀嘀嗒嗒’的诡异声响便也愈来愈近,那落在地上的液体不是水,而是殷红血滴。我踉跄后退,她不来追,却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扔在我脚下。我跳着躲避,因而梦醒,头痛欲裂。孤身缩坐锦帐中,我总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实在是害怕极了。却又不想被人听去,便死死的捂着嘴。
    我清楚,宁心依旧活着,就在我心中,静静蛰伏,随时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我,唤醒我的恐惧和愧疚。她在告诉我,我与她其实并无二致,为了一己之欲,杀了人,沾了血,这辈子只能靠谎言活下去。
    倘或被旭轮知晓这背后的一切龌蹉,他是否还会一力支持我?
    “月晚?”
    光线忽暗,一道高高大大的身影正伫立于我面前。我苶呆呆的仰脸看去,阳光树影的摇晃斑驳在他身上拼凑出别样色彩。心跳紊乱,不自禁对他粲然一笑。
    “我正想你呢!”
    他俯身,我微愣,方知眼前人却是攸暨。想我方才必然是被晒昏了头脑。
    攸暨自是欢喜,激悦一吻落在眉心,手上用力,将我整个抱起:“我亦想你!却怕你还在烦我,只敢远远的望你一眼。”
    吻又要落下,我双手遮脸,闷闷道:“我并非。。。先放下我。”
    他不听,反将我抱地更紧,若有似无的酒香自指缝散入:“不放!”
    唇贴在耳边,温度热的吓人,他浅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月晚,我。。。想要你。”
    察觉他已生醉意,心骂是哪个混蛋居然大白天约他喝酒。想起旭轮对我的‘警告’,我心头大急,不管不顾的扭身挣扎。他全无预防,竟被我顺利挣开。我结结实实的摔在地板上,实在是疼极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形象,趴在地上哇呀喊痛。
    “武攸暨!你我上辈子定是冤家!!”
    他后悔的就快哭了,忙来搀我:“怪我!怪我!我不该抱你!不该同你玩笑!”
    我是真哭了,疼哭了。一脚踹开他的手,我指他哭嚷:“哪日我被你折磨死了,你才肯变正经!”
    他凑近,不怕失败,终是又抱起我,连连道:“不会!不会!教我比你先死!届时你莫哀哭,直管笑我今时荒诞不经,活该没你长寿!”
    见他如此嘴贫,我忍了又忍,终是破涕为笑,伸手拉他耳朵:“好啊,我记下了!哼,我才不会为你哭呢!”
    “原谅我啦?” 他微有喜色。
    我突然安静下来,凝视着他,极诚恳道:“祈求原谅的人该是我。你与。。。依依的前事,我略有耳闻。我不敢奢求取代她,我只盼能弥补,弥补因我造成的遗憾。攸暨,我可以加倍对你好。”
    他的笑容亦褪去,小心的将我放下。他眉心微颦,迷惘地望向晴空:“弥补。。。不必了。能被弥补的便不该称之为’遗憾’。月晚,我自是希望你对我好,此乃我多年夙愿,却非是你代替任何人对我好,是你甘心情愿对我好,是你。。。爱我,一如我爱你。”
    静立于他背后,我惭愧的无言以对,少倾,我低声致歉:“对不起。攸暨,我对你的心绝无一分虚假,我只是。。。不能。。。爱你。我不及你,尚做不到能以命。。。”
    “所以啊,”,他大剌剌的笑着,忽转身,轻轻地弹我脑门儿:“我说了’不必’,早知你做不到呀。你不曾陪我赏月谈笑,你不曾为我做炊,你不曾为我裁剪衣衫。。。月晚,我不怨亦不奢求,因我心中分明,你与她本就不同。”
    相识多年,我能看懂他佯装轻松背后的深深哀伤,心疼霎时便蔓延开来。
    我蓦的异常激动,牵住他衣袖一角,哽泪倾诉:“我可以!赏月,做炊,裁衣。。。我都可以!你喜欢听琵琶么?我可以为你抚琵琶!我陪你跑马,行猎。。。攸暨,我都可以!”
    可怕的寂静交织在二人之间,片刻,他俊美面容依旧含笑,而眼神透露无限疲惫:“你可以,只是为了弥补。可我不需要。”
    “阿耶!阿娘!阿耶!”
    池飞怀抱惠香来在我们面前,惠香刚刚睡醒,柔软稀疏的发仍披散着,身穿我为她缝制的嫣红吊带裙,肉乎乎的小胳膊欢快舞动,活泼可爱,十分惹人喜欢。
    攸暨快步迎去,笑着接过了惠香。一大一小头抵着头,叽叽咕咕的不知说着什么。我匆忙擦净泪水,努力装作无事,然而做不到,眼前的温馨场景令我更加懊悔。
    我杀了攸暨的孩子,他原该抱着自己的孩子尽享天伦!他对我的真心,竟只换回我不辨是非的残忍。
    “公主!”
    在池飞充满担忧的连连呼喊声中,我不顾一切的跑着,哭着,迷茫着。
    转过十余日便近了人月两团圆的仲秋佳节,我神思恍惚的症状愈加频繁,人也迅速消瘦了。如此异样自然没能瞒过众目,她们纷纷开导我,劝我不必为之思虑。柳意还道府内供奉了许多镇邪护宅的神物,没有任何’东西’能伤我。
    “镇邪。。。鬼神。。。”,不自主的把玩十指,我喃喃自语:“原来这世上确有因果报应。”
    柳意愤愤不平道:“因果报应便是陈氏恶有恶报!不,她死有余辜!”
    池飞沉默不语,然她也是焦眉愁眼,不知心里如何盘算。
    芷汀执一根金针拨弄灯烛里的烛泪,她看了看池飞,见池飞无话,便又转视我,忧心忡忡道:“公主行事向来果决,却为何对此事如此纠结?陈氏结局乃其咎由自取,天地有灵,必知公主对其已足够仁慈!”
    柳意见我只痴痴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忙搀我起身。我似木偶般任她搀着走向床榻,听柳意絮絮不停道:“陈氏生前说的那些歪理正是要教公主良心不安呢,可公主何必自责?她既作恶在前,难道公主竟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细算,张娘娘,薛郎,两个孩。。。”
    恐我沉湎于往年的痛苦,芷汀忙拉住柳意:“眼下你我应为公主守夜啊,吩咐旁人终究不能放心。”
    柳意因知失言,便不再说什么。三人稍一商议,定下是夜由柳意陪我。我与柳意同盖一条锦被,主仆并肩躺着,起先毫无困意,说了大半夜的话,记不清何时进入梦乡。
    梦中的我仿佛仍与柳意闲话,忽觉口渴,遂教她去端水。模糊可见柳意的背影犹在床侧,诡异的’嘀嘀嗒嗒’的声响再次入耳。我惊恐万状,视线死死盯住卧房的门,生怕那女子推门而入。本能的去寻柳意的手,手一晃,人便醒了。
    睁眼的这瞬间,见设在床侧的那排香烛所剩无几,知自己已熟睡许久。也几乎是在同时,我发觉身旁竟空无一人,正惊慌,房顶’咔嚓’乍响,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耳朵里,心里,轰隆隆响成一片。
    我嘀咕着’下雨了’,一丝疾风入室,一簇簇烛火嗖的同时晃动,在摇摆斑驳的烛影之间,竟有一道暗影纹丝不动,似女子的窈窕模样,投映于窗纸之上。一袭长发为风吹开,如粘湿海藻般绕上窗棂,继而诡异的开始延伸。我此刻只觉身子异常轻飘,喉口又干又紧,下意识的便想呼救唤人,却是不得发声。
    柳意端着一盏热水回到卧内,心笑说,方才公主在梦中连连唤‘水’,必是睡前说多了话、损了津液才会口渴难耐,这天儿眼看就要亮了,公主晨醒时正好能喝上温水。
    悄声放下玉盏,柳意蹑手蹑脚的回床继续歇息,却见公主并没有躺在原处熟睡,居然缩坐床角,两臂紧紧的环抱肩头,口中似念念有词,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忽见这番怪异场景,柳意当即心话不妙,年幼时尝在掖庭见过同此时一模一样的场景,那是一个患了疯症的宫人,同公主一样的年轻。据说,她在夜间当值时遇到某种’不干净’的东西,那宫人后来被少监派人带出掖庭,再然后,谁也不知她是否病愈。
    柳意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满含期待的唤了一声‘公主’。月晚的视线转的那般快,认出柳意,双瞳睁的不能再大,又风一般,立即自那床角窜至床侧。她已彻底崩溃,急需向最熟悉的人倾诉心底的无边恐惧。
    “她来找我了!怎么办?柳意,是她!是宁心!我明明是无神论者,我不该相信地球上存在鬼神!!可我。。。竟真的看到了她!我不得不信!柳意,鬼神真的存在!柳意,你看,那儿!还有那儿!真的是宁心!真的是她!我杀了她,所以她回来向我复仇!!”
    公主说的这些话,柳意似懂非懂,因看公主正跪在床侧,情绪又异常激动,怕她失了平衡摔落受伤,慌忙扶住她,劝她先躺下。
    柳意越是这般,月晚越是急躁,认定柳意并不理解自己。月晚愈发疯狂的喊嚷,眼中的恐惧犹夹杂一分不甘。她的手忽指东忽又指西,极力向柳意证明宁心的魂魄曾回来,盼求柳意能帮自己赶走宁心。然而,柳意匆忙扫视一遍,一无所得。
    在相伴多年的一众姐妹中,柳意自知平庸,有时还会自嘲一二,然此一时,她瞪着公主,一个言行疯癫全然不似往日的公主,同时耳朵里充斥着那些不断重复的胡言乱语,平庸如柳意也能即刻推断,公主怕是被什么异物给惊着,继而。。。疯了。柳意素来不善思考,因此,当这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甫一浮现脑海,她只觉不寒而栗,她直想尖叫发泄,却怕被房外的婢女们听去,只得硬生生的强忍,忍的柳意是心肺巨痛。
    疯了,自己自幼服侍的公主居然疯了。
    但柳意不敢过多耽搁,她跑出卧房,打发人去请池飞与芷汀速来。她二人原在熟睡,闻是柳意相请,便知必是公主那里出了要紧事,倦容一扫而光,不及更衣绾发,只穿了绣鞋便离开了各自寝卧。
    池飞小跑了一段路,忽驻足,对旁人吩咐:“回复苏娘子,便说我稍后便至,教她先与袁娘子商议。”
    “是。”
    改道,池飞赶往驸马武攸暨的起居院。
    池飞服侍公主已是二十载,她了解那个男人对公主的专情,一如她深谙公主的脾性喜恶。她至今仍能清晰忆起,所有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他有声有色的趣闻,无不令公主欢欣雀跃,她也听芷汀讲述过巴山险情。一个男人,既能取悦你,更能舍命护你,完美的无可挑剔。尊卑有别,身为李家家奴,池飞虽不敢质疑公主的决定,但十年前,她曾真心因武攸暨的落选而为之同情。今夜,婢女们道公主卧内隐约响起过呼救声,池飞表面镇定如常,实则已深深无措,她预感自己或许无法应对,而这件怪事,没道理向这世上最爱公主的男人隐瞒。
    家奴不敢阻挠池飞,却亦不敢擅自推开驸马的卧门。池飞长于掖庭,深悉卑位者的心境,她不怒也不怪罪,轻巧巧的推开了那扇门。
    “婢子上官氏求见驸马!”
    如是呼喊了四五声,池飞已来在匡床附近,才要再唤,帷幔忽的被拉开,便见驸马急迫地冲下床。
    “月晚一切安好?!”
    时移势易,斯人如故。池飞竟因驸马的寥寥六字而热泪盈眶。这一瞬,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她想到了柳嘉泰,忽忍不住向天发愿,此生不取锱铢富贵,唯求他待自己始终如一。
    池飞略略迟疑,小声对驸马道:“兴许。。。不妙。”
    武攸暨深信上官池飞绝不敢在此时此地对自己撒谎,但他抑制不住地抗拒池飞的猜测。
    “怎会。。。有失。。。她怎会。。。”
    灯下,池飞注意到驸马的面色急剧低沉,她明白,驸马已六神无主。因为池飞、驸马乃至世人皆知,公主会哭泣甚至会悲伤,然而,在属于她父兄的大唐山河之内,在视她若生命的太后的眼前,又有何人何事能威胁公主的安全?可惜啊,池飞心中连连摇头,只恐今夜无人能眠。
    池飞壮着胆子拉起了驸马的手,她深感不可继续拖延,免不得急切的冲他喝道:“公主真若有失,事无巨细,皆需驸马定夺啊!”
    武攸暨这才有了一点头绪,他神思恍惚的看着面前的上官池飞,迟缓地点点头,便随着池飞一道走出卧室。
    万物无声,唯大雨滂沱。二人沿回廊行了片刻,蓦的一记震耳欲聋的雷电,武攸暨突然精神大震,松开了池飞的手。
    “月晚定在等我!”
    池飞不知应如何形容驸马此刻的表情,他似乎有太多情绪,而她无法一一辨析。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已冲进雨幕,紧接着,他的身影被那片幽暗彻底吞噬。那般快的速度,池飞根本不及跟上,只能瞧见被他甩掉的小檀木屐。
    “哦!”
    在追赶的半途,池飞忽恍然大悟,心话大抵是夏夜、暴雨以及惊雷令驸马想起了仪凤三年的一桩旧事吧。原来他至今不肯放下心结,或许他认定如果当年的自己能跑快一些,如果当年的自己能追上公主与薛绍,也许每个人的宿命都不必如此可叹。
    “宿命。。。”,池飞驻足,垂首打量一身狼狈的自己,无奈悲叹:“是缘是劫,皆是天意。”
    待来在公主的起居院,池飞不敢置信的望去,才知自己的不妙预感竟真的做实了。公主正与驸马纠缠,她对他一时骂一时哭,而驸马不言不辩泥塑般立着。他怕伤了她,并不敢抱她,只得虚张双臂,唯恐她不意滑倒,他好及时扶她。芷汀与柳意便在不远处抱在一起哭着,但芷汀的哭声更为悲恸,无比疼惜的凝视公主。
    池飞一步一顿的走向几人,不敢抬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明知自己不得不去,却打心底里害怕接近。公主近来本就十分消瘦,此刻整个人被暴雨冲刷着,湿腻乌发紧贴着她的身子,若非露着一片雪白寝衣,池飞简直无法在这夜雨里辨认出公主。
    池飞才想开口问一问柳意这前前后后的经过,谁也不曾想到,公主居然跪倒在驸马脚旁,驸马不及扶住,下意识的也跪下。池飞三人便紧随驸马跪地,池飞再难控制情绪,任热泪涓涓满面,和着冷雨,人生中第二次感受何为锥心刺骨。
    “我错了。。。攸暨,你教宁心走吧!我好怕!我承认我恨她,可我没想让她死!求你帮我!”
