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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马听 红妆啼泪愁独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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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他就是揭发李续的来俊臣啊。”
    心中咯噔一声,我倒抽一口冷气,已有索元礼、周兴在前,按理说我不该如此震惊失态。然而,一个貌似举止夸诞、不藏心计的恶棍,端得比滴水不漏更要教人恐惧百倍千倍啊。
    发觉我神色与上一刻大异,华唯忠忙道:“晒了好一会子,公主返殿歇一歇吧。”
    “是啊,”,旭轮含笑道:“先前见你很是喜欢那端州入贡的荔枝,我为你剥荔枝可好?”
    我招手唤着崇简,匆匆对旭轮道:“我。。。忽觉不适,便先回府了。你代我向阿娘告罪吧。”
    旭轮何等聪明,颦眉望向正入殿的来俊臣,狐疑道:“为何你自听了他的名姓。。。不对,不对。。。你不当认识他啊。”
    三日后,侍御史来俊臣的名讳遍传朝野,无人不知李续的谋反之罪因他而坐实。纪王李慎及已成年的儿子楚国公李睿、襄阳郡公李秀、广化郡公李献、建平郡公李钦全部下狱,但不再是刑部那半地下式的阴森牢房,而是由来俊臣全权掌管的呈于艳阳下的人间炼狱,包括李慎次子义阳郡王李琮,亦被移交到那处设于丽景门后的引众瞩目的新衙门——推事院。
    “不可能。。。这不可能!”
    武媚见我的手哆哆嗦嗦的几乎握不住一卷薄纸,便教上官婉儿收回,平声道:“此乃李钦亲笔,汝二人交好始自孩提,当识李钦笔体。”
    中使林招隐至,奉宣口敕,臣钦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昔我神尧皇帝之起唐侯,革隋命,建拨乱之功。文武圣皇帝之威四海,正万邦,树太平之业。宗周玄胄,以爵推恩。臣总角封建平郡公,然庸碌廿余,无以报皇恩。天皇大帝临崩,以江山寄庐陵,自嗣圣以来,王运中微,外氏霸横吾家朝堂,窥窃神器,委凶顽以重任,至血流满野,宗室凋敝。臣叹息痛恨,欲挺身刃下,攘除奸凶。臣非不自惜,盖追先帝之隆恩,报陛下之殊宠。臣伪拓陛下墨宝,托之心腹,暗通虺撰,欲假天子之名,号令天下忠志之士。并前以社稷存亡说薛顗,以济州可连博州,便宜虺贞借道,率军北上神都,讨贼兴复。。。臣赤心具述,无缘谒见圣容,伏愿陛下无忘臣言,无忘家国危难,尽除逆贼,复我李唐荣耀。臣身将死,死作圣朝之鬼,西望长安,谨待吾君旌旗。
    我早知是李钦劝谏旭轮与诸王缔盟,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曾说服薛顗涉险。也许就是去年夏天的那场不期而遇,李钦得到了薛顗的加盟允诺。
    沉默片刻,我克制住一腔激愤,徐徐道:“儿欲。。。亲问李钦。求太后恩准。”
    “去吧。”
    一把匕首经上官婉儿递至我手上,我向武媚行礼后便默然退下,紧握这把眼熟的利刃,缓步迎向殿外那片灼热刺目的白光。
    闷热难挡,芸芸万物都似被烈日晒化,天地之间蒸起一幕稀薄热浪。我心口却旋着阵阵幽凉的风,冯凤翼奉命伴我往推事院,不住的劝我莫去。
    “阿林自推事院返宫,神色骇然,久久寡默啊。”
    我很是冷静:“后来居上,来俊臣必然深谙此四字。若要得太后器重,他定会比周兴等人更加尽心竭力,穷鞫逆臣。”
    也更加心狠手辣,以求’业绩辉煌’。
    我与这位向来疼护我的老者挽手并肩,他取帕为我拭去一行和着泪的热汗,沉叹:“自公主降世,大帝与太后对公主爱如掌珠,盼公主享一世太平,如今朝中局势动荡,然太后从不舍得公主被牵扯其中。公主,总归最痛的日子都过去了啊。”
    “过去了?”,我忆及李治生前早有警示,倘若诸王反叛,薛绍有难,我唯一的选择便是遵从武媚,明哲保身,照顾儿女,心中极是委屈,强忍泪意道:“李钦他。。。若不是他,我与薛郎。。。恐不至阴阳两隔,可我竟恨不得他!”
    冯凤翼凝视脚下宫道,怔然出神:“老仆如何不明。公主自幼便与李钦学在一处,顽在一处,道是一祖共孙的堂兄妹,却与亲兄妹何异?不意最后竟是他。。。唉,罢,待他亲口承认了,公主也可放下了。”
    而我默默环顾这从不因谁的存在消失而变迁的洛阳宫,少顷,视线终定格于高腾入云般巍峨辉煌的簇新明堂,蓦的哂笑出声,轻微摇晃的步伐也立时坚定,硬声道:“享一世太平?何曾有人能享一世太平!不妨告知冯公,自与薛郎永别,我无人可依,亦不愿再依靠旁人,包括太后。多活一天,多痛快一天,全在我自己想或不想!”
    冯凤翼浑身一颤,原本因天热而闷红的脸不由转白,不敢置信道:“昔年大帝迎太后重返太极宫,老仆伴太后临湖戏鱼,这句话。。。一字不错啊!”
    迈入推事院衙门,一步之差,便是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近似酸腐的刺鼻恶嗅弥漫于空气之中,好比过期霉变的食物被装入器皿密封多日后突然被打开的瞬间,不止闻之欲呕,甚至眼睛也甚为不适,但区别而又诡异的是,推事院的这股恶嗅竟能徘徊不散,可此处门宽窗明,并非严丝合缝的密室啊。整洁的公衙内尚且如此,那些刑房、监牢里的情形,直教人不敢想象啊。
    “初见公主,来某不胜荣幸。”
    我无视来俊臣的虚套问候和他肆无忌惮的打量,略扫屋内陈设,皆是最寻常不过的办公器具,唯东北角置一樽丈高铜缸,因光线十分晦暗,根本看不清那满满当当的是水或黑油。
    冯凤翼久处宫闱,又自年少起便服侍武媚,卅余载经风历雨,见多识广,世间任何的所谓阴谋阳谋于他不过是小儿科,但自入了这推事院,却从未见他这般谨小慎微,护着我避免来俊臣靠近。
    我不过多看了那水缸一眼,来俊臣便笑呵呵解释道:“此缸于来某大有裨益,推鞫逆徒时,若遇。。。”
    “大哥!大哥!”