    武攸暨的一腔热血已凉,四肢百骸都不再似他的。心爱的女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痛苦嚎啕,教他魂牵梦绕二十年的那张脸几乎埋进了肮脏泥泊。他是如此心疼,他想抱住她,竟动弹不得。
    当他的手终于能伸向月晚时,月晚却惊恐不已的退缩。她白净纤足便在那泥泊里趟过,任污泥枯叶粘满她的足,她的小腿。她随手抓起什么便砸向他,又用满是污泥的手抱住自己。
    “是你不该辜负宁心!你为何不肯娶我阿妹?!是你害死了所有人!阿娘!旭轮!他要害我,我想回家!阿娘!旭轮!”
    芷汀周身一颤,唯恐公主吐露那个秘密,忙要去搀公主,却忍不住一声尖叫,只见公主昏沉沉的躺在了泥泊里。公主晕了。而下一瞬,驸马终能将她抱起。
    “我若能放下你,”,攸暨眼中是灼灼之色,泪雨滴落在她眉心依旧皱起的睡颜:“便也不会负她。”
    雨声淅沥,眼看着快要停了。月晚睡的极沉极稳,一室的香烛已是熄灭大半,轻微摇晃的朦胧烛光,在她恬静面容晕染出一层淡淡华彩。她已被更换了干净寝衣,微湿乌发逶迤在她的身侧,只几根发丝儿绕在她胸颈上。
    柳意哽泪细述前事,公主直嚷宁心便在房中,她需避开宁心。自己的力气按不住公主,被公主跑出了卧房。稍后,芷汀冒雨赶来,二人担心淋雨伤身,欲搀公主回房,但公主仍是不从,挣扎间还抓伤了二人。
    “上官姐姐,眼下你我。。。如何是好?!”
    池飞心里正缜密盘算,自己的名忽然入耳,她下意识的张皇看去。柳意见最有主意的池飞竟是这般无措的模样,不由得更为害怕,一扭脸,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芷汀吩咐完家婢们务必守口如瓶,回房,正看见了这一幕,她暗暗皱眉,装作镇定的询问池飞是否无计可施。池飞暂不言语,瞥了瞥驸马,见他斜倚床围,仍一瞬不瞬的凝望公主。二人近在咫尺,却不知她何时才能真正清醒,明了他的温柔存眷。
    “方才细算日子,”,避着驸马与柳意,池飞对芷汀耳语:“再过两日便是陈氏的’三七’,莫非此次。。。当真是鬼魅作祟?”
    芷汀的脸色当即煞白,她紧抿嘴唇,只用力的点了点头,赞同池飞的猜测。少顷,池飞招手示意柳意近前,道公主身娇命贵,待天明,必须立即请医诊治,随后上报太后。
    二人纷纷认同,池飞面色平静,道:“公主在太后心中的份量,你我无一不晓。太后必降责罚,我愿一力承担,你们不需多话。相识一场,我只两件要事托付,其一,自是请你们尽心侍奉公主,呵,我大抵是多此一举了;其二。。。唉,罢了。”
    柳意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拉着池飞的衣袖,极不舍的哭哭啼啼:“今夜之事本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该擅离公主,却要上官姐姐替我枉担罪责!”
    池飞柔柔的笑着,抚开那些粘在柳意脸侧的缭乱发丝:“柳意,我本罪臣之后,多活了二十六载,我知足了。你们与我不同,仍有家可归,有亲可恋,我则无牵无挂,走也走的心安。”
    此时此刻,袁芷汀心知任何的同情和泪水都是对池飞的侮辱,便强忍泪意,含笑对她道:“我晓得你尚有牵挂,你放心。”
    池飞的眼眸里终于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她感激不已地抚一抚芷汀的手,轻声道:“多谢。”
    这时,武攸暨稍侧目,望向对月晚忠心耿耿的三人,他才要开口说话,却听苏柳意无不惊喜的失声喊道’公主转醒了!’。攸暨陡然一惊,匆匆回看眼前人,热泪急涌,眸似星辰。
    “月晚!”
    月晚虽已睁开双眼,然无半分神采,她略略扫了一遍床前这四人,怏怏道:“我病了么?攸暨怎会在此?张娘娘为我担心了吧?宁心不在么?”
    四人本欣喜若狂,待月晚话落,却比她昏睡时更加的慌张和忧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何会问起那对母女?难道她不记得她们已不在人世?
    月晚自然看不出他四人的异样,她身上毫无力气,偏要坐起,攸暨伸手欲搀,她却唤了柳意:“张娘娘晨间才道不许阉宦们以后为我更衣,何况你这外男?你今日不需读书么?哦,是了,你入宫定是为观射礼。”
    三人听的一头雾水,唯池飞含笑对月晚道:“公主,武郎专程来此向公主致歉呢。前几日自宫外回来,公主不是抱怨了武郎好一通么?”
    月晚颦眉,忽恍然大悟,软绵绵的一拳捶在攸暨肩头:“都怪你,我尚不及问明恩人的名姓,你却拉我跑走!还不肯把钱分给我与宁心,害得我们不得不徒步回宫!”
    池飞虽只三言两语,但芷汀和柳意都已记起此事,她们清楚公主口中的’恩人’便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薛子言。可看眼前情形,公主兴许是失忆了,她的记忆定格在了上元三年的重九,定格在与薛子言重识之前。
    而那一日的经过于当事人来说更是难以忘怀,攸暨唇角不自禁的上扬,泪却难收难止:“怪我,怪我,求你原谅我。月晚,我再不会与你争吵,再也不要分离。”
    月晚斜他一眼,眉目弯弯,添了几许神采:“道是登门道歉,却空手而来,你当我好骗不成?!”
    攸暨依旧一眨不眨的凝视月晚,唇边笑意更深,泪水愈发滚烫:“明日不去学堂,我只陪你顽闹,咱们去东市看眩术,去西市买胡饼。。。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月晚噗嗤一乐,使衣袖轻缓的专注的替攸暨擦泪:“好啦,我逗你呢。若被学伴们瞧见,可是要笑你没出息呢。攸暨,我不需你赔罪,但你好好的哄一哄阿妹吧,她右脚心磨出两个水泡呢。”
    自得知月晚突遭意外,攸暨便觉似飘在云端一般,晃晃悠悠,总也没着没落,此一时,她终于醒来,忘却了一切不幸,可仍记得他,他似乎应为此而欣喜,但笑意却真的难达心底。他只想拥住月晚尽情痛哭,却怕惹她惊疑,惹出更多事端。
    月晚再一次问起鹃娘母女,又道自己很饿,想吃东西。芷汀强忍不哭,轻声道:“宁心贪杯喝醉,张娘娘正守着她呢。我这便吩咐旁人去为公主备膳。”
    月晚指了指攸暨,咯咯笑道:“客人在此,你竟不知要询问他的口味?”
    芷汀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武攸暨却是十分自然,笑问月晚:“咱们口味一致,你倒忘了么?”
    月晚狡黠的冲攸暨眨眨眼:“我故意考验芷汀呢。”
    横竖这座太平府奢美阔气堪比皇宫,月晚也没看出异样,同攸暨有说有笑的吃过东西,便教池飞为她梳洗装扮,还饶有兴致的挑选花钿。十余个珍宝匣,都满满登登的,金箔螺钿云母珍珠,花草云纹虫鸟。。。各种材质,千百样式,直教人挑花了眼。
    攸暨静望月晚,她的烂漫笑容于自己真的已久违多年。正如这笑容只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也只是一场梦,她终会清醒,面对那些锥心之痛,面对她与自己之间的是是非非,但既然她把他留在了她的梦里,他便安心的扮演一次梦中人吧。
    “这个好,”,攸暨替月晚选出一枚十分妩媚的花钿:“戴它吧,我喜欢看。”
    攸暨异常紧张,心里敲开了热闹的锣鼓点。曾经,这件事真真正正是他的梦想之一,假如当年如愿结为夫妻,他必每日为她贴花钿、画蛾眉,执手一生,愿作鸳鸯不羡仙。难道世人的梦想终究只能在梦中实现?
    月晚狐疑地看向他,他不由得脸红耳热,青葱少年般尴尬的挠了挠头,再不敢与她对视。月晚抒怀大笑,趁机讥讽他几句,但也没有伤攸暨的心,取过柳意手里的呵胶,将攸暨挑选的那枚花钿粘在了眉心,欢欢喜喜的对镜欣赏。
    “你的眼光还不错嘛!诶,攸暨,不知谁家娘子有幸嫁你为妻。”
    攸暨一时忘了梦境或真实,只叹原来’完满’竟是这般甜蜜滋味。
    月晚受惊失常本就是在深夜,又闹了这一个时辰,着实是累极了,很快便又安然入睡。
    “驸马,先前。。。有何吩咐?” 池飞小声问道。
    攸暨人已在房外,是月晚着人’送客’把他送出了房外。窗旁,他长身而立,借一指缝隙,勉强能看清月晚的身影,心愿她一夜好梦。
    他目色何其温柔,平平静静道:“容我三日。我去向太后请罪。”
    翌日用过早膳,攸暨依约来见月晚,他夫妻要一道外出游玩。月晚着男子装束,走了几步路,她向攸暨抱怨自己的乌靴略宽,并不十分合脚。
    二人行径海棠树下,花期早过,枝桠挂满了密密匝匝的海棠果,果子将熟未熟,偶有两三颗成熟的,隐在繁稠绿叶间,鲜艳似火。隐约可嗅清新果香,月晚的唇微微嘟着,晨风拂过她耳畔碎发,她随手折下一颗青白的果子抛上落下。。。如此不起眼的细碎小事,却令攸暨浑然入迷。
    “你不爱走路,我便背你走。” 话才出口,攸暨不禁对这宠溺语气大感疑惑,他对她极少有这般情愫,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是她的父兄而非爱慕者。
    月晚使果子砸向攸暨,他轻松接住,握在手心温柔的反复摩挲。只是那果子太青涩,竟微微硌手,仿佛是无声的提醒他,不要入梦,不可沉睡。
    “讲大话,”,月晚满脸不信:“至多一刻,你便要烦我了!”
    攸暨悄悄地扔了那果子,故作不耐烦的回她:“是了,是了,你晓得自己总不教人清闲便好!”
    芷汀并七八个家奴不远不近的随行,望着公主与驸马拌嘴玩闹,心中忧喜参半。对于驸马此人,芷汀也是一向欣赏且钦佩他的深情,加之她洞悉公主的秘密,因而远比池飞等人更加期盼公主能够真正接受驸马的爱意,早日迷途知返。
    洛阳的规划与长安相似,亦是矩形城廓,俯瞰城内百余坊,皆整整齐齐似豆腐块。南北称街,东西称道,均笔直宽阔,遍栽槐榆,四通八达。清凌凌的洛水穿城而过,南北市分设在洛河两岸,市内商户愈万,游人如织,比肩继踵。你吆喝我询价,吵嚷谈笑,好不热闹。
    逛了大半个时辰,月晚并未察觉被骗,只偶尔念叨怎不见那两个能凭空变出甜瓜的眩术艺人。攸暨会心一笑,月晚没旁的喜好,单单对异闻、鬼神、眩术之流情有独钟,至今未变。
    自与月晚相遇,正如她的口味成为他的口味,她的喜好也成为了攸暨的喜好,但在她下嫁薛绍之后,不,在她闯入含象殿求二圣赐婚后,攸暨开始极力的改变自己。他品尝她厌恶的食物,他尝试她素来轻视的某些举止,却发觉难比登天,或者即便他做到了也无法令自己产生一丝丝的愉悦,因为他终究失去了她。他恨自己挣不开那道无形枷锁,与她相识仅仅十年,为何却要被她改变这一生?那时年少,不懂‘爱’的意义,因而攸暨向自己立誓,绝不再对月晚有一分一毫的好。他避免与她相见,他不认为这是’逃避’,而是她不配再得到自己的注目。
    在月晚婚后次年,攸暨于明德门下与她狭路相逢,第一瞬,他想责问月晚为何不携宫人随行服侍,却知自己没有资格。当那年的初雪落在眶睫时,攸暨登时心酸不已。他不怨她,亦不恨自己没出息始终不能摒弃对她的感情,他只是仍想不透,为何最能令彼此快乐的两人竟无缘结发?堂兄武三思的几句调侃令攸暨彻悟,他曾经对她的冲动表白,于婚后的她只留不安和尴尬,或许薛绍每每想起时也是十分介意吧。攸暨决意远走绰州,但他告诉自己这绝不是为了月晚与薛绍的幸福,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拥有相对轻松的后半生。
    攸暨时任吏部主事,又是武家子弟,解职从戎这样的事自是不能瞒了天后也就是而今的太后。向天后辞行的那一日,天后的怒意出乎攸暨预料,但天后最后并没有勒令他留下,只一句深情叮嘱‘倘或念念不忘,那便早归’。攸暨叩首跪安,看遗憾的泪一滴又一滴。李钦得了消息,赶在攸暨出城前追来相送。李钦直白问他‘可是为了月晚’,他嗤笑道‘怎会为她?我往漠北,是为立功报国,是为紫袍玉带’。李钦哪里肯信,颇义气的告诉他‘放心,我必不教她知晓’,攸暨抿唇不语,心里不禁悲想,纵然她知道我走了,大抵也只会舒心,不肯舍我半分思念。
    就这样,在除夕临近时,顶着腊月的寒风暴雪,攸暨策马离洛,远赴西北。他拼命的用那些无聊透顶的沿途见闻塞满自己的大脑,睁眼闭眼,只有白皑皑的土丘溪流,低矮茅舍,粗鄙村音,瘦鸡懒狗。。。再不见繁华京都,壮美天阙,还有那个一笑一嗔都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女人。上元夜,攸暨歇在北都晋阳的一处邸馆内,人生第一次,孤身一人异乡过节。他已病了数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裹着两床厚被,攸暨倚在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看冷清无人的中庭,看银光纷扬。他控制不住的思念月晚,想起小时候打雪仗她总会护着自己,从不许李钦李彻等皇室子孙欺负自己,她脸蛋通红嘶嘶哈哈的喊冷也不忘关心他有没有被雪球砸中,他有时会骗她说衣服沾了雪水,她便把她的裘披分他一半,两个人裹在一起取暖,永远不会分离似的。雪夜无月,但攸暨依旧在夜空之中寻到了他的月,发愿她一切安好,不要馋嘴吃酥山免得胃疼,也不要贪玩受寒。。。
    忆往昔,看当下,攸暨内心深处好不挣扎,咬牙,他试着像当年一样牵起月晚的手,未料她看也不看,乖巧的任他牵着。攸暨稍仰脸,使劲的睁大双眼,等那一片没出息的酸涩湿润逐渐消失。少时牵她的手,似乎只是一种习惯,待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之后,这习惯竟变为世上最遥不可及的珍宝。今日,在这人声鼎沸的街头突然寻回,他直想下一秒便是地老天荒。
    “嗯?”
    忽与一人擦肩而过,月晚微怔,不自禁的回首,久久凝望那抹沉碧身影,直到它消失不见,她仍是满面迷惘。
    “攸暨,”,月晚努力回忆着什么,踌躇道:“我。。。昨日。。。病的重么?我仿佛。。。仿佛忘了许多极重要的事。”
    攸暨若在此时欺骗月晚,倒也无可指摘,毕竟是善意的谎言,但他不忍也不屑趁她病时骗取她对自己的好感和依赖,便笑问:“是么?那你可要认真的想一想,究竟。。。忘了何事?”
    月晚轻轻跺脚,娇嗔道:“你若知晓,直同我说不好么?攸暨,你从不会骗我呀!”
    须臾之间,攸暨的心头已转过千百念想,心话,该对月晚说出实情么?可他万万不愿见她愁容不展。不说么?只恐她后半生不得不活在他和旁人为她精心编织的幻境中。
    这时,芷汀赶上前来,拿了一样吃食递给月晚,笑吟吟道:“闻着倒也香气扑鼻,公主尝一尝吧。”
    月晚浅咬一口,高高兴兴道:“好吃呢!攸暨。”
    彼此分享着美食,二人依旧手牵手,依旧随着拥挤人潮缓缓前行,然而,攸暨的梦境已出现裂痕,它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徐徐扩散,直到它崩塌幻灭的那一刻。唯一可以预见的是,那打碎梦境的真相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月晚的心思已不仅在玩乐上,她仍不住的聚拢回忆。攸暨却恍惚记起,仿佛杨元禧素日喜穿绿色衣衫。攸暨暗暗皱眉,月晚心仪之人怎会是他?自己从前只道他师承孙公,又与月晚相识自韶年,加之年龄相近,故而月晚更愿请他诊治。却不料。。。薛绍是否知晓?
    “唉,罢了,”,月晚忽而微叹,耸了耸肩,又笑嘻嘻的对攸暨说:“一时半会儿定是想不起来了,好容易获准出宫,我可要尽兴而归呢。”
    攸暨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自主的将她的手牵的更紧。月晚啊月晚,我该如何是好?
    临近午时,主仆一行登上游舫。在洛河里穿行的艘艘游舫无不是贵族豪强的私产,营造的又高又宽,内外装饰也是极尽奢靡,远远望去,恰似一座座流动的豪宅。二人立于船头眺望了一番软红十丈的洛阳城,月晚道晒的头晕,攸暨便陪她转入舱内避暑。道是船舱,若忽略不计脚下的水波涌动,其实和自家后堂是一样的,只不过规模就小了许多啦。
    月晚玩心大,不过歇了片刻,便来在南侧船舷处,吩咐家奴搬开一道可拆卸的挡板。她就地坐下,蹬去乌靴,白生生的两只脚丫在碧波里踢踏,数之不尽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延向远方。攸暨抛开一切愁绪,随着她一道玩闹。他们分吃一串蒲桃,果皮扔在河里吸引游鱼,还比赛谁能把籽吐的更远。二人的欢快笑声引来过往船只的不少议论。
    笑着笑着,攸暨忽凝视着水面深情感慨道:“我第一次见它时,又怎会想到今日?”
    “谁?” 月晚歪着脑袋,含笑看他。
    攸暨也含笑看她,晃荡在水里的脚故意踩了她的脚,一字一句道:“偏不告诉你。”
    月晚便不依不饶,非要他说出那人。二人玩笑推搡间,游舫正经过一片广袤无际的花林,解暑的爽气风儿送来浓郁醉人的花香,又不时吹来各色花瓣,落在篷顶,落在发鬓衣衫,落在月晚的右眼下。
    “哎呀。”
    月晚微嗔,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摸啊摸,想要摘去那一瓣可爱的嫩黄。这一瞬,攸暨的世界里万籁俱寂,他甚至再听不到月晚的喋喋抱怨,不受控似的俯首吻上。他吻的只是那小小花瓣,但他想要追回的是与她有关的一切美好。
    几乎同时,许是因船工手抖,又许是因风儿过大,游舫忽的剧烈一荡,月晚的身子一偏,正偏向了攸暨。意料之外,残留着蒲桃汁儿的两对唇儿居然碰在了一起。二人瞪着彼此,眼中流露出如出一辙的惊异。
    攸暨正十分恼火方才的冒失举动,却看月晚的身子虽因紧张而僵直不动,眼睛却微微闭起,不知怎的,攸暨确信她愿意接受自己。真的,他们之间有太多遗憾,然而此刻,唇瓣间的这抹酸甜大抵是至纯至真的。
    他拥着月晚,真真切切,花香虽浓,但他的呼吸间只有她的气息,风景虽美,但他的眼里只有她羽睫的羞涩莹泪。渐渐的,她紧绷的背松弛下来,她的手不自主的攀着他的臂。当她的柔波若有似无的蹭过他的胸膛时,他的脊背开始紧绷,吻也愈发炙热。
    良久,调皮的风儿拂开遮阳的雨纹凌波纱,瞧见那一双缱绻的人儿似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裹在怀里,她不敢抬起羞红的脸庞,闷声问他:“你从前。。。也这般。。。欺负过我么?”
    他垂目笑视她,替她拢一拢鬓边乱发:“哎呀,我不记得呢。”
    这一回,月晚鲜见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攸暨无声的笑了笑,一心感受此刻的静谧温馨,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他。他的手正箍在她腰间,忽的徐徐游走,他想寻到那处刀伤,隔衣探一探伤疤的大小。月晚自是误解了,她更为羞赧,光洁白皙的额比海棠果还要红。
    “攸暨!”,月晚终于仰脸看向攸暨,然她语气似怒,眼波里却流转着诱人的妩媚光彩:“你若。。。再闹,我便再不见你。”
    攸暨一愣,不明所以,待他想明白,不禁哈哈大笑,密密匝匝的亲吻落在她脸颊,脖颈,胸肩,故意惹她娇呼。
    “月晚,”,少顷,二人稍稍安静了,攸暨只手撑头,看着自己怀里十分疲倦的月晚,他心中大恸,忽低低问她:“你我真若再不能相见,你会想念我么?”
    月晚勉强睁眼睨他,喃喃道:“说的好像你即将远行,再不能归似的。”
    她的无心之语,却是道明了二人的结局。攸暨只觉天旋地转,就连一呼一吸都极是艰难。猝然,他的一滴泪隐落在月晚的万千发丝间。她正昏昏欲睡,神态柔和。那发丝缠着他的衣带,绕着他的心。
    “嗯,我将远行,兴许不归。”
    月晚听不出异样,只当他是又一次同自己斗嘴。月晚唇角微微扬起,颇得意道:“我不信!你便是去了那东海之东的倭国,我教你回来,你便需回来!”
    攸暨哑然失笑,眼眶通红:“你是吃定我了么?”
    “是啊,武攸暨,你把我的脾气惯的这样坏,”,月晚梦呓般答他,又主动向他怀里挤了挤:“你还欺负我,我就要赖着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月晚睡的比婴儿还要沉稳香甜。攸暨悄悄的起身下榻,撩开纱帘,在不远处寻到了芷汀。纱帘一起一落间,芷汀已看清公主是和衣躺在榻上,而眼前的驸马,衣衫也算齐整,她不由得微怔。
    武攸暨轻咳,漫不经心道:“我不敢称仁人君子,但也绝非趁人之危的阴险之徒。”
    “夫妻本是一体,”,芷汀面上一红,懦懦道:“公主与驸马。。。亲近彼此,并非违礼。”
    “这般虚套言辞不必多说,”,攸暨忽正色道:“其一,月晚心有所属,我已心知肚明。”
    芷汀听的是两股战战,三魂七魄似要离身一般。却听驸马又道:“当年她不嫁杨元禧,必是因大帝早已属意薛绍。人生苦短,因为我,她连年遭遇不幸,我对不起她,更不配继续羁绊她,所以,其二,我今日便会入宫向太后请罪,求太后赐御医为月晚诊治。”
    不知怎的,芷汀想也未想,当即跪求驸马:“公主突患恶疾,我亦忧恐难安,只是。。。有些事有些人,不如教公主永远忘了吧!”
    攸暨倒未察觉芷若这话里的怪异,他对着泪光闪动的芷汀摇了摇头,长长一叹,道:“倘或月晚真能遗忘薛绍,料太后必得宽慰,然而,是否用药诊治,唯太后能定夺。但我自己决心已下,必要入宫请罪。”
    攸暨怅然不舍的凝望纱帘后的心上人,芷汀泪流满面,她依旧跪在攸暨面前,忍着一腔说不出口的重重心事。
    许久,攸暨突然似玩笑般问芷汀:“天下皆道袁氏擅为相术,你为我看一看吧。”
    芷汀擦了擦泪,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驸马与公主本是天作之合,有合婚天尊为二位结绳系缘。驸马若留下守护公主,则有后福无限。”
    日头稍移,攸暨送月晚回太平府。中途在马车里,月晚忽的惊醒,开口便问他是否要走。他道自己需回家了,但明日还会再来见她。月晚便笑了笑,复安心睡去。
    宵禁前,与太平府一街之隔的修文坊内,太医署最年轻的医正杨元禧正教尚在蹒跚学步的儿子辨认草药,他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样的放在孩子眼前。孩子哪里听得懂,再受不了聒噪的爹爹,小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
    杨元禧任儿子在尘土里打滚撒泼,摇头晃脑道:“哎呀,济康呀济康,家钵还要靠你传下去呢。”
    身后忽一声嗤笑,杨元禧慢悠悠的回头,一时惊吓失语:“你。。。你。。。”
    来此之前,武攸暨特意更换了一身新衣,更显精神挺拔,他似笑非笑的对杨元禧说:“许久未见,杨医正。”
    小济康见了这陌生人,居然忘了要哭,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直往攸暨的腿上贴。攸暨稍稍后退一步,杨元禧忙把那小泥人儿抱了起来。
    “攸。。。驸马登门,不知。。。是为何事?”
    或许是今日的夕阳太过刺目,杨元禧看着距自己不过一尺的武攸暨,莫名觉得他仿佛距自己极远,他的五官,他脸部的轮廓,亦渐渐的模糊起来。
    攸暨仍是似笑非笑的对元禧道:“特求杨医正过府,吾妻昨夜突患恶疾,心病,非心药不能医。”
    待武攸暨将太平公主的病情简略说罢,不知怎的,身为医家,杨元禧平生第一次没有立即思索切合病患的的诊疗计划,而是疑惑的接嘴反问:“如此现状,驸马竟不满意?你向来憎恨。。。薛子言,不是么?”
    攸暨的心头浮起对杨元禧的丝丝鄙夷和失落,又转念一想,少时的自己对待感情的确太过鲁莽,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所有人都认定自己至今仍恨透了薛绍。
    因如此,攸暨便没有指责元禧,他淡漠却清晰的回答元禧:“毫不满意。她虽忘了薛绍,但她心中。。。始终无我,我只要她的真心回应。她如今神智失常,可我不能蒙骗自己。”
    很快,杨元禧携了药匣随武攸暨前往太平府。下一秒,连接前后院的内垂门里转出了一个女子,橘红斜晖与院墙暗影严严实实的笼罩着她,五官身段均无法窥视,仅能看清她衣裙一角的富贵鲜艳。
    女子看也不看嚎啕喊爹的小济康,招手唤来一个家奴,颇急切问:“来客何人?”
    家奴道:“娘子,那位尊客乃是驸马。”
    这女子正是杨元禧之妻独孤氏,她浑身微微一震,不自禁的朝丈夫离去的方向迈出五六步,周身的光影四散,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稀可见她秀雅耐看的姿容。
    “驸马。。。驸马。。。”。独孤氏略略失神的反复咀嚼这二字。
    家奴道是她不明白,于是进一步解释:“便是这朝中第一贵人——太平公主的驸马,非是安定公主的驸马。”
    独孤氏瞪了那家奴一眼,不快道:“多嘴的奴子!我岂不知安定公主年近花甲,那客人如此年青,只可能是太平公主的夫婿!”
    家奴慌忙跪地,八月中算不得入秋,他手心满是冷汗。
    独孤氏望了望被夕阳渲染的瑰丽壮阔的天际,她在大片大片的流彩中恍惚又一次看见丈夫何其温柔的目光,却不是为自己。那隔着纱帘的匆匆一瞥,令她无数次午夜梦惊,费解至今。成婚四载,即便是床第之欢时,她也隐隐察觉他对自己从无动心,真正被他惦在心头的,除了他的药匣医书,便是家婢为他生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骨血。
    “济康。。。呵,原来如此。”
    独孤氏释疑了,心却已跌落深渊。她冷笑一声,垂在腮旁的莹泪折射着夕阳的色彩,恰似一滴血珠。
    独孤氏原路转回了内院,那挨骂的家奴方敢站起来,其他人免不得趁机奚落他几句。
    “真真怪哉,”,那家奴自言自语:“阿郎仁心仁术,咱们这府宅哪日冷清过?为何娘子独独对这位驸马。。。似有怨言?”
    有人道:“是啊,从前驸马不是也时常登门么。”
    “你记错了!自娘子嫁入,驸马只来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哦,我记得是。。。垂拱二年么?”
    “不错,正是垂拱二年,春日里,每回登门,驸马总抱了一捧桃花。那时阿郎正准备婚事,吩咐只许病患进门,咱们还说阿郎何来空闲接待驸马。”
    “是了,是了,娘子嫁来半月后,驸马来寻阿郎吃酒,其后再未登门。”
    “诶,这驸马可是太后的堂侄,未出五服,太后必是要重用的,大抵是公事繁冗,不得闲暇。”
    “言之有理。”
    二人肩并肩走着,比赛似的均快步流星,却是谁都不说话。出了修文坊的西坊门,望向正北,除了洛阳宫,顶数太平府连绵无尽般的重檐叠角最是引人注目。
    “杨医正。。。好生心急啊,此亦医家本分么?”武攸暨突然道。
    杨元禧顿觉他语气十分怪异,颦眉看他:“我是。。。急驸马之所急,故而医家本分之外另有。。。私心情意。”
    攸暨轻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出一句教元禧莫名其妙的话:“月晚的喜恶,你了解么?”
    杨元禧忍不住翻个白眼,想也不想便坦然答他:“不了解,亦不需了解。世间只驸马一人对公主倾心已然足够,不是么?”