    门外连声嘈杂,便有一衣着寒酸的男子小跑入内,兴高采烈。来俊臣立时敛笑,气急败坏的冲那人呵斥。
    “侯大!你这瞎驴生!”
    那人怔愣一瞬,忙不迭沿原路退出,却不忘提醒他’好营生啊!’。我与冯凤翼虽不予置评,心里却都清楚那究竟是何’好营生’,必是有人要走背字了。
    来俊臣好不羞恼:“这。。。他本来某微时同伴,还请公主勿笑。”
    我平声道:“此地乃来御史公衙,太平自不会多问一字,太平来此只为见李钦,便不叨扰了。”
    虽有武媚准许,但我们仍特意先与他招呼,也是给足了他面子。冯凤翼吩咐小吏引路,来俊臣却恭维道:“愿为公主效劳。”
    “有劳。”
    我与李钦已是年余未见,也许我们谁都不曾想到,再次相逢竟不敢相认。一旁,冯凤翼同情的叹息是那么绵长。
    低矮牢房一如豢养牲畜的简陋木棚,残羹冷炙散落四下,污水便溺横流。一卷脏破的潮湿草席,那人俯身趴着,白花绫裈已不见本色,赤/裸/上身遍布红紫血痕,那些蚊蝇飞虫盘踞在溃烂化脓的伤口处大快朵颐,而他不驱不赶,无声无息。
    三天,只是三天。
    “公主,”,见我并未止步,冯凤翼忙拉住:“此地嗅不可闻,公主切莫近前。隔栅一问便罢!”
    “不,不够。来御史,烦请打开牢门。”
    静静的蹲在李钦身旁,我轻声对假寐的他说:“我知你不想见我,你听着便好。来此之前,我怨极了你,亦恨极了,然而。。。”,揩去眼角湿润,我摘下金钗,仔细地为他梳理蓬乱纠结的发,又一个个捏碎那些游爬逃窜的虱虫跳蚤:“然而,阿宝哥,我又该如何报复你?男人,要社稷江山,要千秋功名,却又何曾顾虑过我们?薛绍含冤而终,阿昌被流岭南,未卜生死,你亦生不如死。。。莫论缘由,你们都是为大唐殉葬了,但你可曾问过大唐,以蜉蝣微力撼掘参天巨木,李家先王是会褒扬你们的忠勇,亦或因你们的无谓牺牲而悲鸣叹惋!”
    李钦仍是趴着,呼吸蓦的深沉许多,极虚弱的愧疚道:“月晚,非是我不想见你,是我无颜面对。我清楚那道奏表只会落于太后之手。承认伪拓圣人墨宝,我已是必死之罪,承认说服薛顗,是我。。。是我想对你说,对不起。我欠你一命,我甘愿还你!动手之后便速速离去吧,此处恶臭狼藉,不该是你。。。”
    “太后已将你的命付我处置!我当然可以杀你泄恨!”,我怒不可遏,拔出匕首用力的插在他头前一寸,温热的泪汹涌难止:“可我的手。。。怎能再次沾染亲人的血!堂兄,倘若终需一死,你不该屈身伏于这污秽不堪的囚笼,你是太宗的孙儿,当笑傲天地,视死如归。”
    李钦那双覆满泥垢的手轻颤,艰难的微微仰首,勉强露出血肉模糊的上半部脸,涓涓泪水和着污血,再无法冲净他昔日的隽秀面孔:“真好,你终究心向大唐。月晚,只有你了。。。只有你能襄助圣人,守住大唐江山。”
    没有骇然,更没有厌憎,我贴近他,用帕子为他束发,坚定道:“他的命,我要保,他的江山,我也会为他夺回。阿宝哥,你我生而显赫,但我们的高高在上,我们的锦绣富贵,其实从来都是仰人鼻息的卑微偷安,但也只有先活着,才有资格谈长远,谈谋权夺利啊。”
    李钦凝眸于我,微微一笑:“我懂了,只是太迟了。月晚,我不怕死,我只怕这世上无人记得我因何而死,无人记得李钦是谁。月晚,好好活着,毋忘我。”
    我颔首,忍泪道:“行霏尚在襁褓,你定担忧他的安危,我想办法求。。。”
    “不必,”,他闭目,轻轻叹了口气:“我已休了慕容氏,她若能携行霏同归母家,则行霏得活,如若不然。。。呵,我父子黄泉正可作伴。”
    离开推事院时,恰遇暴雨倾盆,豆大雨点好似充满了无限生力,锋不可当的前仆后继的垂击大地,留下无数深深浅浅的坑点。雨水漫起的土腥很快便冲散了空气里的腐臭,终能畅快呼吸,好好排出心肺浊气。
    我静立于公衙后的檐下避雨,彩绣软履又湿又冷,繁冗拖沓的袖缘裙裾沾满黑黄污浊,以及星点鲜红。遥望东北,电闪雷鸣中,明灭光火飞快交替,那座象征君王神权的明堂更显瑰丽挺屹。世上最难攀爬的山岳莫过于它。
    我心中从无家国大义,亦不求什么万古流芳,我的天我的地只是旭轮。这廿余载,未少亲睹生死,深知人命在皇权脚下轻如飘萍,贱比蝼蚁,今日意外进入这推事院的牢房,被折磨的不余一丝尊严奄奄等死的李钦令我豁然彻悟,如果不能真正掌控权力,便只能永世受制于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被肆意伤害却无计可施。
    恐怯忌惮又有何用,更不能只白日做梦’我要权力’。谋定江山,绝不可急于一时,必要深谋远虑,循序渐进,方能成就千秋大业。呵,我不稀罕大业,我要把它送到他手上。
    “美哉!壮哉!”