    杨元禧比太平公主虚长四岁,初识太平时,她只比济康高出二三寸而已。元禧对太平几无好感,嬉闹时,太平最是疯癫,天不怕地不怕,高宗的御用之物也敢拿来把玩;太平成日跟着当今天子,虽进了弘文馆,却不爱读书,纸拿来涂鬼画符,笔拿来斜插鬓间,手上的墨汁沾在脸上,脸上的墨点又混着她的鼻涕晕开,元禧爱翻白眼的习惯便是因太平而起;而当太平陡然安静时,她眸中竟是看尽百年悲欢似的超然物外,元禧着实捉摸不透。那时父亲尚在,时常对元禧念叨一定要想法子成为太平的驸马,她是高宗和武后的心头宝,若能娶她,有如青云直上,可保一生富贵,亦能福荫子孙。元禧听听便过,从没听进心里去。
    杨元禧对武攸暨的评价是‘教人心烦’,第一次烦他,是在咸亨二年的除夕宫宴,也是十一岁的元禧第一次遇见攸暨。元禧发现太平身边又多了一个跟屁虫,生的比太平这女儿家还要精致,好奇的多瞧了一眼,向旁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得知是武家新贵。元禧很烦攸暨对太平频频示好,更烦自己的视线总也忍不住搜寻攸暨和太平。日复一日,便与攸暨认识了,后又变成能在一起喝酒谈天的交情。
    攸暨没有回答,而是恳求般对元禧道:“她这病。。。即便痊愈之后,也望你能多多照拂。”
    杨元禧没好气道:“太医署内有生徒百余,家中也常有病患求医,我没得空闲。除非太后令下。”
    攸暨知是襄王无梦,他不好点破月晚对杨元禧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说。
    太平府内宅,月晚正在自己的起居院里荡秋千。她才睡醒一觉,所以精神大好。众人知她神智不清,担心她在踏板上站不稳,因而不敢用力推她。她因不过瘾,不停的催促她们。
    “这哪里是荡秋千?再推高一些!”
    “是,是。”
    杨元禧只知太平是因受了惊吓导致精神失常,却丝毫不知太平、攸暨和陈宁心之间的是非纠缠。他此刻完全是医者心态,一心想为病患望闻问切,没注意攸暨止步在了院门。
    “袁娘子,驸马已请来杨医正。” 两个侍婢将杨元禧一路请到芷汀面前。
    杨元禧细观太平,她的确是神态轻扬,笑容开朗,与薛绍离世后迥然不同。
    月晚也看到了杨元禧,她笑着笑着,但渐渐的安静下来,待秋千不再晃动时,她梦游般一步步挪到杨元禧的面前,眸中的偏执幽光有点骇人。
    “元禧,你救救子言,”,月晚死死抓住杨元禧的手,她眼眶蓄满泪水,却是一滴也未流出:“有人要杀他,你知道她是谁。他正在刑部牢中,你一定要救他!芷汀,芷汀,你快去看一看崇胤,他还在睡么?不,不要吵醒他,他会哭,他会找阿耶。呵,其实我的崇胤很乖,他知道我近日担忧子言的安危,他不会再教我操心。”
    杨元禧忍着手上剧痛,言辞和缓的对太平说:“好,我救他,我来此本就是为救他。公主,你才历生子之苦,容我为你把一把脉吧。”
    “嗯,多谢。”
    攸暨在院门远远的看着,平静处之。他自是听不到二人的对话内容,他只清清楚楚的看到二人的投影在斜晖下已成双。或许真正的喜欢不该是占有,而是助她得到真正的幸福。转身,攸暨准备入宫。
    池飞在府门追上了驸马,池飞喘息艰难:“驸马此去。。。可有话。。。留予公主?!”
    武攸暨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只胸口猛的一下剧烈起伏,终闲话般笑道:“望你转告她,这辈子究竟谁欠了谁,大抵是算不清了,下辈子,哈,教她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这般说完,池飞猝然泪下,说不出轰轰烈烈的赞颂之辞,任何言辞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感想。眼前的结局虽是因驸马而起,却非是他的过错,然而这世间有一些事,无人能理清对错,却总要有一个人,去承担。池飞当然盼着公主能够早日清醒,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倘若公主无法病愈,那么,驸马的牺牲将会成为一场有始无终的莫大遗憾,公主再不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深刻如此悲伤的爱过她。
    “表叔。上官娘娘。”
    薛崇简才行过(虚)七岁嘉辰,人长得还没马腿高,却偏爱骑高头大马。月晚拗不过儿子,不得不由着他,对家奴们千叮万嘱,务必好生看护,牵紧缰绳慢慢行。即便没有月晚的命令,家奴们又哪敢松懈,谁人不知,自家这位小郎君可是全天下唯一敢在太后膝头打滚儿、在圣人怀里撒娇的大贵人啊。
    隔着一段距离,薛崇简已望见了攸暨和池飞,但他玩心大,未曾瞧出二人神情有异。崇简压根儿不想与这继父打照面儿,心里极其别扭。待家奴们抱着自己下了马,他遂不情不愿的冲二人喊了一声。
    “崇简!崇简!”
    武攸暨高声呼唤正撒丫子往府里跑的薛崇简,池飞也帮他拉住了崇简的衣角。
    “你父亲大人有要事吩咐你,你用心听。”。池飞险些泣不成声,好生忍着,拍拍崇简的小屁股,又将崇简往攸暨的面前推了一推。
    薛崇简甚为不快,只因顾着池飞在月晚跟前的份量,便也没有继续跑,不乐意的’嗯’了一声。
    攸暨屈膝蹲下,视线几与崇简平行。别离在即,攸暨细细打量眼前这命格非凡的童儿,满眼满心都是喜欢和不舍。当然,他从没真正讨厌过这个月晚甘冒性命危险带回洛阳的儿子。前几天,武家众人聚在一起饮酒观舞,攸暨听说被囚禁苑的嗣雍王李守礼挨了一顿板子,源由不明,都猜是太后仍对李贤当年的谋反背叛耿耿于怀,所以便借他的嗣子发泄恨意。当时攸暨心中下意识的感慨,万幸我家崇简能讨太后喜欢。
    “崇简,”,武攸暨没有子女,多么可悲,他的孩子居然是因他深爱的月晚而死,多么可笑,他竟无法痛痛快快的恨她报复她。握着薛崇简的一双小手,攸暨抑制不住心底的凄楚,当着孩子的面流了几滴泪:“听你阿娘的话,孝顺她,别教她动气,用心读书,努力加餐。”
    诸如此类的说教薛崇简可是没少听,太后、舅父、娘娘们隔三差五便要提点他。此刻攸暨说的,孩子同样是烦的紧,却因为瞧见攸暨落泪,他内心忍不住欢呼雀跃,恶作剧般的想尽快把这件新鲜事儿告诉旁人。
    薛崇简极用力的连连点头,很友善的笑眯眯答复攸暨:“表叔尽管放心!”
    “嗯,好孩子。”
    攸暨目送崇简跑远了,池飞忍不住问他难道不准备与月晚最后话别。
    “何必,”,攸暨望向近在咫尺般的恢弘宫禁,池飞看不清他是悲是笑:“被她瞧见,又要来烦我,我怕我脱身不得。”
    却说那恢宏绮丽的洛阳宫里,可巧,昨夜的太后武氏亦未能安眠。当雷雨乍响时,她自黄玉宝榻惊醒,仓皇四顾,亿岁殿内一片阒然,唯有身侧的男子犹在梦乡,间断的打着轻微呼噜。
    武氏怔怔地凝视正值盛年的冯小宝,忽然,她的手自他躯体缓缓抚过,激动似的,不自主的轻微颤抖。手,浅浅纹路纵横交错。躯体,肌肉结实且十分光滑。毕竟,他今年只三十又六,而自己比他足足年长三十载。三十年,真真是漫长啊,足够两代儿郎长成能为国浴血的战士。
    少顷,冯小宝觉察,他困倦的略略睁眼,撒娇讨好般冲武氏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搭上她浑圆腰身,遂又酣然入梦。武氏唇角微扬,似乎想回他一笑,却觉眼角微湿,鼻头泛酸。随手抓过一件什么披在身上,武氏在奢华空荡的大殿中漫无目的的踱步。
    五姓七望,商贾出身的武家自是难忝其列,虽说祖父武华并诸子志气不输,使尽浑身解数投身宦海,父亲武士彟更是在群雄逐鹿之际押对了宝,跟对了主公,从一个仅统领五十人的’鹰扬府队正’,一跃成为开国功臣,累迁工部尚书,荣封应国公。但放眼朝堂,武家仍属低微寒族,或许,唯一能令武氏稍感骄傲的是母亲的家族。
    高祖第五女长广公主的驸马赵慈景战死沙场,公主遂改嫁母亲的堂弟杨师道,因而得知年已四旬的母亲崇信释教多年,从无婚约。高祖闻之,亲为鳏居的父亲赐婚,因如此,武氏的许多亲戚是实打实的皇亲勋贵,比如父母的主婚人长广公主,比如长广公主的妹妹安平公主嫁的是母亲的堂侄,比如齐王妃需称母亲为姑,比如母亲的堂姊妹嫁给了前隋文帝的亲外甥豆卢宽,而豆卢宽的姐夫是他的表兄窦抗,此人亦文帝之甥,又为高祖发妻之族兄,常入内廷与高祖欢谈,宫中皆以舅相称。。。林林总总,尽是根深蒂固的关陇显贵,也尽是助高祖奠定大唐江山的功臣,他们互为姻亲,盘根错节,辈分混乱,武氏理都理不清。
    玄武门之变,秦王杀兄杀弟杀侄,长安城连日戒严。高祖退居大安宫,大部分元从功臣包括父亲的仕途就此风雨飘摇。还不怎么懂事的武氏看到父亲额间的皱纹一日比一日加深,人也变的十分情绪化。再然后,贞观九年的初夏,高祖驾崩,父亲闻讯,哭至晕厥,一病不起,是年病故。天恩浩荡,皇帝追赠父亲为礼部尚书,谥曰定。这是父亲在人世间走了一花甲后得到的最大荣耀。
    武氏自幼便心思活络,能言善辩,父亲时常惋惜她非男儿身,但也仅仅是惋惜,他已有元庆、元爽二子,皆为原配相里氏所出。父亲去世的当夜,在哀伤痛哭之余,武氏注意到堂兄弟与二兄多次嫌恶的瞥看一夜白发的母亲。武氏遽然大惊,母亲本是继室,膝下无一男嗣,父亲留世的不菲家产,她母女四人恐难继承。阿姐已聘于贺兰家,纵然尚未成礼,但依大唐律法,阿姐乃贺兰家新妇,即便武家涉及谋反这般不赦之罪,亦不会牵累阿姐。自己年仅十一,小妹尚是垂髫幼女,真若诸兄狠心,恐自己与小妹只能随母归家,好在杨家主事的两位表兄往日里总是亲亲热热。
    待武氏对母亲说罢自己的担忧,母亲苦无良策,只怨自己命薄如纸。是日起,母亲更加和善、谨慎的对待元庆、元爽等人。赶上母亲的一位堂姐登门安慰未亡人,武氏借话头,将事情透漏给了这位表姨。表姨颇为同情,但也道万幸还有杨家为退路,’或送二娘入宫侍君,如此一来,料武家诸儿不敢为难’,并说自己的女儿燕氏如何如何得宠。武氏安安静静的听着,心底好不羡慕。她自是早闻那位表姐的大名,在皇帝尚是秦王时便入府侍奉,贞观元年,立为贤妃,年仅十九,并为皇帝生下第八子。面对表姨的善意,母亲却犹豫了,道女儿个性直爽,颇有主意,恐会触怒天子。表姨浑不在意,信誓旦旦道入宫之后自有贤妃帮衬,何况后宫之主长孙氏为人宽厚,不嫉诸妾,教母亲尽管安心。
    贞观十二年,得益于贤妃燕氏的举荐,武氏话别了泪水涟涟的母亲、姐妹,饱含期待的奉旨入宫。她的美,惊艳了整座太极宫,撩动了皇帝的爱美之心。一个御赐的’媚’字,不知惹出多少嫉恨的女儿泪。四十岁的皇帝,十四岁的武氏,每一个属于二人的夜都是那般旖旎澎湃。武氏对皇帝的感情不止臣子本份,更怀有难抑难弃的爱慕情丝。他富有天下,他睿智好学,他气概豪迈,甚至他掌心的老茧,他玉体的旧伤,都能令武氏心动。
    偶尔,武氏撒娇央皇帝哄自己入眠,他便兴高采烈的讲起那些曾令她惊叹不已的里坊传奇。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便在她的眼前,正温柔地拥着她。他讲大业十一年,炀帝被困雁门关,十八岁的他跟随(隋)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北上勤王。他讲大业十三年,杨家势微,群雄并起,父亲起兵晋阳,他获封右领军都督,联络宗族姻亲,提枪跨马,不畏强敌,志在长安。。。她毫不隐瞒的向他倾吐崇拜,他自是得意,却故意责她是溜须拍马。翻涌的鸳鸯锦被见证了他的’惩罚’,见证了武氏自以为的相爱相亲。
    然而,碧玉年华的她才因他的殷勤浇灌出落成一朵愈发妩媚多姿的奇株,他对她的恩宠却戛然而止了。他移情旁人了,不,天子是神,神又怎会有凡人的男女私情?帝王之爱,本就是武氏的痴心妄想。所幸尚有贤妃照拂,因而无人胆敢轻贱这个恩宠不再的武才人。武氏的表外甥——贤妃之子越王贞每回长安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述新鲜有趣的外州异闻,武氏羡慕极了,也曾暗暗后悔步入宫廷。
    武氏的的确确被皇帝’抛弃’了,但她对皇帝自不敢生恨,直到皇帝病危之时,她在御前侍疾,亲耳听皇帝轻描淡写地吩咐尚宫,无子姬妾悉数迁入尼寺,至死不得出。那一瞬,武氏心中的伟岸英雄灰飞烟灭。
    终南山中的夏夜总是凉风习习,武氏在仁厚太子的面前娇弱垂泪,武氏在太子的怀中瑟瑟发抖,武氏最后挣开了太子的挽留,武氏在太子的唇间留下一瞬缠绵,武氏自信满满的回到了含风殿。皇帝并不算老,五十又二,然而病痛已将他折磨的憔悴不堪,虽然鬓发依旧被宫娥梳理地一丝不苟,可。。。
    “你这张蜡黄难看的脸真令人恶心,”,武氏瞥了瞥正沉睡的皇帝,碎碎念般低低道:“你这般绝情绝义,难怪你的亲生女儿都要诅咒你。陛下,大唐江山即将归于太子,而太子,必属于妾。”
    日升日落,三百余悠悠黑夜,武氏在感业(济度)寺望穿秋水。她怨过李治,她将他视为逃出这无涯苦海的唯一指望,他怎能忘记离别之时亲口给过她的誓言?她的梦中曾无数次再见李治的深情眼眸,绝无虚假。只因那一匆匆回顾,她因而坚信自己握有可与宿命为敌的武器,她在绝望的崖边找回信念,她必要飞向九霄之上。可他,为何仍未出现?
    清闲时,武氏总习惯性的凝望北方,她很清楚,倘若她能走出这座牢笼,丰乐,殖业,兴禄三坊之后便是太极宫,她与李治其实近在咫尺。如此漫长的等候很难不令人丧失信心,武氏心知,龙袍加身,他每日面对军国黎庶,兴许已将自己忘之脑后。为博锦绣前程而入宫,终究是一招错棋阿。
    而当李治的脚步急切地迈进佛堂,当李治含泪拥住武氏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足够了,回宫与否,不再重要,即便明日赴死,亦甘心情愿。他迎她重回太极宫,他将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掌心,生怕她突然抽身离去似的。这细微末节的举动令武氏又一次对一位皇帝动了心,彻彻底底的沦陷。她默默向自己立誓,这一次,我要他的宠他的爱,一生一世,只对我。
    李治与武氏习惯相拥而眠,若武氏清醒着,她以指尖绕玩他的青丝,心话毕竟是父子,五官颇肖呢,只是李治很年轻,年轻到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一国之君。武氏生下长子弘,李治忍不住乘兴舞蹈,直道要赏赐武氏。武氏问他欲赏何物,李治凝视略显疲态的武氏,’赏你为我再生四子二女’。武氏轻挥粉拳,李治哈哈大笑着拥住了她,二人十分默契地望向睡相娇憨的爱子,十指相缠。
    武氏做不得皇后,李治别出心裁,欲在四妃之上新设宸妃。宸,北极之星,帝王别称。武氏乍听了,当即如孩子般搂着李治啼哭不停,直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般好。李治对她亲了又亲,笑说’我喜欢你呀,自是要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 武氏无奈苦笑,环视着天下至美的堂皇大殿:“我得到了,可你又在何处。”
    沧海亦可变为桑田,矢志不渝,终究不属于帝王。
    “太后。”
    其实冯小宝对太后的离开早有察觉,他假装沉睡,心眼儿不知已转了几百几千,终是躺不住了,索性也起身,使件衣服裹在腰间,慢悠悠的朝太后走来。每行一步,他都在思量说辞。他是她唯一的情人不假,他使她满意舒畅也不假,但二人身份的莫大悬殊毕竟无法消弭。
    转眼间,冯小宝入宫陪伴太后已是数年,但在最初,他并非她的入幕之宾,他与她的关系绝不像坊间传言里的那般不堪。充其量,他是一个容器,一个能随时承纳太后无处倾诉的心事且值得信赖的容器。毕竟,在一段不平等的依附关系中,高高在上的那一人决定了另一人的荣华乃至命运,小恩小惠,便能换得绝对的忠心。她假定所有臣子都心怀不轨,却独独对他放心。
    二人时常在亿岁殿独处至深夜,太后若觉乏累,便径直返回贞观殿,却不准冯小宝在殿内留宿。月明如水,头晕腹空的冯小宝一边走一边咒骂那些望不到头的宫道,余光可见的景致无不是令人惊羡的壮美天阙,但似乎一花一草的摇摆都在提醒他并不属于洛阳宫,包括她,能让她甘心交付的男人只能是大唐天子。因为一场疫病,冯小宝未满十岁便沦为孤儿,全凭亲戚邻里接济,勉强糊口存活,十三岁便混迹坊市,大字不识一个,瞎话大话张口便来,每夜倚着漏雨透风的破墙,借月光清点赚得的昧心钱。出身低寒,无良无德,这样的一个男人,微贱如尘,更遑论与神明般的帝王相提并论。然而,谁又能知,同样的月光下,冯小宝做起了与少时南辕北辙的春秋大梦,修新房娶婆娘算什么好本事,既然命运已然将我送到天下最富权力的女人面前,我绝不会空手而归!她再是不凡,但总归是女人嘛。
    直到李贞父子谋反兵败,诸王一个接一个的自尽谢罪,冯小宝终于等来了他的良机。某个黄昏,太后攥着臣僚呈上的薛绍未及收到的信,死气沉沉的吐出一句’薛顗妄想利用薛绍和月晚,让我的女儿做杀死我的利刃,着实阴毒。’。冯小宝自少时起便于市井摸爬滚打,近年又周旋于贵妇淑媛之间,读书识字,更练就一颗七窍心,立时猜到太后绝不会轻易放过薛绍,加之他恨极薛绍不肯承认太后为他安排的’贵族’身份,脱口便接话’驸马虽不知情,但驸马与您终非一心,一旦知晓二兄已死,难保对您不怀怨念,若留此人于公主左右,终是祸患’。
    太后并未接纳他的法子,却极哀怨的絮絮念叨’我从未怀疑我是一个女人,可。。。二十余年,我时常忘记。我只是高宗的臣子,能为他生儿育女的臣子。那年,我的七郎尚是懵懂学童,我无暇过问他的课业,因我需代高宗翻阅百官奏疏,不分昼夜。而在后宫,我寡居的姐姐,享受着他的恩泽雨露。姐妹同侍君王,本是一段佳话,可我真的做不到大度接纳她。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原谅她。我最爱的男人和我的亲姐姐,一起背叛了我,从那时起,我便努力遗忘我身为女子的事实。’话落,太后的神情已变得非常坚毅,她虽已过花甲,但岁月未能完全遮掩她的美丽。
    冯小宝凝视太后,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不着痕迹的移走那封信’小宝深知太后苦衷,您的幸福与快乐具已败于权力,您期盼公主不再重复您的苦难,然而如今,居然有人妄图摧毁您最为珍视的柔软信念’。太后无力的垂下头,微凉的额抵在他手背,’我有意饶恕薛绍,或许他会看在月晚和孩子的份上放弃对我的仇视。可若高宗在世,他绝不会宽恕薛家兄弟。我究竟该如何选择?’。之后,太后久久无语,仿佛睡着一般。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胆气,冯小宝稍一运气,竟努劲儿抱起了太后。太后未怒亦未唤人,她无声的瞪着他,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最终屈服于积存在身体内的欲望,接纳了眼前满脸涨红的莽汉。世人皆知,她是大唐的实质君主,但在他拥有她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与他是平等的。她清楚自己年迈的躯体不免丑陋,她不禁遗憾他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她。她闭上眼,翱飞云巅。
    “小宝。”
    “您有心事?”
    他拥着她,眼神温情脉脉,武氏却不疾不徐地扶开他的手。这看似无心的微小举动却令他魂飞魄散。他从未看透她的真心,所以他从未敢忘她的身份。
    “我想月晚,睡不着。小宝,那件事,你大错特错啊。”
    冯小宝当然清楚’那件事’是哪件事,他后怕过,却从未后悔。在幽暗的狱中,他曾想过停手,只要薛绍肯开口说一个求字。可薛绍并没有,薛绍的血飞溅在他脸颊,那一滴温热愈发激起了他的报复心,他内心咆哮如雷,他不止要做太后的丈夫,他还要蔑视他的这些权贵们真真正正的臣服于他。
    冯小宝心中自是不服,故作委屈道:“太后顾及母女情份,不忍公主伤心,但薛绍于您始终是祸患,我虽有错,却都是为了太后啊。”
    冯小宝恨不得薛绍死,可太后当年却饶了薛绍,气的冯小宝又摔又砸还直骂娘,赶上太平的贴身侍婢陈宁心意外登门,说由他动手除掉薛绍必能令太后彻底踏实,而太平也不会迁怒太后,一举两得,自己才敢下手。不料事后太平动气难产,差点丢了小命,更惹得太后亲手捶打自己,方知是一步险棋。为免更多责罚,冯小宝未敢说出陈宁心,他怕太后查出自己与那小妞快活了好半晌。
    见冯小宝垂眉耷眼的沮丧模样,武氏忍不住笑嗔:“你是怪我苛责忠臣?”
    冯小宝连连点头:“往日不敢,今日偏要怨您!太后,谁人不夸您那堂侄俊美无俦,卫潘在世亦不过如此,又闻他对公主专情多年,嫁得此等佳婿,公主必然时刻舒心,太后又何需为公主挂心呢?”
    他说的自然都是正理,武氏觉得自己大概是关心则乱吧,随口打趣了他一句:“胆敢责我,不过是仗着我宠你罢了!显赫如君王者亦难享万岁,待我别世之后,料你才肯老老实实。”
    冯小宝趁机又揽住武氏,二人同朝玉榻而去:“小宝敬爱太后,甘愿伴您人间、黄泉,寸步不离。只恐太后哪日厌倦小宝,弃如敝履呢。”
    “当真寸步不离?”
    “当真!”
    武攸暨入宫的同时,杨元禧扶着太平公主返回她的卧室,她视他为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他的手。她烦絮的说着她对太后的怨,一而再再而三的央他去救薛绍。
    夏末的夕阳余晖晃悠悠的扫过太平的脸侧,一片轻朦朦的珠光,正巧柔化了她的五官,他一向看不惯的宽额高鼻似乎不再那么突兀,人也显得好看许多。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杨元禧的唇角却悄然绽开一抹柔柔笑意。他清楚太平其实生的不丑,只是出于嫉妒,他总也不肯承认。元禧主动握住太平的手,心叹,这些年,若非为了他,我何必一次次的帮你,这一次,我若不能医你,他必无法安心,我真是欠了你们的。
    杨元禧一边为太平诊脉一边敷衍的接她的话,忽然,他转身回望身后,目光里有丝丝讶异与担忧:“公主有孕在身,你等可知?!”
    太平的脉象如滚珠玉盘之转,确为滑脉无疑,杨元禧担忧的是她如今神智失常,心不得宁静,必伤五脏六腑,于胎儿更是毫无益处。他暗暗皱眉,她若调养不当,这孩子便是生下来也会小病小灾不断,只恐终生都要靠药度日。
    上官池飞尚在前宅,苏柳意去看顾府中的其他事,此刻只袁芷汀一人守着公主。立在门外的那些侍婢便是听见也只作未闻,生怕招惹是非。
    仿佛有一柄利刃紧贴着头皮嗖的一声刮过,芷汀惊恐之下没能站稳,不受控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只觉全身的血齐齐涌到头顶,化作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脚下明明铺着长绒毯子,芷汀却恍惚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好似那夜天明之前的一场骤雨,隐隐裹绕着他们最后的欢声。
    见状,杨元禧心中自然起疑,脱口便问:“他/她非是攸暨骨血?!”
    芷汀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桩宫闱秘闻,并未注意这位杨医正对驸马的称呼不妥,她垂下眼眸,吐字清晰:“医正,他/她是公主的孩子,驸马亦会爱如掌珠。肯请医正全力以赴。”
    不该留,这个孩子不该留。芷汀确信他/她的存在定会危及自己此生最重视的两个人,可芷汀竟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保护而非伤害,因她深知这个孩子对他们的非凡意义。
    这时,太平不再碎碎念,她极不耐烦的冲着芷汀厉声喝道:“是崇胤在哭么?!芷汀,快些将崇胤藏好!你竟不晓得太后痛恨薛家人?!”
    芷汀眼圈通红,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她不得不暂退片刻,好让公主相信自己遵从了她的吩咐。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压的杨元禧胸口是又沉又疼,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缩在床角哭哭啼啼的太平,痛苦不已的发问:“你既对旁人生情,却为何坚持改嫁攸暨?李绮,你怎能对他这般坏,可笑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研磨润笔,杨元禧内心不得平静,笔悬于纸上久久未落,忽然,乌漆漆的墨点‘啪’的滴落白纸,那晕散开来的形状恰似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平生未见黑色的花,却信它必然是罪恶的象征。最终,他决定履行医者本分,尽心尽力。这件事,他终究是局外之人。芷汀说的不错,即便攸暨得知太平怀了旁人的孩子,也只会默然接受,视为己出。他此时为攸暨打抱不平又有何用。
    太平府内无所不有,杨元禧写罢方子,家奴们不一会儿便备齐了一应药材。这期间,他听芷汀讲述了陈宁心的全部歹行,方知太平的苦衷,又不禁同情起了她。
    “公主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太后?”。杨元禧略有不解。
    芷汀望了一眼正欢欢喜喜的为崇胤缝衣服的公主,泪如泉涌:“她人都死了,公主不忍故去多年的乳母受其牵连,因而不敢教太后知晓。只恨世事无常,公主与驸马有缘无份,此生。。。已矣。”
    杨元禧更是糊涂:“此生已矣?无论公主能否病愈,驸马对她必不离不。。。”
    正巧池飞回来,一句话便解开了元禧的疑惑。
    “我方才已送驸马入宫,料想太后很快便会指派御医过府。”
    “倘或被太后得知始末,恐难饶恕驸马。唉,此事并非驸马之过啊。”
    “盛怒之下,太后又怎会听。。。”
    池飞与芷汀在旁低声细语,感慨攸暨运气太差,杨元禧状似平静的低头深思,一滴泪悄然滑过他半分血色也无的唇。走了,攸暨居然走了。刹那间,元禧只觉再也记不起早已刻画在心田的攸暨的模样,脑海里只余一片温暖的橘色光芒。
    喜欢么?喜欢。爱么?不知。初遇时便知今生与他无缘,只盼他康健平安,自己便也心满意足。却不料,这竟是他与他的结局,这滴不敢教任何人看清的泪竟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武攸暨,你真是可恶至极,什么都不告诉我,就连一个诀别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只留下一个对你无心无情的累赘让我替你守护。
    月晚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她急切的唤池飞近前,悄声询问她是否见过薛绍,狱中可曾有人为难他。池飞勉力笑答,谎道薛绍无恙。
    此时的洛阳宫内,太后武氏也已知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气的她脸色铁青,险些背过气去。她手心攥着一枚私印,恨不能将那方坚硬金石碾为粉齑。
    一旁侍立着上官婉儿,她眉目不展,心里颇不是滋味。婉儿无法想象那个总是亲切唤着自己‘婉姐姐’的女子现在是何模样,她真心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太后虽与上官一族有仇,但婉儿却出奇的从未对太平有过丝毫恨意,她相信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厌恶太平。太平命格大贵,生来便有贵为天下至尊的父母,有四位兄长疼宠,宫人们更是捧着护着,因而养成了她直率执拗的性格,但太平素无歹念,她总是怀着善意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论贵贱。侧目,上官婉儿无不同情的看向跪在殿中的驸马。唉,驸马啊驸马,你二人成婚那夜,太后可是千叮万嘱啊,而你竟然。。。
    对于武氏来说,凡事无论大小,只要与女儿沾了边,绝对比国事更为复杂、更令自己挂心。沉思片刻,武氏主意已定,她快言快语道:“眼下,疯症是头等要事。杨元禧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婉儿,你速去安排,切记,命执事的御医不得泄密。另,驸马武攸暨。。。犯大不敬之罪,念是无心之过,饶其一命,笞。。。四十!”
    “是。”
    武攸暨当即叩首:“太后宽宏大量!臣领责!”