    来俊臣忽行至一旁这般感慨,我仍凝视明堂:“明堂乃天子之庙,祀天地,通神灵,祭先祖,朝诸侯。我朝幸得明主,合万夫之力,方能铸此气吞山河的通天圣殿。”
    半真半假,在来俊臣的面前,只能让他听到我对武媚的仰慕。
    “美是指公主。” 来俊臣含笑道。
    若换了旁人如此恭维,我少不得客套道谢,可这个以告密起家、手段血腥的小人只教我满心厌憎,却又不能表露分毫。得罪小人总是一桩麻烦事。
    默了默,我勉强笑答:“寡居妇人,长日照顾一双子女,早已无心顾惜春华。”
    来俊臣不置可否,又靠近一步,似笑非笑道:“公主专为李钦而来,来某本以为公主必手刃李钦,却不想。。。教我好生意外呢。”
    我平静视他:“死,最是容易。来御史执法严明,力惩众逆,目下李钦非人非鬼,实则更合太平心意。”
    来俊臣微微皱眉,极夸张的哦了一声,明显不信:“可来某听闻,当初为救薛绍,公主不顾腹中骨肉,亦不惜触怒太后,拼死求赦,如今反能原谅李钦?啧,坊间传言皆不可信啊。亦或。。。公主终究不敢开罪那位贵人。”
    那位贵人?最贵莫过天子,然而旭轮毫不知情,也不会是那天被我当众顶撞责问的武媚,更不会是阶下囚李钦,可放眼大唐,还有谁能被称为贵人?
    “是谁?!”
    话出口,便见来俊臣眸中迸发异样神采,得意而又凌厉。骤然惊悟,明白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他在等我发问,等我亲口向他证实我尚未释怀。
    来俊臣从容移近,笑吟吟道:“哎呀,原来公主至今不知内情。是来某误解,公主对薛绍当真情深意重啊。”
    虽不确定他是否了解内情,但这个口误我已无法补救,遂极是客气道:“御史若能据实以告,太平愿倾囊酬谢。”
    腰间一沉,他的手轻缓搭上,虽有人的温度,于我却甚于万年寒冰蛇蝎猛兽。未料他竟这般猖狂,脑海一片鸣响,错愕之间,听他好似心疼般低语:“来某素惜美人,秦楼楚馆,遍识红颜,却在遇见公主的那一刻,不知美为何物。可惜,大好春华,公主却夜夜独守空闺,来某亦每每望月兴叹啊。”
    忆起此人本就是登徒浪子,我心肝微颤,向后退了半步,尽量平声道:“不知美为何物?想来当是一句赞美了,太平谢过。御史如若不知那日内情,太平便告。。。”
    “去问白马寺主。” 他急切的附耳道,我屏住呼吸,几乎要背过气去。
    冯小宝?!
    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来俊臣这下流之举直教我胸闷作呕,再难容忍,逃也般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手腕。
    “公主,”,他语含威胁,不耐烦道:“皇族的血不见得比布衣纯洁,尽是肮脏,叛逆,不伦,畏缩。。。公主,李续一案的余孽可不止他老父和几个弟弟呀!”
    一朝得势,便狂悖无道,又是一个疯子!
    千钧一发,我忽想起一物,反倒恢复镇定,望他莞尔笑说:“来御史殚精竭虑,一心为太后扫除逆徒,若怀疑太平对太后不忠,自可绑了太平去见太后,然而,御史与太平之间。。。其实还有第二种选择吧。”
    来俊臣轻狂一笑,以为我已屈服,不禁得意道:“来某洗耳恭听。”
    “那便是。。。”
    我故意压低声,他下意识的凑近。自后腰摸出武媚赐下的匕首,发力猛甩,镶满宝石的金鞘直冲来俊臣而去,瞬间在他无耻嘴脸砸出一道沁血般的红痕。来俊臣忍痛不敢喊,一双手急忙护住身体要害。
    “那就是太平绑了来御史的尸首去见太后!”,我鄙夷冷笑,终于看到惧意开始漫上来俊臣的面,冲他心口处随意的比划匕首:“来俊臣,你道我会怕死?呵,我乃二圣之女,宁死也绝不容市井无赖如此羞辱!”
    于暴雨中疾步穿行,未多久便遇到先前被我请去取药的冯凤翼。他惊慌失措,忙举伞为我遮雨。
    “老仆还道公主早已回宫!”
    力气都用来震慑来俊臣,此时倒觉十分疲累,我诚恳视他,轻声问:“冯公,当日薛郎惨死狱中,个中蹊跷,冯公可愿向月晚坦言?或是必要月晚去问周兴?问太后?!”
    回了太平府,我急忙命人去寻宁心,芷汀与家令王昰之等人纷纷劝我息怒。
    入堂坐定,池飞奉上一盏温水,颇不解道:“既是太后宣见,为何公主的衣裙。。。我等先服侍公主沐浴更衣吧。”
    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甚是狼狈不整,我烦气的点点头,遂直奔起居院。众人紧随,芷汀又问,我自觉暂无头绪,便道稍后再提,他们于是不再多问。
    散发药香的微烫浴汤使人霎时全身放松,我盯着那白蒙蒙的缭绕蒸气,努力回忆某些不曾放在心上的旧事,有恨亦有悔。果是错综复杂啊,但无论如何,我绝不放过他!
    婢女们正为我篦发按摩,宁心敲门入内,小声道:“阿姐找我有事么?”
    终于等来定心骨,我心情好转一些:“你总算回。。。你!”
    我惊愕低呼,柳意忙围上去,拿了帕子,欲为她拭面:“这是。。。哪个浑人敢伤你?!”
    宁心明显曾哭过,却扶开柳意的手,满不在乎道:“招惹了有妇之夫,不巧被他婆妇撞见,打了我好一通。”
    我与宁心都为鹃娘奶育抚养,她又是鹃娘的亲骨肉,不止我拿她当亲妹妹,武媚也一直对她另眼相看。她比我晚出生九个月,我嫁入薛家,鹃娘却从不提如何安排宁心的婚事。鹃娘自缢之后,宁心便南下容州寻找亡父遗骸,一走便是两个春秋。作为宁心唯一的亲人,这五年来,我数次与她商量出嫁之事,却每次都没个结果,因私心里不愿她离开我,便也不了了之。
    眼见宁心脸上颈上都有伤痕,比我还要狼狈。我实是心疼,却莫名说不出一个字的安慰,指她责备:“这般模样。。。又能如何帮我!你在府内府外寻一二私夫,我何曾有过约束?成日胆小怕事,倒有胆量招惹有妇之夫?!便被人打的头破血流惨不忍睹也全是你自找!下去吧!”