    笞刑四十远比攸暨预想的要轻太多太多了,然而,太后对自己惩罚的力度是轻是重并非他所关心的,他心里此刻只记挂着月晚。
    上官婉儿领旨之后便退出了,武氏耐不住一口闷气,,忽目光一凛,指下方的攸暨破口大骂:“攸暨,你怎敢!!全是你和那该被千刀万剐的毒妇害苦了我的月晚!你告诉我,我当初是否不应由着她悔婚嫁你?!我是否做了一个愚蠢透顶的决定!攸暨,你回答我!”
    面对雷霆万钧之怒,若说毫不震怖,必是大话。攸暨心已凉透,太后已然后悔为他和月晚赐婚,可他如何舍得与月晚和离?月晚不是最好的女人,更谈不上对他好,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始终‘戒’不了她,他上瘾了,宁肯被她伤的体无完肤,还是拼了命的要对她好。
    攸暨不敢深思,他匆促的向前膝行了一丈远,直到玉阶之前,他连连叩首,那冷硬的玉石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很快,额间便似充血一般,他极其惶恐的祈求:“恳请太后再给臣一次机会!”
    武氏被他这话戳到了痛处,当即把手里的私印砸向他,险些砸中他的头:“再给你一次伤害月晚的机会不成?!攸暨,你是我武家出类拔萃的后生,又极爱月晚,我满意也放心把她交给你!可你令我失望透顶!成婚不过月余,你竟然告诉我,我最珍爱的孩子变成。。。变成一个疯妇!!”
    攸暨冷汗涔涔,猜测太后必是改变了主意,兴许再过不久,他便会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被自己恨了半生的薛绍。
    “月晚饱受。。。折磨,全因了我,”,宫中谁人不知太后的脾性,攸暨身子一软,愈发贴着了地面,他声如蚊吟:“太后,臣认罪,无话可辩。”
    武氏仍有千万句的叱责在等着攸暨,却被他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全部堵回了口中。攸暨对月晚用情至深,她如何看不明?心话,若因今日一时气愤赐死这个侄儿,能否为月晚再觅良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可惜他不可以,这辈子都不可以。武氏顿觉异常疲敝,累到不想再开口说话,甚至懒得去看攸暨,任几个禁军将攸暨拖至殿外。
    不消一刻,笞刑已毕。绝无偷工减料的四十棍过后,攸暨的后背至大腿遍布血痕,骇目惊心。实话实说,攸暨自打落地还从未受过如此重的责罚,他好生强忍才未曾呼痛。刚开始,他还能默数挨了几棍,捱到结束时,他只觉自己只余了半条命。想那薛绍,并不比自己健壮,先是受了太后的一百杖,后又受冯小宝私刑,难怪最后会被活活打死。
    太后虽已离去,攸暨却不敢不敬,强撑着一口气,面向空荡荡的宝座,叩谢不杀之恩。
    入夜,月晚喝过一盏特调的药饮后便沉沉的睡着了。幸有杨元禧鼎力相帮,过府的两位御医没机会为月晚诊脉,因而不知其怀孕一事。杨元禧本是得孙思邈青眼相看的少年才俊,孙氏亲传弟子,御医们对他的医术并无质疑,几人凑在一起斟酌一番,最终对杨元禧的药方未改一字,认为虎狼之药不宜月晚。
    杨元禧送二御医出府,借故询问起攸暨的情况。二人皆道不知,还说都以为武驸马定会守在病榻左右。
    “如此。多谢二公。”。元禧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目送二御医往皇宫复命,杨元禧转身便回了太平府,问过几个家奴,他寻到了攸暨的起居院,距太平的居所算不得远,仅隔了一座小院与六道回廊。
    置身于这般美轮美奂的豪宅之中,如若换了旁人,不知会发出多少声/情不自禁/的倾叹,可元禧对此却无半点兴趣,更何况,他与太平相识多年,深知二圣对小女儿何其娇惯,禁内难得一见的珍宝方物,在她这宅子里兴许只不过是某间偏厅里的一样摆设。
    元禧止步在院外,静立于一丛金桂的暗影里,悲从中来。再近一步,可就真的说不清了。这世间,还有何种感情能似这般绝望?一生竟不得说出口,甚至想要默默的对他好都做不到了,只因他已为他所爱的那人而牺牲。
    攸暨和太平的模样便在元禧的心头转轴似的变来变去,他一时想随攸暨同去,一时又替攸暨牵挂着太平的病情,真真是两厢为难。
    少顷,元禧才欲离开,迎面遇上了攸暨的随从沈修。他二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元禧点点头便要走,沈修却奇怪元禧深夜出现在此。
    “我为公主诊病。” 元禧简略一答,想也知道太平突患疯症一事被掩在了她的居所之内,沈修尚不知情,更不会知道主人已遭不测。
    沈修没有再问,元禧忽想起攸暨曾提及沈修的身世,他心下不忍,脱口对沈修道:“今日之后,你随我走吧。”
    “杨医正。。。何意?”  沈修惊讶地看了元禧一眼。
    杨元禧顿觉自己的言行过于唐突,他摇了摇头,未多解释,大踏步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在月辉下久久伫立,心想,难怪一直不见驸马,原是太平公主病了呀。
    “哼,”,沈修几不可闻的冷漠一笑,随手攀下一枝桂花轻嗅:“隔三差五便要病一场,到底是千金娇女啊。”
    杨元禧返回为他准备的客房,与他作伴的唯有脚下孤影。半途,他驻足仰望一轮明月,自嘲般连连感慨,倘若世间男女皆不懂情,该要没了大半的烦恼吧。这‘情’真不是好东西,竟能教人一生一世因另一人或笑或哭,又或肝肠寸断,乃至了无生念。枉自己学医廿载,却不知何药可解情毒。
    待回到卧房,杨元禧先为自己开了一道方子,都是些常见的解郁宁神的药。服药后,他在床上躺了仅仅片刻复又起身,他仍是睡不着。不止元禧,所有关心月晚的人都无法入眠,除了皇帝李旦,他心知数日后便能在宫宴之上与月晚相见,因而一夜好梦。
    天蒙蒙亮,元禧和芷汀都睁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婢女们送来清水、巾帕供他二人洁面。柳意忽而步履匆匆的推门而入,她泪中带笑,小声道驸马方自宫中回府。
    芷汀欢喜至极,一时忘了公主便在帐中安睡,脱口道‘甚好!’。身处一室,元禧自是听的是一清二楚,他纹丝不动,少顷,待内心的奔腾浪花稍缓,他轻轻的笑着对二人道‘幸太后宽容’。失而复得,此生至幸。
    元禧正不知如何才能在不惹人注目的情况下前去看望攸暨,听柳意道:“只不过,驸马是负伤而归,根本行不得路,亟需医救。虽说咱们府中有旁的医师,毕竟都不及杨医正的。。。”
    “我这便去!”
    关心则乱,杨元禧真的是飞一般冲出了卧房,他甚至都忘了带上药匣。横竖元禧乃医家,袁苏二人未觉怪异,柳意留下服侍公主,芷汀便随着元禧同去探望驸马。
    元禧赶到时,沈修正与几个侍婢为攸暨脱靴宽衣。躺是不敢躺的,攸暨只能趴着,正露出那些大片大片的血痕。触目惊心,旁人光是看着都觉肉疼,偏攸暨自个跟没事儿人似的,张嘴闭嘴都是太平的安危。
    元禧注意到那沈修不满的撇了撇嘴,故意装听不见,不答攸暨。见有人影移近,攸暨下意识的稍斜视线,发现来人是元禧,他因心里吃味,笑意便收敛了一些。
    “驸马果是人缘好啊,料想禁军们未曾使了真力气,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终究是忍无可忍,终究还是心疼攸暨一味付出却不得善报,元禧吐出如此一句嘲讽。
    攸暨了解元禧的脾性,知他惯是嘴上不肯饶人,心肠却是比谁都要软。攸暨不以为然的玩笑道:“杨医正尚未使吾妻病愈,我定是要撑住这口气,不敢死。不为她,只为见识医正的高明医术。”
    明知攸暨无心,元禧这一瞬却还是因他的话而心动了,心底的泪已涌上眼眶,他匆匆移开视线,一字一顿道:“驸马情深似海,杨某自愧弗如。”
    把脉开方,元禧这才能彻底安心,知攸暨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攸暨一夜未进水米,虽趴在床上,仍是吃的极香。
    “诶,元禧,你。。。可有。。。心仪之人?” 攸暨真的是极在意这件事,不禁酸溜溜的问元禧。
    元禧不知攸暨为何突然发问,心下一惊,深深的凝望攸暨:“确有一人。”
    虽说昨日傍晚已确认元禧对月晚无意,可攸暨还是想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便又问:“你二人因何不能结发?”
    元禧的心跳的厉害,他仍看着攸暨,几乎快要攥断手里的笔,自觉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哭腔:“情深缘浅,不提也罢。”
    攸暨心头大震,莫名急躁起来:“比之公主,她。。。如何?”
    元禧默默的垂下视线,笔已断为两截,泪模糊了那些工整墨字,低低道:“他。。。极好,若非执念太重,可称完美无瑕。”
    因见元禧触动情肠,攸暨不便继续追问。不一会儿,攸暨睡着了,左手还捏着半块酥饼。元禧在他床侧坐下,手颤微微的移向攸暨脸庞,终未触碰,只以指尖替他揩去一星残渣。
    元禧想起太平下嫁薛绍的那一夜,攸暨被一帮子亲友拉去平康坊解闷消愁,他因不放心,便一起跟了去。攸暨彻底放纵了自己,他把自己灌醉,他的言行举止格外张狂,他对妓人们说着火热露骨的情话,他把精力耗在或美或丑的胴体里。当万籁俱寂时,元禧在人堆里寻到了攸暨,他睡的正沉。元禧把攸暨的手从一个妓人的身体上移开,他躺在攸暨身侧,他呼吸着攸暨的气息,他握着攸暨的手入睡,那是他们仅有过的肌肤相亲。
    “唉,你呀。” 替攸暨盖上一层薄衾,元禧退去外厅等候。
    片刻过后,芷汀端着药饮进厅,她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向杨元禧坦白,驸马疑心公主对其钟情。元禧何其聪颖,他恍然大悟,心话难怪攸暨的问题一个赛一个的怪,这个大笨蛋,待他伤愈之后,我定要扎一扎他的中渚穴,教他的手三天三夜又麻又酸,看他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若非公主默认是我,”,元禧定了定神,冷冷的问芷汀:“料驸马断不会对我疑心至斯。敢问娘子,公主所爱之人。。。比之驸马如何?”
    悲凉蔓延全身,芷汀迟疑着摇了摇头,小声道:“其人仁善、高贵,然他待公主的心意不及驸马。”
    “可公主爱他,甘愿为他生子。” 杨元禧不屑的讥讽太平:“我真是愚蠢至极,遭她设计却不知,竟帮着她欺瞒太后,教武家背负这份耻辱。”
    芷汀忙向杨元禧致歉,说全是自己护主心切,公主神智失常,并不知情。杨元禧极是烦厌,摆手不许芷汀再说下去。
    他似警告般对芷汀道:“该着杨某时运不佳,本因驸马相请来此,却惹上这桩祸事。医者不得有始无终,公主的药方既是我亲手所写,这个孩子。。。我自会全力救护。公主病愈之后,你当多多劝她,不可辜负真心人!”
    芷汀被元禧异常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忘了该说什么,张皇无措的点头答应。
    是日黄昏,月晚的病情仍未见好转,她一时记得桩桩件件的不幸,一时又以为薛绍和陈宁心还在世人。攸暨不敢近前,只由家奴搀着远远的看她。倒是杨元禧这个众人眼中的大救星,总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悠哉模样,惹得攸暨连连腹诽。
    才入夜,上官婉儿敲响了太平府正门。她虽非常客,但每年里也会数次登门,因而也算不得稀客,可她今时今日来此,只可能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代太后亲眼看一看女儿的真实情况。
    上官池飞在府门处迎了婉儿,婉儿对池飞道:“阿姐,你我姐妹许久未见。阿姐一切安好?”
    池飞满脸倦意,她稍垂双眸没有直视婉儿:“才人身在禁内,常伴太后,必得谨慎周到,不必牵挂我。公主今遭大难,我乃公主家奴,如何安好?”
    “是我一时糊涂,”,上官婉儿轻叹:“阿姐,此事非同寻常,太后闻讯震怒,想必阿姐已目睹驸马的下场。阿姐莫忧,你我乃五服之亲,倘或太后降罪,婉儿定会尽力相救。”
    池飞未作感激之言,只淡漠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才人好意,池飞心领,但求才人千千万万不必维护我。你我虽为血亲,然昔年于掖庭,我于才人素无恩德,你今日地位来之不易,毋因我失意于太后。”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二人皆沉默的快步走向太平的居所。
    的确,婉儿与池飞虽称血脉相连,却无亲情可言。婉儿六岁那年,母亲郑氏偶然谈论起生活在掖庭中的上官家的女眷,婉儿才知还有这么一个较自己虚长两岁的堂姐。祖父上官仪与池飞的祖父乃一祖共孙,因此,她与池飞正经是五服内的亲人。不过婉儿在掖庭时与池飞仅有数面之缘,不久后,池飞便被调去长安殿服侍太平。直到婉儿的才情被太后相中,她终于也堂堂正正的走出了掖庭。然后,婉儿认识了太平,又与池飞继续接触,但也屈指可数。婉儿道是会尽力相救,不过是一句客气言辞,她自己清楚,池飞又如何不知。太后真若要降罪池飞等人,谁又能阻?如今的大唐,万物苍生无不由太后主宰,她便是江山之主。正如当年,一道圣意便能毁了上官一族。
    这时的月晚,是记得全部不幸的月晚,她惧怕待在卧内,直嚷着‘有鬼,有鬼’,偏芷汀和柳意不敢教她出去,月晚更急,跪在床上朝她二人叩首,吓得二人面无血色,也面向月晚叩首。杨元禧不禁颦眉,便搀了月晚,温声道’我陪你外出避鬼’。当婉儿和池飞进房时,正看到了这一幕。
    上官婉儿见太平何止是神智不清,整个人言行癫疯,疑神疑鬼,畏畏缩缩。亲眼目睹,婉儿不禁动容,心怪驸马惹出这一桩大祸。
    月晚认出了上官婉儿,她猛的挣开元禧的手,直奔向婉儿:“婉姐姐!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啊!宁心是自杀身亡!此事与我无关!婉姐姐可信我?!”
    鲜有地,上官婉儿这个脾性如男人般刚毅的女官竟在众前黯然泪下。她先稳住太平不断挥舞的双臂,她柔声的安慰太平:“我怎会不信?公主素怀善念,那陈氏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公主。”
    “是啊,不是我,杀人的不是我!” 月晚开心的抚掌大笑,接着却又极其幽怨的对婉儿附耳诉苦:“可她却来寻我报仇!婉姐姐,她找错了人!我真的好怕,你救救我!”
    上官婉儿不忍多看一眼,趁太平拉着柳意疯言疯语时抽身离开卧室。婉儿悄声询问池飞:“阿姐莫要瞒我,公主那夜。。。究竟看到何物?这病着实蹊跷啊!”
    池飞至今也不敢肯定:“陈氏死后,公主常思愧疚,寝食难安,因而精神不济,那夜狂风疾雨,想是。。。想是公主将枯叶落花当作了陈氏亡魂。此必为心病无疑,只不知,谁人能解公主心病。”
    待回了洛阳宫,太后自然是细问原由。上官婉儿不敢隐瞒,遂一五一十的作答了,她是真情实感,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太后心焦若焚,道定要亲见月晚,命婉儿速去准备一应事宜。上官婉儿没有如常般立即领旨,她跪请太后慎重,需考虑躲在暗处的反武逆臣,以防不测。
    武氏一心想见月晚,她现在只想抱住自己的心肝。因了婉儿的提醒,这才有所顾虑:“是啊,是啊,不如。。。接月晚回宫吧。”
    “婉儿只怕太后见了公主会更伤心。”
    夜深了,起风了,悬在飞檐上的一排金铃被吹的叮呤乱响。武氏闷不吭声,脸上隐有怒气。
    婉儿因紧张不住的吞咽津液,揣度着自己的语气,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太后,婉儿窃以为,或许公主之症。。。此时。。。唯一人能救。”
    “是谁?!”
    亥时三刻,柳意与池飞纷劝芷汀回房歇息,她已疲惫不堪,再撑下去,怕是又要病倒一个。芷汀见公主睡的正沉,料一二时辰内不会醒来,便随着杨元禧一道离开了。二人才出院门,见正前方行来一行人。回廊里两排明灯高悬,惊见为首之人竟是当今天子,二人慌忙跪迎。芷汀心叹,消息早已传入宫墙,他也该来了。
    很快,一只白皙的大手伸在芷汀眼前:“不拘礼!快起!她呢?!”
    杨元禧一字不落的听见了皇帝的问话,他心下狐疑。听一旁的芷汀恭恭敬敬的如实作答:“回陛下,公主先前服了安神饮子,睡了足有一个时辰。”
    “甚好!”
    芷汀陪皇帝返回太平的居所,元禧起身,思来想去,也同回了那座小院。他盯着皇帝的双脚,那几乎是在小跑,迫切心情可想而知。
    华唯忠早有预防,他小声的劝着皇帝:“圣人,公主既已歇息,圣人定能见着公主,总不会白走这一遭。”
    李旦侧目,少有的不耐烦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她!”
    李旦明白自己的举动会让旁人生疑,唯忠全是好意,可他慢不下来,他真的很着急,急不可耐,他等不得了,一瞬也等不得了。
    世人往往如此,当你听说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遭遇困难,即便清楚自己的到来其实于事无补,但你仍会风雨兼程的赶到他/她身旁,你只想亲眼看着他/她,伴着他/她,如此才能安心。
    说完,李旦竟泪眼矇眬,他微厚的唇难以克制的颤抖着,他想要呐喊宣泄,他的思念,他的焦灼。。。却都不可以。
    芷汀先一步进厅,告知驸马等人准备迎驾。
    攸暨原本歇在一方屏风榻上,他揉揉睡眼,略有不信:“圣人竟会来此?!”
    因负伤在身,攸暨只披了一件极软极薄的外衫,坦胸露腹,头发也松垮垮的绾在脑后,他大觉如此装束不宜面圣,来不及穿靴,他忙的吩咐池飞搀自己离开,却是迟了,房门再开,进来的人正是皇帝李旦,神情阴郁的扫视厅内各人。
    黑帛襥头,窄袖袍衫,九环带,六合靴,都是寻常可见的样式,加之皇帝年未而立,第一眼看到他时,只道是一位十分明秀又利落的年轻人物,可他衣衫赤黄,全天下仅一人可衣此色。
    众人立即跪地,李旦令众不必山呼万岁,他担心会惊扰月晚休息。
    “陛下隆恩,臣武攸。。。”
    攸暨这句简短的场面话还没说完,李旦看也不看他,自他身旁绕过,径直朝内室而去。
    “陛下且慢!”
    攸暨竟用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皇帝的去路,他略觉后怕,眼前似闪烁着星星点点,小心翼翼道:“陛下恕罪!臣妻病容憔悴不堪,恐陛下见之心生厌。。。”
    “不妨事,我只少坐片刻。” 李旦已知武攸暨乃始作俑者,又亲睹他如此装束歇在月晚的房中,满腔怒火只暂压着不发。
    李旦登基将满六年,可朝廷的大小政令无不出自母亲武氏之手,他向来又十分孝顺,旁人看在眼里,都道这位年轻的皇帝仁厚谦和,然而今夜,在场众人倍感压力,只因皇帝的话语里不闻一丝温度。
    攸暨仍觉不妥,定了定神,他大着胆子立在原地。
    李旦不由皱眉:“攸暨,朕方才说的话,你不曾听清么?”
    皇帝的语气听来平淡,可是,向来天子非是朝会、庆典,鲜以‘朕’字自称。此一时,皇帝着意强调自己的身份,明显是已对驸马不满。都道太后即将登基,但武家子弟一直恪守君臣之道,不敢对皇帝不敬,做足了表面功夫。旁人不禁缩了缩肩,心说驸马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要讨打不成。
    “陛下息怒!臣万死不敢僭越,只是,臣窃以为。。。”
    一个趔趄,攸暨歪向一旁,又没能站稳,便极其狼狈的摔跪在了地上。在场各人看的一清二楚,竟是皇帝亲手推了驸马。
    李旦俯瞰攸暨,态度依旧冷淡:“依朕看来,太后的惩罚。。。合该再重一些。”
    攸暨谦卑地低垂着头,狠狠地咬着嘴唇。即便皇帝只字不提,攸暨心中早已悔恨莫及,伤害了月晚,自己一死也无法抵过。
    攸暨无可奈何,余光可见皇帝已迈进了内室。攸暨抬起头,见芷汀也跟了进去,再然后,他二人绕过立在床前的一重又一重的垂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池飞搀攸暨站起,一旁,听华唯忠徐徐的说:“驸马,圣人牵挂公主病情,更受太后之命来此,即便公主蓬头垢面,圣人亦要亲睹。”
    华唯忠不卑不亢,这是他待人的一贯态度,对攸暨如此,对百官亦是如此。月晚遭此大难,攸暨完全理解皇帝作为兄长的关切之心,他不会也不敢诽议皇帝的失常举止。
    攸暨客气地解释:“某阻圣人去见公主,原是怕她突然醒来,疯言疯语,惊了圣驾。”
    华唯忠微微颔首,又道:“诶,袁娘子方才道,公主曾服用过安神饮子,想来不易转醒,驸马定是劳顿不堪,这便忘了。各位,夜已深,何不回房歇息?华某在此听候圣人差遣足矣。”
    众人依言而行,攸暨极不舍的望了望内室方向,不得不离开了。
    杨元禧在攸暨的左侧搀着他,似笑非笑道:“驸马好胆气啊。”
    被皇帝当众叱责,攸暨不敢抱怨,但心底里仍是觉得损了颜面,他斜了元禧一眼,又望向无垠星空,郁闷道:“我因思虑。。。月晚此时只着寝衣,圣人与她虽是一母同胞,毕竟男女有别。不是么?”
    元禧心中正存了一道难题,他解不开也不敢真的解开,听攸暨这么说,元禧颇不自在的笑了笑:“圣人少坐即走,你实在多虑。”
    华唯忠守在外厅,吩咐范云仙带着另外两个中人在卧房的门旁守卫。
    范云仙与太平公主同岁,七岁便入含凉殿服侍尚是亲王的皇帝。虽是净过身的男人,然云仙之貌较面容姣好的女子也不逊色,又兼他身段纤细若柳,如若换了女装,任谁都无法识破。他这人喜动爱笑,正与华唯忠的性子相反,也因如此,皇帝更愿与华唯忠亲近。
    自高宗末年留守长安,范云仙已有八年未见皇帝,此次被调来神都后,他发觉皇帝的气性较之当年深稳了许多。当然,他知必因太后强势之故,不过,沉稳一些也好啊,免得落得同庐陵王一样的下场。只是,今夜的皇帝怎似变了一个人。。。范云仙惆怅的望向房内,仅能看清肃手而立的华唯忠,以及内室里一片昏昏沉沉的灯火。唉,关心则乱吧。遥想当年,他兄妹五人友爱非常,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余皇帝与太平,皇帝怎会不格外紧张公主的安危?
    好一阵子,李旦脑中空如白纸,他坐在床侧,不必继续强装镇定,他身体佝偻着,模样十分无助。他痴傻似的凝视月晚,她正睡着,眉宇间一片祥和。她看起来很好,好极了。他真希望所有人都在骗他,下一刻,月晚便会醒来,调皮的冲他眨眼,她一定会反复追问他有没有为她担心。李旦不曾注意,芷汀悄然退出了内室。
    乍听消息时,华唯忠只觉双眼似被什么锐器猛刺,疼的要命,继而又酸的要命。
    “你糊涂,不该留啊。” 华唯忠紧紧咬牙,低低道。
    芷汀只‘嗯’了一声,泪在喉口急剧翻涌着。她怎会不通轻重,可她更不敢伤害孩子,他/她是公主的命啊。
    “方才你可曾禀告圣人?”
    “不曾。公主如若清醒,想也不会教圣人知晓。”
    “唔,好。这个孩子。。。唉。”
    约莫隔了两个时辰,华唯忠去请皇帝回宫,却见皇帝合衣躺在床侧,已经是睡着了,左手指间绕着太平的一缕青丝。
    华唯忠对皇帝无比敬爱,亦爱着太平,因为皇帝深爱太平,所以唯忠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太平的爱,那超越了仆从对主人的忠诚,却并非男女之情。可对这个孩子,唯忠却不得不选择狠心,因他/她的存在只会给双亲带来不可想象的灾祸,他/她注定不会被任何人祝福。至于解决的法子,华唯忠微微抬眼,正看见一个空空的药盏,心中主意已定。
    李旦起身,衣袍的后裾仍搭在床侧,睡梦中的月晚忽的稍稍移手,不偏不倚的压住了他的衣裾。李旦见了,莞尔一笑,一滴泪悄然滑落。
    “你若不能亲口挽留,我可就要走了。阿娘只给我三个时辰。”
    月晚自是安安静静的继续沉睡,李旦深吸一口气,便向外走去。
    华唯忠在旁劝道:“此疾来的快,祛的也快,兴许再隔两日。。。”
    外厅里,不知杨元禧何时回来了,正与芷汀交谈。
    “。。。公主毕竟是双身子,需注意食。。。”
    华唯忠心里咯噔一声,不住的祈求皇帝不曾听清,却是迟了,笑意漫上愁眉,皇帝容光焕发。
    杨元禧虽不敢直视皇帝,耳朵却能听见皇帝含笑的责怪芷汀:“竟敢瞒我?!”
    芷汀如何回答皇帝,杨元禧已是听不进了。他几乎惊呆了,他原本毫不关心谁是太平的情人,可眼下。。。他这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惹上了怎样的一桩祸事。
    李旦再无心思回宫,转身便回了内室,他半跪在床前,轻缓地亲吻月晚的眉眼。
    “孩子。。。你我的孩子!月晚,求你快些醒来,你定会比我还要欢喜。”
    李旦只手遮眼,另一手轻覆上月晚的手,他气息哽噎,再说不出一个字。天边的那轮明月就要圆了,为何他与月晚之间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永远都求不来团圆,求不来相守。
    而在内室的门侧,华唯忠与袁芷汀一左一右的侍立着,二人不言不语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却都感觉心头堵的难受,原因便不一而足了。杨元禧佯装镇定,没有告辞,把自己当透明人似的安安静静的离开了,前往攸暨的居所。
    李旦在月晚身侧躺下,他一瞬不瞬的凝视她,若有似无的清香是她独有的。他无法伴她,她便把他惯用的安息调和进熏衣的香料之中,如此便仿佛被他拥抱着。念及此,李旦不禁莞尔,指尖在她鼻头轻轻的点了点,又落在她小腹,温暖也十分柔软,是李旦所熟悉的触感。他面上微微一红,忆起她出嫁前的那一夜。
    母亲赐给月晚与武攸暨的合卺酒必掺入了可助兴的药物,然而,李旦与月晚都只喝了半盏,那酒才入口,便自舌尖至胸腔点燃一线灼烧般的感觉,李旦觉双目亦发热,他扔了酒盏,再无丝毫犹豫,他抱起月晚,直入内室。
    李旦的冲动令他自己亦深感意外,他甚至等不得多走几丈路,在妆台前便停下脚步,极不耐的挥去那些碍事的瓶瓶罐罐,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吻住了神色怔怔的月晚。因他与从前大异,月晚害怕般不自主的向后缩了缩身子,他不容她躲避,一手箍在她腰间,另一手为她除衣。任由这突然爆发的/情/欲做主今夜。
    “我未醉,你也不许醉。” 李旦霸道极了,没有预告,不容拒绝,海盗般占领她浪涌的港湾,继而便急不可耐的行使他胜利者的权力。
    这一刻,月晚逃是逃不得了,身子滚烫的似生了病一般。她眼波一转,不敢看他,羞嗔道:“你不会轻一些么?”
    李旦哈哈笑她,但也听话的稍稍弓腰,手上亦松了一丝力道:“舍得留我力气再去招惹旁人?!”
    月晚立刻抬眼看他,绯红双颊和执拗眼神教李旦分外心动:“不舍得,从来都不舍得。”
    李旦的眼睛亮亮的,蕴着清水一般的透彻,他柔柔的吻着月晚:“我答应你,再不碰她们。”
    “我没教你赌咒发誓呢。”
    “我偏要向你立誓。”
    那个雨后的凉爽夏夜,月晚如愿以偿,成为了心爱之人的妻子,她乖顺地接受爱人给予的热烈的感情放纵。李旦认定她属于他,仿佛她整个人原就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若非为彼此的身份所困,他定会娶她,他会向天下宣布李绮是他的妻、是他此生挚爱。他愿倾尽一切,许她一辈子的幸福,然而事与愿违,事实是,他能给她的一直太少甚至几乎为零,只有这有今夕没明朝的欢愉。
    在与月晚的恣意沉沦之间,李旦的一线余光偶然掠过近在咫尺的铜镜,见那镜中居然人影憧憧,早已远去的父亲诸兄正面无表情的凝视于他。他不免心生怯意,不觉的停下了全部动作。是了,当年月晚下嫁薛绍,彼此的感情却在道德礼教、久别重逢的双重催化下愈发炽烈,他与她曾有过一段极其荒唐的时日,大唐帝国的圣殿,屡次上演令人血脉偾张的情迷意乱。他有妻儿,她有丈夫,他们始终谨记何为适可而止。但有好几次,他真的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抗拒她,他下定决心要使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只是心底总紧绷着那根弦响了,倘或荣国夫人骗了自己呢?倘或这是韩国夫人与贺兰敏之的离间计仍在延续?倘或自己真的是武后之子?