    宁心不哭亦不辩,转身离去,昂首挺胸,仿佛问心无愧。后悔也已无济于事,我闭目沉叹,众人劝了几句。
    我摇摇头,吩咐池飞:“教医士好好为宁心理伤,切莫留疤,她素来惜颜。你最是心细,想法子问出那懦夫是谁,既与宁心私相授受,却不能护她周全,他对她必无真情,痛打一顿,教他在床上养个三年五载!”
    申时前后,我着男子装束,由王昰之跟随,策马赶至气势恢弘的第一宝刹白马寺。二人在天王殿转了一圈,绕过弥勒菩萨与威严怒目的四方天王,后殿供的即是韦陀菩萨,真人大小,童子面孔,栩栩如生,身着绚烂华贵的头鍪金甲,从头到脚尽是武将装束,肩扛圣器降魔杵,代表此处乃香火鼎盛的迦蓝,云游到此的佛门弟子皆可免费吃住三日。菩萨的神情甚为温和且端详,眼含对万物苍生的悲悯爱护以及对佛陀的无限忠诚,正面对大雄宝殿,日日夜夜生生世世为他的佛陀警卫。
    我们顺着菩萨的视线北望大雄宝殿,香客稀稀拉拉,不过百余人,皆虔诚的伏地膜拜佛陀及西天诸佛。
    “看来公主要找的人不在寺中啊。”。王昰之道。
    我问:“你怎知他不在?”
    王昰之道:“听闻他别有宅邸,若来寺中,必是因了斋祭,安座,开。。。”
    “不在便罢了,”,我好不失望:“横竖此地尽是他的爪牙,我也讨不得便宜。”
    抬脚要走,王昰之匆忙解下一样饰物,供在菩萨座下,口中念念有词。
    瞬间的不解过后,我自嘲:“也对,入寺不拜亦不施,着实失礼啊。” 便捡一枚最贵重的绣有鹣鲽同栖的蜀锦香囊,毕恭毕敬的供于菩萨。
    “菩萨慈悲,”,仰望韦陀菩萨,我心说崇拜鬼神真若灵验,因果报应真若存在,薛绍又为何会死?无奈苦笑,无声默念:“请保佑月晚能如愿以偿,必诚心供奉菩萨,白首不渝。”
    在道术坊的某座豪宅外,我沉思久久。避着左右行人,王昰之小声问:“公主自宫中回来便大动肝火,又特意。。。呃,可是那贼秃失礼于公主?”
    我不答反问:“此宅护卫、家丁比之咱们府里,多也?寡也?”
    “从一品国公。。。”,王昰之认真思索,不确定道:“当是只多不少。”
    “看来不能硬闯喽,”,计上心头,我笑笑道:“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如此精湛绝伦的剑术,我却只在书中领略过风采,实在遗憾。早闻坊间有那取酬代人解决麻烦的探丸郎、并刀客,即去寻访一二,我有大用。”
    王昰之笑容一凝,再不能神色自若,却是不敢劝阻,恭敬道:“是。”
    途径劝善坊,因觉口渴,便就近入了一家门面略显寒简的食肆,店内倒也宽敞,食客过半,饮酒谈笑,不说是人声鼎沸,但乱乱哄哄,还算热闹。主仆二人才坐片刻,便听了一则极为可喜的新鲜事。
    我开心道:“昰之,你我需得改道拜会苏相啦。”
    王昰之就算仍猜不透我因什么事突然对冯小宝起了杀心,但也清楚我是铁定跟他杠上了,这天下便再无人能教我改变主意。
    文昌左相、温国公苏良嗣年逾八旬,须眉皓然,不过腰板硬朗,精神矍铄,还透着那么一点矜傲,不知这算不算老气横秋。总感觉他二十年如一日,但兴许人上了年纪以后便都是一个样子吧。
    分宾主入座,苏良嗣客套之余自然还有一些疑惑:“多年未见公主,呵,未知公主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遥想从前,或许少年李显不够格称’混世魔王’,但也绝对是被宠坏的小霸王啦,一帮子门荫子弟勋贵之后充任幕僚,陪着少不经事的亲王斗鸡走马,各种讨好兼吹捧,唯苏良嗣一人不买账,该说就说,该管就管。苏良嗣何许人也?那是苏世长的儿子!秦/王/府/十八学士,机辩博学;屡谏高祖,不畏天颜;出使突厥王庭,面对一排排雪亮弯刀也敢讨价还价,不屈不折,未辱天/朝/威仪。父子相承,老子英雄,儿子也不会窝囊嘛,一提苏司马,同僚均服服帖帖,李显对他也是半敬重半忌惮。
    我客客气气的笑说:“秃奴骄横,竟敢不遵太宗圣规,擅经南衙,苏相令左右批其面,如此义举,真真是大快人心啊!太平闻后,难耐一腔倾佩,必要亲诉于相公。”
    苏良嗣略略颔首,却不接话。他压根不在乎我或任何人的称颂,他只疑心我这番话里究竟有几个真字。
    世人皆知,冯小宝乃武媚爱臣,风头无两,出入禁中从来是高头骏马,傲慢至极,部分朝臣尤其武家那帮子软骨头更是匍匐礼谒,为其牵马执辔,而我是武媚之女,没道理在一个外臣面前辱骂她的宠儿,开罪武媚。
    我不给苏良嗣继续思忖的时间,无不遗憾道:“苏相有管仲之贤,心系庙堂,许是不知坊巷微事。都道那秃奴怙恩恃宠,招摇过市,肆意殴打士民避之不及者,更以诸多无赖之徒充沙弥,常行违法干纪之事!只因知其身份,士民敢怒却不敢言啊!唉,可怜右台御史冯思勖,唯他刚直不阿,三年前屡次弹劾,被秃奴怀恨于心,暗中报复,几致于死!恶迹昭彰,太平非是不知,更非有意袖手旁观,全碍于一个’孝’字!望相公体察。”
    肺腑之言,不飙演技也足以让人听出真心真意。苏良嗣又是颔首,但这次还大方附送一句场面话:“公主能辨是非善恶,某佩服。”
    他开拖拉机,我也不急于坐火箭,先道几句恭维:“苏相夸赞,真是折煞太平了。太平长于深宫,又排行最幼,父母诸兄、中人使婢向来疼护娇惯太平,加之太平天性愚钝,不懂何为凛然直臣,何为方正不苟,若非当年庐陵王将苏相为人禀于大帝,兴许太平至今也。。。呵,苏相可是太平的明师啊。”
    我这恭维恰如其分,且毫不掺假,苏良嗣听后不喜反倒微惊,极不自在道:“二十年前的旧事,不提也罢。呃,公主的来意。。。某心领意会,请公主放心。”