    月晚察觉李旦的心神被她身后的铜镜吸引,便在他耳旁娇声催促‘旭轮’,又因好奇便转视铜镜,只看到两具纠缠难分的躯体,她羞怕极了,立时扑进李旦怀中,哭泣似的连道三声‘你坏’。李旦无声的笑了,右手用力的拍上镜面,再不见了那些亲人,左手在一个莲花型的小金匣里蘸了嫣红的口脂,柔柔的涂在月晚唇间,继而又似馋嘴孩子把那些口脂吃干抹净,惹月晚一阵娇呼。
    月晚的身子被他抵上镜面,渐渐的,白蒙蒙的热气遮覆了整面铜镜。李旦愈发渴望丈量她的胴体,愈发恐惧黑夜的流逝。李旦会说情话,但只在月晚的面前,本就是他的真心,说来自然容易。她如水双瞳映着他的面庞,他看清了自己的笑容,久睽多年。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他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央他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她说’你放心,我必一一记心’。她清楚,此情白首不移,唯独此夜难再得。李旦亦清楚,他于是滔滔不绝,唇贴在她耳畔,愿她日后回忆时能记起他说这些情话时的暖心温度。
    许久许久,二人在床上交颈而卧,月晚睡的正沉,因为疲惫,她的呼吸沉缓,凝脂般肌肤留有薄薄清汗,因幽烛的照耀而泛着点点的暖人檀色。她羽睫末梢仍可见一滴莹泪,他知道,情到浓时,她双眸会渐渐浸泪。痴痴的凝视她娇媚睡颜,李旦情不自禁的俯吻她的泪、她的唇。月晚甜甜的笑醒了,她扭身躲他,他忽问‘若我与你真为兄妹,今夜你会留我么?’,她睁开眼,专注的望着他‘若你我真为兄妹,今夜你会弃我而去么?’。最后四个字淹没在了李旦口中,他的吻教她险些喘不过气,他想把她融进自己,‘此生不悔今夜’,是他给她的答复。
    二人不知,卧房外的芷汀已然哭肿了双目,早在皇帝抱公主进房时,震恐不已的芷汀便欲阻拦,华唯忠也曾犹豫,最后还是拦住了芷汀。芷汀跪在房门泪如雨下,她愤恨的质问华唯忠是否早已知情,又说皇帝此举会害了公主。华唯忠神情萧索,轻声道他们都不会为此而后悔。芷汀垂泪不止,一直死死的捂住双耳,她不忍听见那些隐隐飘出的欢声。华唯忠也坐在一旁守门,忽把芷汀拉向自己。芷汀挣了又挣,最后颓然的窝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天啊,你为何会对我的公主这般残忍!’。
    天亮之前,暴雨突至,华唯忠进内请皇帝趁夜返回贵妃豆卢宁的集仙殿。他立在床前,红帐之中一片寂静,少顷,皇帝挑开一指缝隙,他慌忙垂首,不敢多看。皇帝低低道‘她才睡下,我再陪她片刻’,华唯忠躬身退下,才走了几步路,听帐中忽传出太平的哭声‘不要走’。华唯忠似被施法定身似的走不得,他听清皇帝笑哄太平‘你听错了,我自是不会走,你莫哭’。他们又一次沉湎欲/海,华唯忠皱了皱眉,心无所思,急匆匆的退出了卧房。
    主仆二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李旦忽问华唯忠‘你拦了芷汀?’。华唯忠承认并说‘仆深觉圣人与公主可怜’。李旦平静的说‘无需可怜我与月晚,我们相爱相亲,如此而已。唯忠,拥着她时,我极想亲政,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君王’。华唯忠道‘仆知圣人心意,可为了您的英名,公主。。。必不肯答允’。李旦风轻云淡的笑了‘是啊,以妹为后,定惹天下沸议,遗臭史册,可我就是想一意孤行。唯忠,我快疯了’。
    又一次,天快亮了,又一次,黛眉紧锁的芷汀在华唯忠的怀里睡着了。范云仙适才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想问华唯忠何时才能回宫,他迈过门槛,朝里面走了几步,这一幕甫一入眼,他心里略觉吃味,遂没好气的横了芷汀一眼。
    中官的躯体残缺不全,在世人眼中是最低贱的一类人,而于他们自己,对男女之情从不抱有期望,他们只谨守一种感情,便是对主公的忠诚。范云仙亦不例外,他每个晨晚都会为皇帝祝祷,然而,对于这个在懵懂记事的年龄便被卖至大唐的粟特人来说,他却对华唯忠产生了极复杂的感情。仿佛自初见唯忠的第一天起,他便将素不相识的唯忠视作兄长,他早已习惯接受甚至习惯随时随地的索取唯忠对自己的关心,他见不得唯忠把关心分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范云仙轻手轻脚的靠近了内室,冲着华唯忠挥了挥手。唯忠一直注视着他,知他不敢惊扰皇帝。
    “忠哥喜欢阿袁么?” 范云仙蹲在他二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却是端详唯忠的表情变化。
    华唯忠微微恼火,匆忙低头看向芷汀,见她未醒,低声斥责云仙:“胡白。”
    范云仙的心情这便好转了一些,但还是阴阳怪气道:“你是喜欢的,只不敢承认罢了。哼,我就顶喜欢公主呢。”
    范云仙哪里会对太平有好感,每次太平与皇帝相见,华唯忠定是鞍前马后的伺候,太平喜欢什么或不讨厌什么,唯忠比皇帝记得还要清楚,云仙最烦的人便是太平。
    华唯忠知云仙是信口胡诌,他忍俊不禁道:“哦。。。是么?我也顶喜欢公主,可圣人惯是驱驰我做事,倒是你时常闲着,不若。。。从此你便留在这府中服侍公主吧。”
    范云仙扭过头大生闷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肯搭理唯忠,朝房外努努嘴:“驸马这一夜来回数次,依我看,过会儿子他还要。。。”
    “驸马在此?!” 芷汀蓦的醒了,张口便问华唯忠,情急之心可以想见。
    华唯忠知芷汀是为内室里的两人担心,忙对她附耳道:“此夜非彼夜。”
    是啊,此夜非彼夜,皇帝只是舍不得离开太平,他没有再次犯错。那一夜,本就该是全部知情人的荒唐一梦,醒了,便不该再记得,包括孩子,也不该延续至现实中。
    芷汀点点头,抬手用衣袖擦去额间的一片虚汗,向华唯忠道一声谢,她向一旁挪了挪身子。云仙‘趁虚而入’,坐在芷汀方才的位置,隔在他二人之间,正挡着了内室的门。
    芷汀看向云仙,脸上约莫添了几许笑意:“阿范,真是多年未见了啊,可惜此时不宜叙旧。”
    芷汀说罢便转视窗户,她神色惘然,那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花。这般近距离的端详芷汀,云仙心话她比风致清丽还要好看一些,原来自己从前并没有真正看清芷汀的容貌。早年曾闻,太后选芷汀入宫服侍太平是因袁客师道堂侄女的命格乃水阴金白,生就有白虎战神庇佑,能禳灾、招财、护主云云。
    “诶,忠哥。。。”。
    云仙正想向唯忠求证那个传闻的真实性,却觉背后立了一道人影,回头一瞥竟是真的,不是皇帝又是何人。云仙登时起身,退去一侧,为皇帝让出通道。芷汀与唯忠亦起身躬迎,芷汀的心里还是有怨的。
    李旦的目光落在芷汀身上,他头一回执了她的手,向旁边避了几步,轻声的恳切道:“芷汀,她是我的命,望你千万尽心。”
    刹那间,芷汀鼻头一酸,竟忘了开口,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李旦,微一眨眼,颗颗泪下。
    李旦再次开口,他略有迟疑道:“医家给月晚用药,或许会顾及孩子。。。你记着,我只要她康健平安。”
    芷汀忍不住抽噎,原就悲痛欲绝的心又似迸裂,因眼前的他而流血不止:“陛下安心,妾甘以性命换公主。。。母子均安。”
    李旦松了手,极落寞的对华唯忠叹道:“我原已习惯了无可奈何,却还是忍不得这些无可奈何。”
    范云仙不甚明白,只道皇帝是不满太后专/权。
    华唯忠仍是垂首肃手,恭恭敬敬道:“陛下,公主乃二圣之女,命格大贵,此番定能化险为夷。陛下虽为公主兄长,更是一国之君,还请陛下珍视玉体,莫负百僚万民。”
    李旦等人趁夜回宫,才出卧房,便遇上了武攸暨与杨元禧。李旦本就烦攸暨烦的紧,任他跪地行礼,李旦看也不看,径直离开。偏攸暨自以为好意,请皇帝保重龙体,努力加餐云云。
    “加餐?!”,李旦憋了一夜的万丈怒火齐齐爆发了,苍白脸色瞬间涨的通红,额角青筋隐现,直指攸暨,咆哮如雷:“好啊,你好啊,她全是因你。。。承受这般折磨,你居然还有心思吃喝?!”
    追悔莫及如攸暨自觉没脸向皇帝解释,他伏地不起,口中连称恕罪。李旦犹难以泄恨,眉宇间纹路又深三分,顾不得周围这一双双耳目,竟抬脚踹向攸暨。
    旁人惊愕的过了头,都发不出声,只苶怔怔的望向与往日判若两人的皇帝。范云仙吓的两股战战,慌的拦了一拦,悄声提醒皇帝‘驸马毕竟姓武’。
    却不料这’武’字激的李旦浑身一颤,愈发光火,便就近抽出一个禁军的障刀,半点犹豫都无的砍向了攸暨。
    生为二圣少子,李旦自懂事之日起便明了自己与江山无缘,读过车载斗量的经典史杂,深知为君者的显贵风光,却始终对江山未生觊觎之心,向来只把忠君二字放在心头。未料,距龙椅仅一步之遥的三位兄长的坎坷命途居然成就了他的万乘之尊,一朝由清闲自在的亲王成为大唐天子,虽不得亲政,然他心中无争,因而从不觉郁郁不得志,只是,臣民不允他备位充数,臣民源源不断的以血肉之躯唤醒他的帝王之责,尤其近年,那些宗室尊长,那些自幼便在一起读书玩耍的伙伴,都变成了黄麻纸上的谋逆罪人,李旦不是行尸走肉,他心底并非没有过痛,没有过怒。
    “姓武又如何?这天下姓李!”
    华唯忠等惊惶不安,异口同声的‘陛下息怒’几乎喊破了喉咙。电光石火,杨元禧挺身为攸暨挡刀,李旦自是不会伤及无辜,及时松手,障刀落地,只浅浅的划过元禧的衣襟。
    攸暨被踹之后胸肺剧痛,一直伏在地上,待看见障刀摔在身旁时,才知刚刚险些丧命,又发觉救了自己的人居然是元禧,感激之余还夹杂着一股十分幼稚的不甘。谁教他误以为月晚钟情于元禧。
    “不怕死么?!” 攸暨忍不住小声嘀咕。
    元禧怎会对攸暨实话实说,他悲寂的看着攸暨,徐徐道:“你若死了,公主便贰次沦为寡妇。我是为了公主才肯救你。”
    这般回答令攸暨更加抑郁,元禧转视余怒未消的皇帝,平心静气的劝谏:“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是有权处置臣下,只是,公主遭难虽因驸马而起,毕竟是无心之过,陛下真若惩处驸马,岂非。。。错杀?臣窃以为,一切应以公主之疾为先,留驸马将功补过,也是为公主积福啊。”
    这一通火发的李旦是心绞胸闷,他不由自主的紧捂心口,想到月晚身上的两处刀疤,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他一时极想痛哭,凄然道:“他。。。他自诩。。。深情,这便是所谓深情么?”
    攸暨仍不敢起身,但他能听清皇帝的一字一言,他内心惴惴不安,总觉皇帝的愤怒里仿佛夹杂着被皇帝刻意隐瞒了的一丝情愫。皇帝的种种失态之举,难道只因与月晚手足情深?
    ‘吱’。轻声,长缓。
    月晚素衣散发,双足/光/裸/。她十分虚弱的倚门而立,疲惫的目光投向庭院。
    李旦闻声回首,众人亦看向月晚,她唇角噙笑,泪光点点:“我晓得你在,旭轮,我嗅出安息香了。”
    李旦飞快地眨了眨眼,待泪落尽,方大步奔向她。他不顾一切的拥住了她,因顾及孩子,并不敢用力。他不知她心中是否仍留有与他有关的全部记忆,他只想拥她在怀。
    “是我!我来迟了!”
    月晚的泪浸湿了李旦的衣襟,她格外委屈:“旭轮,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旭轮,我好疼。。。我想回家,你去求阿娘好不好?我想同你一起回家。”
    李旦想也不想,拉着她的手便向外走:“不需求,阿娘比我还要牵挂你!”
    攸暨迎向二人,他颦眉凝视月晚,轻声道:“你。。。正病着,不宜四处奔波。”
    月晚仅与攸暨对视了一瞬,她担不起他的关爱,她低下头,向李旦身后躲了躲,无力道:“我已病愈,我想回家。”
    不知怎的,攸暨就是想要留住月晚,他竟伸手去牵她衣袖:“即便坚持要走,你。。。先用些饮食吧,你不饿么?你足上。。。至少,容我给你穿上绣鞋。”
    李旦护着月晚,不容攸暨再碰她,冷冷的扫了攸暨一眼,李旦吩咐范云仙:“云仙,你先行回宫,禀告太后,公主病愈,将随朕一道回宫,请太后勿多忧虑。”
    “仆遵旨。”
    皇帝不肯放人,月晚连看都不看自己,攸暨自知苦求无望,只得落寞的退去一旁。芷汀正取来绣鞋,杨元禧却道有话要对月晚讲。
    少顷,也不知杨元禧都说了些什么,月晚竟答应暂不回宫。攸暨心里自是高兴,面上也掩不住笑意,管不得月晚究竟是为元禧还是为自己而留。
    李旦要争,华唯忠不动声色的拦住,继而颇愉快的环视众人:“喜事,真真是大喜事!烦请驸马照顾公主,仆这便侍奉圣人回宫向太后贺喜。”
    【02/09/18,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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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8日更新:
    注意第三人称的转变哦
    8月8日更新:
    我刚注意到这章居然拖了一个月。。。原谅我吧,嗯,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
    8月21日更新:
    本周!本周!本周!一定一定一定把这章更完!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迷情大唐之爱抑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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