    诶?他领会啥了?我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呢!望着老爷子皱起的两道花白长眉,忽顿悟,老爷子该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提及他曾为李显幕僚,有心胁迫他吧?朝中见天儿的抓逆臣,尤其上个月汝南王李炜等十二家宗室正是因密谋复立李显才会被。。。
    清楚苏良嗣必是误解了,我心里却暗暗高兴,不多解释,故作高深,含笑视他:“甚好。请苏相细说谋略,太平也好便宜行事。太后那里,还欠一阵东风呢。”
    隔片刻,苏良嗣起身相送,我礼貌婉谢,惬意地步出正堂。
    事情已进行大半,我心情稍好,一边走一边随意打量修饰俭朴的苏府,心话果真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啊,先前在外粗看,这宅子至多有太平府十分之一大小,能容他四世同堂也真是强’房’所难啊。按说老爷子每年能领四百石禄米兼千亩职田啊,该考虑攒钱换房喽。
    王昰之也明白方才的误解实是歪打正着,笑说:“苏相做派倒也干脆利落,得他襄助,必能事半功倍。”
    我把玩着鲜红似火的珊瑚鞭,淡淡道:“干脆?不见得。苏相这般轻易答应与我戮力同心,不外是顾虑子孙安危。他把冯秃奴打的鼻青脸肿,太后纵然心中不快也不好发作,即便责罚,至多将他贬职,可若是沾了’谋反’二字。。。唉,耄耋之年,理应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苏相着实不易啊!”
    王昰之道:“公主眼疾未愈时,闻左拾遗王求礼进谏,为防秃奴乱宫闱,请太后效仿太宗。道是贞观朝有胡人乐伎罗黑黑者,擅抚琵琶,太宗欲令其入教坊为搊弹家指点,遂将其去势。苏相若要寻帮手,并非难事。”
    “似乎当年。。。曾听乐师们提及罗黑黑此人,不想还有这等故事呢,”,我微微冷笑:“太宗圣明,但太后对此谏当是一笑了之。”
    “的确。其实王拾遗此举。。。似有意彰太后之过,然太后终未降责。”
    我叹道:“但愿朝中如王拾遗者大有人在。”
    近苏家正门,迎面有奴仆为来客引路,因见是男子,我自然而然的目视斜侧。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蓦的被人牵住衣袖。
    “李晚!”
    “公主!”
    几乎同时,他与王昰之唤出令彼此深感陌生的称谓,随之而来的是苏家奴仆忐忑不安的连声致歉。
    我大惊失色,本能的挥手甩开,甚为恼怒的瞪向那人。细思这一声声’公主’,他如梦初醒,欣喜若狂骤变为万般无奈的苦笑,似因这意外重逢而后悔。我也认出是他,内心的惊诧不减反增。王昰之看出我与此人必是旧识,示意旁人暂退。
    “公主。。。炯足足寻访七载春秋,如何会想到竟。。。”
    我和气笑道:“一别经年,兰卿安好无恙?”
    七年未见,杨炯容貌并未大变,依旧清朗文秀,只平添了几分沧桑。我没有忘记过,在那段最荒唐任性的时光里,曾在颓垣败壁的古园梅树下偶遇这位诗坛巨匠,更不会忘记,匆匆分别之际,得他赠诗暗诉衷肠,我真真是荣幸至极,却也惭愧至极。非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而是我心中早有令我’取次花丛懒回顾’的钦定爱人。
    然而,虽是迄今未忘杨炯,却几乎从未想起他,只因我确信那一场邂逅的缘分都留在了那年那天那一刻的金谷园。对他,除了仰慕,再无其余情愫。
    他还以微笑,像是初春时节的绵绵细雨,蕴着几许回暖的释然并几许属于残冬的感伤:“当年公主仓促告辞,私以为是公主无意于炯,原来更因。。。呵,记得公主曾言’缘分不熄,你我自会重逢’,炯很是感激今日能与公主在此重逢,至少炯此后不必再。。。痴心妄想。”
    我虽无意于他,但’痴心妄想’委实言重了。最初是我乘兴吟诵前人诗作,因而意外博他关注,我自认断无资格担此思慕与钟情。
    我无言以对,即便是好言宽慰。我尴尬一笑,杨炯亦然,声音低婉:“炯来此是为拜见苏相,不敢令相公久候。告辞,公主。”
    “告辞,兰卿。”
    时隔七年,又是匆匆一别,然而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该存在依依惜别。他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一代文宗,而我只是不知埋骨安魂处的一时笑谈,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昰之,”,心中诸多感慨,我道:“可知杨君近况?”
    稍回忆,王昰之道:“自庐陵王被废,原属东宫的旧臣多被降职或罢用,以圣人旧部取代,未知杨君是否曾遭降职,然数月后,徐敬业举兵谋反,经查杨君从弟神让曾被授以伪职,杨君受其牵累,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梓州乃下州,因而这参军。。。属从九品下阶,末流。人多唏嘘,道王杨卢骆,文名恒赫,可叹王勃遇难溺亡,卢照邻投水自尽,骆宾王误入歧途,生生死死,皆时运不济,不知杨君远赴梓州后会否。。。而今看来,他安然无恙的秩满回都守选,既来拜会苏相,二人应有姻亲旧故之谊,苏相若愿举荐,兴许他当前程锦绣。”
    我微颔首,沉默思索,王昰之试探道:“公主对杨君。。。可有提携之意?”
    我确有此意,便道:“然我在朝中素无交好之人,却该如何帮他?”
    “公主如何不明?”,王昰之微微一笑,话里有话:“世间万般事,纵然难比登天,但只要太后一句话。。。不是么?”
    我心中略一计较,立即摆手,道:“罢了。那件事,我势在必行。”
    隔数日,苏良嗣无法确定的一则可以利用的消息被证明属实。我正在宫中,闻讯不禁窃喜,只道是苍天有眼。
    一旁,惠香和王念儿的小女儿花妆肩并肩坐着吃桑葚,小手满满一抓便是五六颗,不住的塞进嘴里,白胖的手儿和脸蛋儿都沾了不少黑红黑红的果浆,又拿桑葚去喂鹦鹉。那鹦鹉吃了几颗如何能满足,垂涎欲滴的盯着那堆成小山似的果盘,很快,干脆展翅飞去,极霸道的占领了整个果盘,俯首猛啄一气,通身赛雪般的羽毛遂变得斑驳狼藉。两个小胖娃娃起先怔愣无语,继而不快的冲鹦鹉喊嚷,见鹦鹉不肯退让,遂动手去揪它的羽。
    上官婉儿边说边笑,直说笑到腹痛。我也趁机抒发心内的快意,笑道:“率九成兵力远征西域?究竟是谁给阿史那骨笃禄进献这般拙计?可是我大唐派出暗探潜伏于突厥王庭?”
    【略,260章,突厥与唐】
    她笑答:“蛮夷从不筑城定居,向来随逐水草,居处无常。两国每每交战,突厥或自恃兵强而猛掠边陲,或势弱便窜伏山林。你说,咱们主动去打他们,是贪图那些贫酸布帐?亦或为俘只懂骑射行猎的妇幼?不卒禄因而宽心西征,只是,他不懂太后啊。”
    “太后欲借良机一雪前耻,扬我大唐国威,”,我点点头:“近十载,大唐盛少负多,尤其自裴宪公。。。唉,但愿此次统帅能不负太后所望。”
    上官婉儿却颇显忧虑,避开左右,低声道:“可我先前离开宣政殿时,诸相奏请以冯小宝挂帅呢。”
    “他?!”,我微惊且忧:“这。。。若择久征沙场之臣为副,倒也妥帖。然诸相为何举荐他?”
    她十分不解:“理由不一而足,可我以为皆太过牵强,当然,太后心中了然,这朝里无一真正敬重他,巴不得他有所失误呢。”
    这一回,我是真的担心了:“如此。。。依姐姐之见,太后是否纳谏?”
    她稍思量,道:“朝臣乐见他失误,太后却要赐他建功立业之机,以便堵住言官的嘴。你。。。不愿见他挂帅?”
    心里得意至极,我嘴上却轻蔑道:“真若以此人统军。。。呵,怕是要教突厥笑我大唐无人!”
    永昌元年,五月丙辰,命文昌右相【韦待价】为安息道行军大总管,击吐蕃。己巳,以白马寺僧怀义为新平道行军大总管,北伐突厥。
    冯小宝能不能看透武媚命他统军出征的真正用意我是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但他持鱼符离开洛阳的当天疾风暴雨,白昼如夜,此非吉兆,倘或大唐没有胜算,则他必定不会有胜算。隔两日,王昰之重金请来的两位江湖刺客也如期上路,伺机在归途截杀冯小宝。
    我确信自己并未被报仇蒙蔽双眼,我确信杀人偿命是上苍默许的处世法则!我没能救回薛绍,亦不及劝阻杨蕊服毒殉情,也不曾救下他的嫂嫂和侄儿们,甚至连我们的孩子也没能保住,除了替他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我又能为他做什么?!
    “吃呀,喵喵吃呀。”
    “哥哥,我喂。”
    “嗯,哥哥教你喂它。”
    崇简手把手教惠香喂小猫,灵威在一旁绕来绕去,偶尔凑近去舔小猫的浅橘毛发。小猫起先怯怯的不敢动,待明白崇简兄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视二人为保护/伞,轻灵一跳,窜落在崇简的怀里,完美避开了灵威。灵威只得悻悻离开,在这后堂慢悠悠的转了一大圈,最后回到我脚旁趴下,冲我汪汪不停,好像在怨我带那小猫回来与它争宠。
    我较为吃力地抱起不曾与’纤瘦’二字沾边的灵威,也不高兴的说:“带喵喵回来的人可不是我!你不能怨我!灵威,你都八岁啦,足可以做喵喵的爷爷啦,怎能吃它的醋?”
    灵威听懂了,安静下来享受抚摸。我拿了一片肉脯喂它,池飞把自己手里的牛奶也喂它喝,笑道:“听说郁林县侯派幕僚入朝进献的方物里顶数这只猫儿最是有趣,好些孩子跟简儿争,太后终是把它赏赐给简儿了?”
    天地鬼神可欺,谁又能骗自己的心?武媚厚此薄彼只因崇简是她的嫡亲孙儿啊!她对李贤的恨,早已被他以命相偿,而她对他的愧,必将悉数还在这虚年六岁的童儿身上。料想,终武周一朝,我都不必为崇简的荣华前程而担心。
    池飞后半段话正被崇简听进耳朵里,忙向她解释:“姨姨,我原是要让给隆基的!但舅父道宫中从不养猫,怕宫人们不懂饲弄,教隆基让给我。”
    的确如此,无论在京都的数座禁宫亦或外州的行宫别馆,猫都是一种绝迹生物,虽然从无明文规定,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据说这与永徽末年的一桩极其血腥残忍的疑案有关。我当然曾往太极宫探秘,但问来问去,终未能寻到那桩疑案发生的回心院。宫人们众口一词,道闻所未闻。
    我笑说:“横竖喵喵归了你,你便好好养它吧。”
    芷汀入堂,道东光县主李楚媛登门,家奴正引她前来后宅。我稍整衣饰,吩咐婢女去准备饮食。
    “公主,不必了。” 芷汀微微颦眉。
    我不解笑道:“芷汀,虽说县主常至拜访,与我私交甚笃,但她始终是客,我们不可怠慢。”
    芷汀微叹,凑近一些,小声对我和池飞说:“才得了消息,判流纪王与诸。。。”
    早知李慎父子会是如此结局,我仍不免惊道:“难道他们今日启程?县主她。。。为此事。。。不,不,我帮不得她啊!”
    三人面面相觑,清楚理应避嫌,实不该与李楚媛会面,可一时间却想不出任何推脱之辞。
    很快,李楚媛和侄女静训挽手入堂。静训乃李琮与王妃周氏之女,前年嫁与舒王李元名的外孙崔融。李琮夫妇下狱后,静训扉屦布衣,箪食壶浆,往来刑部狱与司农寺,十日未断,勤孝感人。
    李楚媛开门见山,请我施以援手,不止是她父兄,更有丘神勣告豫章郡王李亶曾与李贞父子勾结,此刻,舒王宅已被禁军团团围住。于我和李楚媛,李元名是我们的叔祖,于静训,他不止是曾叔祖,更是她夫家外祖父,一旦李元名父子被定罪,恐将波及崔家。
    原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从去年八月至今,李治的叔伯兄弟竟无一能幸免。可我是否应为此而稍感庆幸?因为至少再不会有人挑唆旭轮举旗反武。
    李楚媛面色萎黄,异常焦虑,李慎被收监后,她的丈夫裴仲将被贬为潭州都督府法曹参军,散官荣衔亦被褫夺。
    李楚媛悲咽:“月晚,我进不得宫,纵能面见太后,太后定然不会。。。我只求太后不要流放我父兄,你我都很清楚,在流放地,他们或生不如死,或被暗加毒手,我宁愿他们被囚终生!”
    李静训的泪水并不比姑母少,几乎伏拜在我面前:“望公主体察,舒王,豫章郡王,祖父与阿耶,他们都蒙受不白之冤啊!公主若置之不理,舒王之后,下一个会是谁?!”
    我正头疼不已,先前被家奴带走的崇简突然抱着喵喵出现在门外,好奇的打量李楚媛姑侄。
    “阿娘。”
    李楚媛急急地回首望去,崇简颇为惊喜,朝她一溜小跑:“表姑!迥弟可也来了?”
    紧接着,李楚媛复望向我,眼神十分渴切甚至显得可怖:“月晚,他父亲也是因。。。”
    “住口!住口!”
    池飞不由分说的抱起崇简便向外走,我阵脚大乱,又惊又怕,安慰自己说万幸崇简尚不懂事。
    见我如此失态,李楚媛恍然大悟,明白我迄今不曾对孩子说出真相,她莫名失笑,扬声喝道:“他死的那般凄惨,而你居然。。。选择。。。遗忘一切!!!薛子言,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自幼被你心心念念的人!那个绢人本该属于我!”
    我似乎也明白了一些旧事,却觉得并不需要再求证了,敛色入常,我淡漠道:“我已尽力,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不能选择遗忘么?难道我应。。。背负着他的冤屈,教导子女牢记仇恨,永生活在他离去的那一日,这般才对么?!斯人已去,可我还想活下去。堂姐,其实你今日不该亦不必来此相求,毕竟纪叔尚在人世,堂姐只需为父兄祈祷康寿即可。”
    被我如此直白拒绝,李静训很是无措,李楚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比银刃还要锋利:“是啊,你并未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你当然还要活的锦绣荣华!李绮,从小到大,你是我最看不起的人!除了仰仗父母兄长,你一无是处!你自恃帝女身份,教子言做你的臣子你的奴仆,教他时时刻刻哄你欣悦顺意,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意愿和志向。你是他的一切,可他于你。。。却微如尘埃,你甚至不愿记得他!”
    泪水涌上眼眶,我冲她笑了笑:“如此慷慨义气,可他不能现身道谢了,也不及反悔这一生所托非人。堂姐,你相信天地有灵,可我告诉你,没有!他已经死了!无论我余生是夜夜笙歌,或以泪洗面,他都看不到,听不到。因而我不愿记得。请回。”
    李静训还要再求,李楚媛已起身欲走,却不忘厉声对我警告:“李绮,你记住,今日牺牲枉死的每一人都是为了你兄长与李唐社稷!一个人的江山,焉能长安?!终有一日,武家的屠刀将直指圣人,彼时,又有谁能为他效忠赴死?你?哈,不,你早已向你的母亲投降弃节!”
    当堂内安静下来的一瞬,我凄然泪下,苦笑自嘲:“原来在旁人眼中。。。我已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不!县主有私心,故而对公主抱有偏见!”,芷汀连连摇头:“即便他们都忘了,但我至死也不会忘!公主对薛郎已然竭尽所能!公主与薛郎未负彼此。”
    纪王李慎被判幽禁巴州,中道卒于蒲州,据说是梦中心悸而亡,也有传言道是年长难耐酷暑,押送的官吏不予饮水。。。总之被发现时,逼仄槛车内只余一具尸体。洛阳城有几人知道真相?又有几人在乎那真相?也许人们只敢在夜半无人时感慨一句太宗之子尽亡。桂州,嶲州。。。李钦兄弟连为老父下葬的时间都乞求不得,便被驱赶向那些他们仅耳闻过的不毛之地,接受未卜的前途。
    其实在李钦离开洛阳的那一天,我曾乔装目送他出城。他是最后一位值得我送别的亲友,我也不希望再有同样经历。百姓们无不惊奇地指点那些颓唐潦倒、伤疤覆面的昔日皇孙,而只我记得他们曾经的天家贵范曾经的畅然飞扬。李钦单手抱着东张西望的行霏,另一手牵着哇哇大哭的幼弟李诚。他步履匆匆,神色木然,似乎听不到漫天的嗡嗡议论。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停下脚步,迟缓转身,欲回望宫城或回望故宅,但终没有顾眸。是他相信后会有期?还是无心留恋再也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关系好到不分彼此,伤心自是难免,但我只能劝自己想象诸王取胜后武媚、旭轮还有我的下场,因而离别的泪水未能肆虐。
    至于李楚媛,她的诚孝并没有感动武媚,没能助益父兄,反牵累夫家的几个叔伯兄弟被贬官或罢用。好在她夫妻感情甚笃,她本性又随和恭谨,嫁至裴家十载赢得上下老幼的称赞与喜爱,倒也无人因此事指责她。待父亲的死讯传至洛阳,李楚媛悲痛呕血,久久卧床。我没有登门探病,我清楚自己不受欢迎。我只是暗自猜想,倘若我告诉她最初是李钦劝说薛顗加盟,间接造成了薛绍的惨死,她会是何反应呢?
    不久,因人证物质俱全,豫章郡王李亶以谋反罪被赐死,其父舒王李元名被判幽禁利州。但朝堂吞人的狂风巨浪并未因此而止。
    鄂州刺史嗣郑王李璥、内史张光辅、纳言魏玄同等先后因涉谋反而死。魏玄同在家中接到敕令时,监刑御史房济劝其不妨佯装告密,求见武媚,见机自白,魏玄同正色直言’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作告密人邪’后自尽而亡;燕国公黑齿常之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等被诬谋反,没人清楚黑齿常之在狱中的遭遇,只知这位降唐二十五载、南征北战、一身赤胆、威名远播的花甲老者最后选择了自缢赴死;皇后刘丽娘的堂兄——彭州长史刘易从被诬谋反,御史往彭州宣旨,吏民怜其无辜,皆奔赴刑场送别,争先解衣掷地,是为刘易从求冥福。秋官尚书太原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洛阳令魏元忠,流岭南。。。
    夏转秋,秋入冬,太平府外风声鹤唳,几家悲喜,而府内始终一派岁月静好,时间的流逝寂然无声,除了那些刻画在树身的崇简和惠香的身高标示,每一次都在上移,每一次我都愉快的告诉孩子们’再长高一寸,阿耶就会回来啦’,话落回眸处,花叶轻颤,梅香浮动,仿佛他刚刚携风而至。二人隔着一道永不能触碰的平行时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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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仁基】【郑氏,嫁陆爽】【陆氏,嫁裴行俭】
    【郑仁基】【郑氏,嫁陆爽】【陆价则】【陆景澄,娶安德】
    【郑仁基】【郑氏,嫁陆爽】【陆氏,嫁李慎】【安德县主】
    【长孙无忌姐,嫁王韶】【王婉,嫁贵妃族弟韦元整】【韦绩,娶江陵】
    【长孙无忌妹,嫁李世民】【韦贵妃子李慎,娶陆氏】【江陵县主】
    【李虎】【李昞】【李渊】【李世民,娶无忌妹】
    【李虎】【信都公主,嫁张暠】【张辩】
    【窦略】【窦善】【窦荣定】【窦氏,嫁张辩】【张琮,娶无忌姐】
    【杨忠】【安成公主,嫁窦荣定】
    ---【李渊】【襄阳公主,嫁窦诞】
    【窦略】【窦善】【窦荣定】【窦抗】【窦诞】【窦孝谌】【窦德妃】【李隆基】
    【窦略】【窦岳】【窦毅】【窦后】【李世民】【李治】【李旦】
    【宇文泰】【五女襄阳公主,嫁窦毅】
    【独孤信】【独孤太后,嫁李昞】【渊】【世民】
    【独孤信】【独孤伽罗,嫁杨坚】【广】【某女】【李恪】
    【杨忠】【杨坚】
    【杨忠】【杨瓒】
    【宇文泰】【顺阳公主,嫁杨瓒】
    【独孤信】【独孤皇后,嫁宇文毓】
    【宇文泰】【宇文毓】
    【宇文泰】【宇文邕】【清都公主,嫁阎毗】【立德,立本】
    【郁久闾阿那瓌】【某公主,嫁元宝炬】
    【元宏】【元愉】【元宝炬】【元钦】
    【宇文泰】【长女,嫁元钦】
    【宇文泰】【宇文觉】
    【元宏】【元愉】【元宝炬】【晋安公主,嫁宇文觉】
    【元宏】【元怿】【元亶】【元善见】
    【高欢】【太原公主,嫁元善见】
    【郁久闾阿那瓌】【某公主,嫁高欢,高澄】
    【高欢】【高澄】
    【元宏】【元怿】【元亶】【冯翊公主,嫁高澄】
    【宇文泰】【平原公主,嫁于翼】
    【于谨】【于翼】
    【于谨】【于义】【于宣道】【于志宁】
    【于谨】【于寔】【于象贤】
    【宇文泰】【宇文邕】【义阳公主,嫁于象贤】
    ※※※※※※※※※※※※※※※※※※※※
    12月6日更新:
    BGM《风居住的街道》永安,二胡版
    因为版权限制问题,我大部分音乐只能通过YouTube听,不清楚APP是不是都能搜到
    12月10日更新:
    竟然超过两百个收藏啦!虽然在晋江不算什么,但陆某感激不尽!真是意外之喜!
    10年注册晋江只是因为兴趣,也一直遗憾不能在国内读书学习历史专业,只能靠写作弥补一些
    后来有了数十个收藏者,有了和大家的互动,才知道喜欢中华文化的同好不只是老先生们,哈哈,给我很大鼓励,再次感激!
    不求富贵扬名,只求大家满意,哈哈哈,鞠躬
    ps:洛阳的皇宫在隋称【紫薇宫】,唐太宗改【洛阳宫】,武后时期称【太初宫】,个人觉得洛阳宫比较好听
    12月22日更新:
    这几天一直在整理和突厥有关的资料,然后就是为过圣诞和新年忙活啦,每天超市买‘年货’就像打战,栽果树修草坪,布置彩灯装饰。。。我的中年老腰啊
    ps:晋江编辑会直接联系作者吗?收到一个签约什么的邀请,要加QQ号,可我好像想不起来我的QQ号了
    12月30日更新:
    张光辅等人的死是因为徐敬业的弟弟敬真,在此不详写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迷情大唐之爱抑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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